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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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校长和向老师这么一闹,珠玑小学的师生便开始分化为两大阵营。向老师革命觉悟高,率先成立了一个“立新战斗队”,不几天,便有多名老师和大批学生自称“立新的”。马老师似乎不太在乎这种新鲜把戏,只管成天忿忿地说着话,后来有个做后勤的工友站了出来,给“马派”起了个“千里马大军”的名号,马老师居然板着面孔一笑,也接受了。
随后便是各派拉票。一名新来的青年女老师每天走到同事和学生之中和颜悦色地劝导:“向老师政治思想水平高,又年轻,是新生力量的代表,欢迎加入‘立新战斗队’。”做后勤的工友则扯着大嗓门喊:“加入千里马,人多马众,文武双全,保我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一时间,一场群众运动方兴未艾,也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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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革命来了2(3)
三( 1 )班属于低年级,参不参加派别没有人要求,也不是哪一派争取入派的主要对象,但三( 1 )班同学见老师们革命得热闹,高年级同学积极投入,也要有自己的取向。只是三( 1 )班情况稍微有些复杂:马校长教过,向老师也教过;大个子马宏达无疑是“马派”,而班长杨柳青则赞成向老师坚持“文斗”。于是,按了从权原则行事,跟马宏达玩得好的跟马宏达站一起,多是男生;跟杨柳青合得来的跟杨柳青聚一堆,多是女生。
后来,两派人马各聚一边,只有他一个人被撂在了中间地带。马宏达来到他面前,满脸诧异:“刘浪,你不支持我家老头子?”他便将目光斜向一边,说:“我也没去向老师那边呢!”马宏达一走,杨柳青来了,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不相信我的选择?”他同样把目光斜向一边,说:“我也没去马老师那边呢!”于是,他自己把自己孤立了,上学下学一个人走路。那段日子,他觉得这革命一点不好玩,还不如革命前的孟浪追逐,便又去想“这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一次,去毛家区中学上了初中的哥回来,问他:“你怎么不跟同学们在一起?”他说:“我没有派。”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又说,“没派不要紧,我也没派呢。我还在看。”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看了。我不加入派。”哥便为他这个奇怪弟弟而惊奇。
春节里的一天,是一个雪后的晴天,马宏达特意从三队跑到二队来找他。他们来到通顺河边堆雪人,走凌冰,他想问“千里马大军”发展了多少人,但想了一下,没有问。忽然,马宏达唤他:“刘浪!”他侧过头去,看见马宏达脸上挂了一抹忧愁。马宏达停了一下,问道:“你说,‘千里马’和‘立新’会不会永远敌对?”他摇摇头:“不知道。”马宏达便不语,又过一会儿,忧郁地自言自语说:“反正这是革命,又不是我要跟他们对着干。”他问:“跟谁们呀?”马宏达咕哝道:“向老师和杨柳青他们。”他的目光从马宏达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垂落,只见马宏达在凌冰上滑了一个“屁股墩”。
第七章 革命来了3(1)
革命车轮继续滚滚向前。
与此同时,革命形势不断发生新的变化。
春节一过,作为“走资派”的校长马老师下台了。马老师的“台”下得倒也平和。没有召开批斗大会,单是见马老师不再往教工办公室那边走,也不再成天忿忿地说话,而是戴了一顶崭新的斗笠,安静地蹲在学校菜园里拔草。马宏达说,他爸是自己提出下台的,他开始认识到自己已不适应革命的需要。马宏达还说,马老师要求他不要受他爸的影响,越是老子有问题,儿子越是要积极追求进步。如是,马老师每天要下地干活,没有方便照顾马宏达的生活,马宏达便背了一袋行李,回到珠玑三队的家中去住。翌日,他看见马宏达走进菜地,在马老师面前的地上放下一样东西,然后掉头回来;不一会儿,马老师拾起地上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又几日,太阳西落,马老师身边又蹲着一个人,是篓娃子婶;马老师蹲久了,想站站不起身子,篓娃子婶立刻抓住马老师的胳膊,将他提起来……至此,他居然看到了革命中的一束新曙光!
