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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徽商天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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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一些心理素质好上一些的,又或者场面经历得多了,眼下还能勉强保持了大致的平静。但那边叫令狐楚一番作为之后,就都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直到最后一句“杀他全家”说出来的时候,心态还是有了很大的波动。

    搞不清楚情况的事情最恼人,但值得安慰的是如今刘守义也在,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暂时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证的,被令狐楚口中的“杀他全家”吓了一跳众人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随后便勉强将心放宽了一些。

    很多人并不傻,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也都知道令狐楚“杀人全家”的说法应当是不太可能的。眼下锦衣卫的景况早已不似大明朝开国之初那些年了,一个百户在普通人眼中,已是很了不起的官了,但是在真正刘守义这些走科举出生的官员这里,其实还很不够看。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一首诗杀人全家,那真是活腻歪了。

    程子善已经将头低下来,左右手在双膝之上轻轻的摩挲着,仿佛他那一身尚好布料的书生服很扎手似的。其实这时候他习惯性的做起这番动作,除了掩饰心中某种紧张的情绪之外,更多的事实是在纠结背后的某些事情。到得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经一阵强似一阵地翻起骇浪惊涛来了。

    他一直觉得张先生有些神秘,也是有本事的。平日里,自然也会常常好奇对方的生平经历,至于调查对方因为不太好,所以不曾做过,但是旁敲侧击的也打听过几次。总得说来,除了对方的一些性情喜好,其他方面的东西就一无所获了。但也是因为如此,对方的身份在他眼中便更神秘了几分。

    但是无论如何,到得眼下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将那个灰色长衫的儒雅身影,同眼前一些暂时还只是稍稍显露出一些端倪的事情拉扯在一起之后,心绪便很不稳定了。除非张先生是神仙,这些事情他掐掐指头便能算出来,否则的话……他情绪复杂地摇了摇头。

    张先生一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这是唯一的可能,不可能不是的。

    心中某些事情显现出一丝轮廓的时候,那些已经反复记诵过几遍的诗词,被他抛在一边。此时此刻,程子善只是觉得背后有些凉嗖嗖的。

    这些事情,他居然要卷入这些事情里了!锦衣卫、钱家、张西席……等等的东西在脑海中转圈出现。

    不过还好,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只要他低调到底,就当脑海中的那些诗词不曾出现过。任凭场面如何发展,自己随波逐流就是了,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但是随后又想着,张先生既然把自己拉扯进这些事情里,看来是笃定了他最后的选择,这样依仗是为什么,他却不知道……莫非对方一点都不怕自己将事情揭出来么?程子善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过了片刻,摩挲的双手陡然止住。

    他自然也明白为什么对方为何有魄力冒这般大的风险,将事情在他面前摊开了。

    对他来说,眼下的一切无疑是天大的机缘。看看在座的都是什么人罢,徽州府各行业有名望的商贾大都聚集在这里,其中有些人,即便以程家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想要去深入结交也是很有困难的。但他们今天都在这里,若是自己放出去的好诗词能够将事情应付过去,那么这些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承他的情。这一方面就虽然已经很振奋人心了,但另外的,若是刘守义也承了他的情……

    呵,这些人情,他只是想一想,便抑制不住心中某些将要跳将出来的狂喜。他抬起头来,将身前余下的半盏酒水一饮而尽。

    有些决定,就这般做出来了。

    勉强控制着情绪,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疑惑也是有的。为什么张先生能够遇见到眼下的一切,甚至事先就预备好诗稿了?他被要求记诵的那些诗词里头,恰恰就有写鹰的一首,并且写得极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一时还难以有精确的度量,但是拿来应付眼下的一切还是足够的。张先生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什么样的角色?钱家和令狐楚二者中他又站在哪一方?还有钱家,钱家为什么又和这些扯在一起?

