大明金主-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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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玻璃制造业,那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自己当前是断断没有实力做的。要想拿着技术去入股,那就真成了工匠,说不定还会被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吃干抹净踹出大门。
徐元佐收好纸,环顾四周。这屋子是自己与弟弟睡的,只有一张床,晚上兄弟两抵足而眠,翻身都不方便。另外有张方桌,有个竹子书架,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书架上的书……徐元佐竟然想不起书架上有什么书,挪步书架前,随手翻了翻。
放在顺手处的是几本启蒙书,还有一册不知什么时候写的字的毛边纸。再看上面的格子,却藏了大部头,取下吹灰,封面上写着《大明律集解附例》、《问刑条例》、《御制大诰》。
徐元佐一奇:《御制大诰》的套书在成化年间就已经不多了。到了晚明,民间更是难得一见,没想到自己家里倒是存着。这个倒是可以好好保留,传给子孙换钱。
他掸了掸灰,见品相完好,没有虫蛀鼠咬,便放在一旁,准备回头找个香樟木的匣子收藏起来。随后又将不知名的账册和两部法典放在桌上,准备翻看。
要说办企业需要有什么知识储备,会计和法律是必须要掌握的。无论买卖大小,地位高低,手下是否养了律师、会计师,身为老板或多或少都得懂点——起码也得达到不闹笑话的程度。
徐元佐先从自己的专业着手,翻开《大明律》,挑了几处较有时代性的条例看了看,旋即闭上眼睛,脑中自然印出刚才阅读的内容,可惜只是大意,看来这回穿越并没有赐下过目不忘的金手指,甚至相较以前的记忆力都有些衰退。
徐元佐又将《问刑条例》细细翻了一遍,这是弘治年新修的成文法,嘉靖年间也进行了修订,作为对《大明律》的补充。可以说,这部法典才是真正指导大明百姓遵纪守法的生活指南。
凭着对法制史还没有彻底忘却,徐元佐读明法倒是不怎么费力,对正体字也有了感觉,阅读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日近正午,徐元佐终于放下法典,翻开账簿,只是呼吸之间,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了。
账簿里的墨字还算清晰,纸张也不甚发黄,看来时日并不算久远。不过字写得太糟,间架松散,笔力轻飘,常见偏锋,可见是个没什么文化,为人处世又轻佻浮躁的人所写。
更让他皱眉的是,这账簿里记的乃是三脚帐,可以说是单式记账法转向复式记账法的过度,本质上还算是流水账。徐元佐看惯了左借右贷的借贷法账页,乍看这上下结构的格式有些不习惯,但真正让他皱眉的却不光是一笔烂字和不熟悉的结构,而是这里面的数字。
账目的数字都用的正体大写,有些边角也写了草码。
徐元佐一眼扫过,脑中映射出的却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数字的概念。
这些数字概念在徐元佐脑中就如活了一般,活泼生动。
而在这份生动之中,却是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这才是徐元佐皱眉的原因。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数字不和谐呢?
徐元佐的目光飘向窗外,精神却格外集中。
是了!我以前对数字从未如此敏感,否则我还当什么文科小学霸?早就去当冒牌科学家了!
看来自己还是错怪了以前的徐元佐。他未必就是真的蠢笨不肯用脑,多半是因为他天赋不在文字,而在数字。
徐元佐知道许多对数字极其敏锐的人,都伴随有自闭倾向或是大脑残疾。这种人在后世有个专有名字,叫做“雨人”。在如今这个年代,义塾里不重算学,徐元佐的天赋无从得以发挥,自然会被人小觑。
徐元佐想想自己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心情大好。而且有数字天赋这一利器在手,自己后世所学数理化知识也就不至于明珠蒙尘了。
他随手在纸上写了两组数列,脑中自然过了一遍加减乘除,乃至开方,竟然毫无滞涩,就如同背中国历史年表一样顺畅。
徐元佐心中一动,想起数学领域的灵异现象:本福特定律。
物理学家法兰克·本福特发现,从实际生活得出的数据中,以一为首位数字的数,出现机率约为总数的三成。二为首的数字,出现概率是百分之十七点六。三打头的数字出现概率就已经降到了十二点五。
再往后越大的数,以它为首位的数出现的机率就越低。
从徐元佐过来的时间点而言,这个定律还没有被数学家证明,但已经广泛用于各种数据的真伪辨别。
比如二零零一年,美国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宣布破产。事后人们发现,安然公司在二零零一年到零二年所公布的每股盈利数字不符合本福特定律,这证明了安然的高层领导确实改动过这些数据。
这也是徐元佐觉得数字不和谐的原因。
对于任何一个数字敏感度极高的人而言,自然产生的数字和人为造出来的假数据,就如同混在珍珠里的鱼目一样膈应人。
说到底,他们是一群用数字解读世界的人。
徐元佐快速地翻了一遍账簿,发现自己对数字的敏感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百余页的账簿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记在了脑子里。
不过记住的只是数字,其中的文字注释却不在脑中。
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账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测一下这本账簿的来历。
忽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将他从思索中拽了出来。
这敲响唤作“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瞎先生,你且来,我有事问。”却正是母亲的声音。
徐元佐因为不读书了,又没有谋生营业,留在家里就是个吃闲饭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楼在母亲面前晃荡。听到母亲叫了算命的先生,却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仪容,清了清喉咙,腆着脸出了房门。
第004章 瞎先生
徐元佐走到楼梯口,越过栏杆往下望去,见一个戴着六合一统帽的瞎子正坐在母亲对面,一双眼睛露着眼白,里面眼珠晃动,像是在心算口诀。
“可是妻问夫么?”瞎先生卜完一卦,又问道:“问什么?”