马老师“下台”后,出人意料的是向雨老师没有上台,而是来了一个“贫宣队代表”。来人姓老,名不朽,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单眼皮,紫红色的厚嘴唇,珠玑一队人,烈士后代,此前系珠玑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人称“老书记”。老书记与老贤木同宗,当年代表老贤木亲属及地方一级组织与清华大学来人交涉的就是他。老书记来到学校后,常见的工作是坐在台上念毛主席语录,讲革命的形势和方向。向雨老师则保持了革命者的高风亮节,不为上台下台而喜忧,照例以高昂的热情推进革命。而且,向老师很快就做了一件令他和多数革命同学重新喜欢他的革命工作:取销“立新战斗队”和“千里马大军”,成立统一的“红小兵大队”。从此,他便加入了组织。“红小兵大队”召开成立大会那天,老书记主持会议,向雨老师讲话。向老师又宣布了一个令他费解而又惊喜的英明的决定:由马宏达担任珠玑小学红小兵大队的大队长!向老师说:马宏达同学的年级虽然较低,但年龄较大;年纪虽然较轻,但思想觉悟较高……相信他能带领全校红小兵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而向老师自己,作为“红小兵大队”的指导员,将努力做好参谋顾问,全心全意为“红小兵”服务。事后,有高年级的同学不服,质问向老师:马
宏达的爸是“走资派”,马宏达怎么能当大队长?向老师则说:马校长的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且我们党历来“重成分而不惟成分”呢,我们要用马宏达同学树立一个典型。也有人说,向老师这样的人事安排是一种策略,为了表明他具有的革命者的胸怀。倒是马宏达表现得冷静,私下里以一种“大队长”式的沉着对他说:“革命斗争是复杂的,一切都还要再看一看。”
然而,向老师不久便以他的消沉表现表明他是一个没有“策略”的人。消沉的表现就是不热衷于“红小兵大队”的工作。珠玑小学的革命师生曾经仔细分析过向老师消沉的缘由,认为有两个迹象:一是有一次老书记在台上念毛主席语录时,把“自由泛滥”念成“自由乏监”,向老师当场予以纠正,让老书记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二是向老师为“复课闹革命”一事去县教育局请示老同学李科长,结果李科长已被隔离起来“写小字”( 即写检讨书 ),向老师从县城回来后,关在房里蒙头睡了两天。不过,向老师的消沉也是有风度的:不怒,不怨,不板着面孔,只是不再去台上和人群众中发表演说,常拿着一本比毛主席语录大的书看,有时来三( 1 )班转一圈。马宏达向他请示“红小兵”的工作,他一般都说“可以的可以的”。
三( 1 )班自从向老师“脱产”闹革命后,有一段时间空了老师,班上成天放散羊。不多久,学校派了一位年轻女老师,姓金名凤,虽是武汉下放知青,却讲一口普通话。金老师个子不高,身材纤秀,像风中飘荡的杨树枝一样柔曼;样子更是长得新颖好看,若单论大眼睛、柳叶眉、高鼻梁、小嘴、皮肤亮亮的,显然只说出了一半,而本质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韵致和风度,洋溢在举止和表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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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革命来了3(2)
金老师第一次进教室时,没有“过门儿”,径直让同学们拿出语文课本,大多数同学们早忘了上学还要带书来,一片慌乱,金老师也不批评大家,翻开自己的语文书来讲。她的柔润的声音及亲和的态度顿时俘虏了全班同学。金老师除了讲语文,还上算术和音乐课。金老师平素很安静,不苟言笑,一旦有谁表现得好,她便不吝表扬,且说着说着,嘴角沁出了微笑。她说杨柳青的字写得好,接近规范的楷书;说马宏达是算术天才,没有做不出来的算术题;说李黑牛的嗓子洪亮,今后可以唱美声;说他的语文和算术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常犯一个两个马虎的小错误。金老师表扬他时,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一股暖流通往全身。看到金老师的脸上沁出微笑的那个瞬刻,他的心倏地一热,觉得金老师好看得让人不敢去看!金老师不发脾气,也不讲革命道理,她一进教室,就有一股气息弥漫在教室里,让人凝聚,让人沐浴,觉得读书原来也是十分迷人的!
金老师不懂政治,有同学问她什么是“走资派”和“修正主义”,她笑着摇头,让同学们去请教向老师。金老师到三( 1 )班来任课,据说是向老师建议的。金老师到三( 1 )班上课后,向老师似乎来三( 1 )班更勤了一些。向老师和金老师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说话,向老师脸上泛红,金老师的脸上也跟着泛红;两人都不大声说笑,但也不是小声得让旁人听不到。本学期调整座位,他恰好坐在邻走廊的一组,这样他对两位老师的交流状况便有所了然。
向老师说:“金老师,学校的老师们都在争当‘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你应当注意一点,至少不要让别人说你落后。”
金老师说:“谢谢向老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参加革命,也不太习惯争当积极分子。”
向老师又说:“我的意思也不是刻意去争当积极分子,就是……就是不希望有人背后议论什么。”
金老师便说:“知道了。谢谢向老师。以后还希望向老师多多提醒和指点。”
两人说着,脸上就泛红了。
过了几天,两人又站在走廊上说话。
金老师好奇地问:“向老师,我看见你手里老拿着一本书看,是什么书呀?”
向老师把卷捏在手里的书展开,送到金老师面前:“《 反杜林论 》,恩格斯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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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的?好读吗?”
“哲学。不太好读。但能帮助思考。”
“你还有什么书?”
“我还有一本《 双城记 》,是小说,英国大作家狄更斯写的,看过会让人流泪的。”
“可以借一本给我看吗?”
“想看哪本?”
“先看《 双城记 》吧。”
然后,上课铃响了,金老师欲进教室,向老师抬手悄然而自然地做了再见的示意,朝教师办公室那边走去。
可是,又过两天,向老师正向三( 1 )班教室走廊这边走来时,走廊这边,“贫宣队代表”老书记正叫住金老师说话,向老师就折转回去了。老书记虽是一脸庄严,但与金老师说话时比向老师站得近;同时,两根酱油色的手指夹着白色的烟支,不停地往猪干一样乌紫的嘴上送,一团团烟雾将他和金老师的脸笼罩在一起。他觉得老书记不应该比向老师离金老师更近。而且,他那样子!那烟味!
老书记别着夹生的腔调说:“小金哪,这个这个,作为一名青年老师,你要积极投入‘文化大革命’啊,你是很有前途的,要争取进步,还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金老师像当年所有群众在所有干部面前那样恭敬得面红耳赤,连声应道:“是是是……不不不。”
“什么呀——”老书记把“呀”字拖得很长。
“我是说,”金老师连忙解释,“我是说我会积极投入革命的,但我离党的要求还有十万八千里。”
老书记就抖一下烟灰:“这个这个不要紧的嘛,只要愿意努力,我作为学校‘贫宣队代表’,可以帮助你的。要不,今天放学回生产队时,我送你,顺便给你讲讲形势和政策。”
第七章 革命来了3(3)
不料,金老师吓得哆嗦起来:“老书记,你忙,不用送我,我自己努力!”
恰在这时,上课铃响起,金老师逃也似的回到教室。金老师站到讲台上,长舒一口气,略微镇定下来。他看着金老师,心中不由为金老师的惊吓而惊吓。
这天放学时,他慌张地把马宏达、李黑牛、杨柳青叫在一起,向他们报告了“走廊上的情况”。马宏达听了,当即眉头一皱,敏锐地指出:“这可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然后,马宏达便作出布署:“今天,我们几个红小兵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护送金老师回队里。如果真的发生情况,我们就与阶级敌人决一死战!”大家听着,虽然兴奋,但汗毛都竖了起来。
事情果然是有“动向”的苗头。这天放学后,老师们开了很长时间的会,直到太阳落土还没有人走出办公室。他和马宏达、李黑牛、杨柳青一直守候在通顺河堤上,等到暮色降临,老书记并着金老师向河堤这边走来。马宏达立刻向他们挥手,让他们闪到河堤外的树林里隐蔽起来。一会儿,老书记和金老师上了河堤,马宏达紧盯着堤上,小声说:“有情况,金老师都退让到了路边边了,姓老的还在向她身上挤靠!”金老师在老书记的“挤靠”中走过大约百米远,马宏达下命:“出发!全体上堤大声念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顿时,通顺河堤上响起一阵高声的背诵:“我们的党……”“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在阶级社会中……”“下定决心……”“凡是敌人反对的……”在轰轰烈烈的背诵声中,只见金老师渐渐回到了路中间,而老书记与金老师的间隔也拉开了一道亮缝。接着,他们就唱歌,唱向老师教的“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唱金老师教的“浏阳河弯过九十九道弯”,直到唱得金老师步伐轻快起来,将老书记丢在身后老大一截。最后,老书记终于怏怏地停下,掉头往回走。
在老书记折回来时,他们立刻如猴子般闪进树林,直到跟踪着将老书记“送”回学校,四个人才重新聚到河堤上。马宏达说天色已晚,要送他、李黑牛、杨柳青回二队,他们说我们三人一起走不怕,马宏达说即使三个人走最后也会有一个人单独回家的,还是由他来送。正争执着,夜幕深处有人说话:“宏达,我来送吧!”四人警惕地闻声望去,一个人从堤坡的林中走上堤岸,是向老师的轮廓!大家见了向老师,就兴奋地迎过去。
马宏达问:“向老师,你怎么来了?”