徐母显然常于问卦,快速应道:“正是问行人何时回来。”
那瞎先生微微仰头嘴唇翕张,缓缓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成于夏,小暑前后,必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彩。”
徐母显然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音讯不便的时代,要想知道远行丈夫的安危行止,算命先生估计是最为快捷便当的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真实性有些可疑。
不过这对于寻求心理安慰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母取出银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瞎先生循声摸了过去,捏在手里掂了掂,一张老脸毫无表情,仍旧用刚才声调道:“大娘,这可少了点吧?”
“本地问卦都是一分银子,还少么?”徐母说话干净利落,分明不肯加钱。
瞎先生也不是白走江湖的,语调不变,言道:“嘉靖年间老朽在湖广走动,便已经是一卦三分银了。朱里也是江南大镇,总不见得比内陆小城还要困窘吧。”
徐元佐听了一讶:这瞎先生说得有些水平啊!不急不躁,这是人的涵养。以内陆对比江南,又显得有理有据。张口之间又挑动了地域攀比,想时人一辈子不出乡里者比比皆是,最是有乡梓荣誉感,为了不输给千里之外的乡土小城,怎么也得添两分银子啊!
且看母亲怎么应对。
“呵呵,”徐母倒是淡定一笑,“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朱里从前宋时候就是繁华之地,至今实在是水路要道,百货汇聚。人道是物以稀为贵,湖广穷乡僻壤,哪有多少先生这样的人物?给三分还是少了。可惜在朱里,每日里打门前过的先生啊,没有五七个,也有三五个,这行价自然是压下去了。”
徐元佐恍惚间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大明果然天宝物华风光霁月,普通主妇都能无师自通明悟供求关系,莫非这个世界其实是“精算满街走,会计多如狗”?
而且母亲这番话也说得到位,即捧了人家瞎先生,又咬死了不添钱。
这股刚柔并济的功力,值得学习。
徐元佐不由踏下一步,再听那瞎先生怎么说。
“大娘好口舌。”瞎先生也意识到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先收起了那一分银子,道:“果然是商贾之家,家风俨然。”他人却坐着不动,道:“不过……你这省了两分银子,日后泼天富贵恐怕就要丢喽。”
徐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却道:“先生何不把话说清楚些。”
“若要再说,就又是一卦了。”瞎先生嘴角微微咧开:“这回倒是老朽想先定下卦金。”
徐母正要说话,徐元佐却已经噔噔跑了下来,中气十足道:“母亲容秉,儿子倒是知道瞎先生要说什么。”
“你也要去卖卦不成?”徐母没好气道。
徐元佐也不理会,上前打横坐了:“商道也有三六九等。斤斤计较,算尽机关,终究不过是小商贩所属,放在读书人里,便是那种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童生,像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却毫无所得。”
瞎先生面带微笑,也不接口。
“商贾重口碑者,只愿人称颂,不愿人抹黑,可比作相公。”徐元佐道:“能心胸豁达,视金银为无物,随缘聚散,这就算是中式作了老爷。要说泼天富贵,那就如同要金銮殿上唱名,天子座前上宾,非得洞微烛幽不可。”
徐母还不适应儿子突然如此口若悬河,有些迷瞪。
瞎先生道:“老朽不懂经纪,不过万理终归一道,便是如此吧。”
“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与这家说两句,明日与那家说两句,我商贾之家,口碑口风,全在先生口里。”徐元佐微笑道:“这便是为了省两分银子,却断送了一家气运吧。”
徐母这才嚼出味道来,当即怒了:“你这瞎子,竟然还敢威胁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号的,一生之中从未谤过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并没有反驳徐元佐,仍旧云淡风轻,颇有高人气象。
“夸也是能夸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闻听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后生可畏,老朽不过想多讨两分银子,竟被看成了处心积虑的小人,告辞告辞。”
徐母见状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给他添钱,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来,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说不上话。小子这里却有一桩买卖,酬金也非小可,想请问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脚下顿了顿,道:“你想学老朽的江湖术。”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当不了官,养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缘分,还不足以师徒授受。”
徐元佐脸颊一抽:“谁说我就一定当不了官?再说,当官就一定能有钱?”
“你天资过人,却恃才傲物,好蛮力,使勇气。虽待人以功利,但凭着心志坚定,总该能成就你所谓的‘老爷’之属。”戴田延轻轻掐动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暂的窒息之后,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儿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却说什么天资过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说,拿着自己的东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却是被他镇住了。
只有两个人说过他“恃才傲物,功利心过重”。
另一人便是养育教导他数十年之久的父亲。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无论是三教九流,都觉得他为人谦逊讲礼,有才而内敛。
看来世上终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觉得父亲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被另一个时空的算命先生宣之于口,实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厉声喝道。
徐元佐这才惊醒过来,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那戴田延往门外走去。
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么邪术,而是徐元佐实在想弄明白,这戴田延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绝对不会跟他学卖卦的,母亲放心”徐元佐脚下不停,只是宽慰母亲一句,已经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会身后多了一只小尾巴,只是敲响“报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虽然目盲,却凭着一杆竹杖,比明眼人走得还要顺畅。
徐元佐恍惚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个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过了放生桥,径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说话,落后三五步跟着他,一身油汗,脚下毡袜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
九月下旬的江南,闷热潮湿,是徐元佐这样的小胖墩最苦恼的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在屋里,绝不肯到太阳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却是顶着烈日,丝毫不觉得辛苦。
第005章 流星
戴田延走了许久,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气。
“这位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脚,缓缓转过身,面对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着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个‘老爷’,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着气,打了个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你想金銮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
戴田延面色肃穆起来,道:“若要那般,小老儿教不了你什么,全看你自个造化。”
“先生过谦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术,只想知道个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这套功夫,名为‘盲流星’,你可听说过?”
徐元佐摇了摇头,旋即反应过来,道:“并未曾听说过。”
戴田延并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套功夫,都以为是瞎子们混饭吃的本事。其实这‘盲流星’却真不是占卜之术。”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头,道:“先生,如今烈日当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学生做东,请先生饮一杯。”
戴田延却道:“此地甚为开阔,四下无人,最不用担心六耳听闻,正好说些秘事。”
“是,学生孟浪了。”徐元佐连忙认错道。
戴田延道:“这套秘术讲究察言,听气,辨风,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妇以为是占卜之术,其实一切奥秘尽皆在他们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听动了心,整理衣巾出来,又不立即下楼,反倒在楼道偷听,种种般般,已经将你的心性、习惯,诸多过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窥视了魔术的奥秘,一旦说开了也并不灵异。不过他此刻却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愿六耳相闻,为何如此细致地告诉自己呢?这帮跑江湖的,不都应该故作高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么?
“你现在就在疑惑,为何我说得如此细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请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会跟人打机锋。
“天上星辰有数,各居其位,却有流星之属,来也无凭,去也无迹,璀璨一时者有之,影响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缓缓道。
徐元佐微微颌首:恐龙灭绝不就是流星撞地球么。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听你脚步、呼吸、吐纳、声线、语调、动作、反应……无不是应该出生豪门,自幼蒙训,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长,目光犀利,不能受辱。这些都不是刚才那个门户能够教养出来的。”
“呵呵。”徐元佐尴尬一笑,这说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而你现在嘛,却是精气涣散,面带憨相,心宽体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还说你以呆肥蠢笨闻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这之中自然有我也说不清的缘故。
“你说这种情形,是否与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题。
“的确是乱了位置。”徐元佐话中有话,扯回自己的正题:“先生是否能传我这套秘术?小子日后发迹,定厚报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将这药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个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听。若是不瞎了双眼,只会被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开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学这秘术,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虽然对这秘术心里羡慕得很,却不愿付出这般大的代价。”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见你我果然无师徒缘分。”
“是,在先生看来,能窥视天地奥妙,人心机变,怎么都比一双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犹不死心,道:“先生,师徒是当不成了,不知能否攀个师生的缘分。”
“那不一样么?”
徐元佐见戴田延并不离去,显然是想听听条陈,悠然道:“师徒如父子,我是给您老当儿子的。师生嘛,一个给钱,一个传授,因财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无心看尽人心机变,何必学我这手艺?”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间行走,无论是生意买卖还是官场沉浮,只是‘做人’两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来历,简直如同手持利器,势不可挡啊!如何能让我不动心?”
戴田延道:“若只是这点上,你本身天资也已经足够了。日后只需要在人来人往中,把一颗心恒定,自然洞若观火。”
徐元佐微微皱眉,咀嚼这个“把心恒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个强势的家门,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进。”戴田延道:“但若是没有,则只有小心谨慎……对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错的护身符,遇事反应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