向老师在黑暗中放声笑了笑:“我本来是护送金老师的,后来就变成了护送你们。”
李黑牛连忙开心地抢上一句:“这是不是叫做——那个什么成语……”
杨柳青补充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向老师笑着连连摇手:“不对。我可是黄雀之后的猎人。”
于是,大家都笑了。向老师笑的时候,手上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捡起来的是一本书。夜色中,他看不清书的封面,他想肯定是《 双城记 》。他把书还给向老师,心中漾起一丝羡慕:这向老师多好啊!
第七章 革命来了4(1)
一连几天,他们都用背诵和唱歌的方法护送金老师,老书记无计可施,终于放弃对金老师的“帮助”。这样,他便和伙伴们完成了一桩不敢写进作文里的“有意义的事”。但是,老书记有老书记的策略。不几天,学校在西边的教工宿舍区腾出一间房来,勒令金老师“住校”参加教育革命。如此一来,他和马宏达等人便无法通宵守护金老师了。然而,老书记仍然没能得逞,因为向老师每天夜里都背着手在校园里背诵《 毛主席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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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书记作为“贫宣队代表”的尊严受了损伤,很快就到三( 1 )班来开展思想教育的“试点”。老书记进三( 1 )班后,让金老师坐到学生座位上去,自己亲自走上讲台。老书记发脾气说:“这个这个,三( 1 )班长期不开展思想教育,学生思想问题很严重。今天,我来组织大家‘触及灵魂’——怎么触及呢,这个这个,就是把每个人思想深处最脏的东西挖出来。只有敢于挖出来,才有勇气消除和改正。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每个人的洗礼。下面,请同学们踊跃发言,触及灵魂。”老书记讲完,翻起浮肿的眼皮来扫视全班同学,教室里的回应是一片目瞪口呆和鸦雀无声。
老书记分明已然上火,却不便急于发作,就“咚咚”地敲一下黑板擦,闷声闷气地说:“怎么了?是不是喉咙管子都出了毛病?说呀?”
金老师连忙从一组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解围道:“我先讲,是我没有……”
老书记立刻掉头瞪金老师一眼,烦躁地打断金老师:“今天不是你说,有你说的时候!”
金老师只好停下,欲坐未坐。这时,马宏达便抢着站起身来:“我说,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革命斗争性不够强,看问题不够深入,大队长工作做得不够好……”
老书记的眉头渐渐隆起,很快便不满地摆手:“什么‘不够不够’的,太抽象,不具体。”
马宏达倒也不显害怕,说了句:“暂时只认识到这些。”便坐下。金老师也缓缓地落坐下去。
接着,同学们在老书记的督促下,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既拖拖拉拉,又结结巴巴。李黑牛说他一开批斗会就害怕,杨柳青说她没有充分认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其他同学有的说自己“拿过别人的擦笔头”,有的说自己“一心想吃好的、穿好的”,有的说自己“一直不热爱学习”,有的说自己“上学后打过三次架、骂过五次人”……眼看着剩下没发言的人越来越少,他便越来越慌张。他焦急地“挖”着自己灵魂深处的脏东西,但怎么也认识不到自己灵魂中有什么是脏的!
这时,老书记用手指向他,连叫三声:“你——你——你!”他正低着头“挖脏东西”,同座的同学碰他一下,他赶紧抬头,看到老书记指来的指头,立刻起立。他的嘴唇嗫嚅一阵,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蹦出一句:“我看过狗……”
“什么?看过狗?看狗怎样?”老书记的肿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紧盯着他。
“那样。”他说不出“怎样”来。
“那样是怎样?”老书记以目光引诱着。
“就是那样。”他心中的坚壁无法突破。
“哪样?”老书记紧逼地追问。
“就是那样。”他急了,“你应该知道的。”
“胡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你要把你心里的脏东西说出来!你说——”老书记几乎是以手指当刺刀对准他。
他看着老书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