    思绪纷乱,但此时他已经做出选择来了,所以再想起这些的时候,心态就不似先前一般紧张和惊骇。他再看看在座的众人,上首的地方一众商界宿老神情严肃,刘守义眯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钱有阴沉着脸,面色上是遮掩不住的义愤神色。

    程子善随意拿起筷子,夹了口红烧肉放在口中咀嚼,肉质肥嫩入味,他满意地点点头。对眼下情况心中有数的人,自然是不会多的,张先生或许是的,但他毕竟不在此处。刘守义应该知道一些,这时候对他临时来钱家的举动程子善也有些明白了,什么文会馆的都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目的还是在这里。至于钱有,装的倒是挺像,但是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子善将红烧肉咽下去,肥而不腻的,觉得很可口。这时候,他心中因为有着对某些事情的把握,大抵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一样的,心态居然有些高高在上起来。

    事态还在向前推进,即使再无可奈何,钱有还是将事情吩咐下去了,笔墨纸砚随后呈上来。

    “快写!快写!”

    令狐楚从一旁的桌上抓起一只烧鸡,旁若无人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事情到这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许宣对他这种精神病患者一样的搞法,其实也有些腹诽,真真是看不出一点做密探的潜质。随后他注意要有青衣侍女在上首的地方斟酒,这时候压抑地气氛下,还有胆子这般活动的人几乎没有,于是无可避免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女子将上首地方众人的酒斟满之后,低头退了半步,在旁边站住。

    许宣看着那边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消失了片刻的裴青衣。

第93章 雨宴(八)

    令狐楚的举动背后含义莫名,这时候也没有人能把握住,不过即便有把握的可能,眼下来说,这也都不是众商贾们首要考虑的问题。大部分人眼下所想的,无非是有人能写首好诗出来压住场面,减去不必要的枝节,让众人平安离去。

    在座商贾中的很多人,早年时候都接触过诗书,即便没有多深入,但是后来投身商道,接触文人雅会的机会也是有的,因此,要说只是写首和律的诗作,问题不会太大。只是作诗这种事情,出口成篇的人或许有,但那属于有天赋的一类,大部分人总还是需要前期的情感酝酿,作诗过程中的反复推敲和斟酌,以及之后的润色等等,大抵说来,一首过得去的诗作到这一步也就可以了。

    当然,即使如此,诗作的质量也无法做到保证。这时候也不具备这般按部就班的创作流程。若是无病呻吟,强邹出来一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意义并不大。眼下众人一方面希冀着令狐楚于诗词之道并不在行——当然,他既然叫人写诗,这个可能性或许不大。另外的,便是希望在座众人中真能出来一首压住场面的诗词。

    这些情绪零零总总的,堆积到后来,最感压力的其实还是在座的年轻人。尤其是一些书生那里,他们中很多人平素热衷诗会、文会,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多在那些类似的场合露脸,即便没有写出什么好作品,但对自己的名声之类的也有帮助。这时候,他们面对长辈们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和眼神时,心情便复杂了。

    比如黄于升,他只是酒量不够,其实本身喝的并不多,这时候歇片刻,便已经清醒过来。随后的举动就是一直低头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即便是这样,那边他父亲黄德元灼热的目光还是让他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除了黄德元之外,一些熟识的长辈们,也是目光殷切的模样。在他们看来,黄于升之前写过的人生江湖是有些水准的。虽然事后很多人议论起来,对这首诗不和律的地方也颇有扁损,但要在往深里,终究还是文人相轻的因素多一些。无论如何,这首诗里某种气魄,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一听之下也能感受到,因此给予肯定的也大有人在。有争议本身就代表着不一般,黄于升因为这些还曾颇为自得过一段时间,只是到得此时也只好在心中苦笑一番,随后才更直观地意识到那首诗并不是他自己所写。

    黄于升想着这些,目光瞥了一旁的许宣,见他只是皱着眉头,费力地做出思考的模样,觉得他也被难住了,心中的苦涩于是就更多一些了。

    程子善对在座的年轻人都有些了解,有几位是有诗才的,比自己平素的水准要高一些,但也有限,眼下即便他们超水平发挥,所能写出的诗作品质也能够预料得到。至于黄于升曾经写出那首“人生江湖”的事情,程子善一直比较疑惑,但此时来说即便黄于升再写出一首“人生江湖”水准的诗作,他也不会觉得有压力。

    他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前期保持低调,等到最后关头再把自己手中的诗放出去……这样,能够保证手里的诗作利益最大化。想想看,到得众人一片沮丧的时候,自己一首诗放出去……

    呵,只是想想就觉得期待。

    程子善目光随意地在同桌的几个秀才身上掠过,随后微微撇撇嘴,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几个秀才们这时候已经静若寒蝉,只顾低着头,先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气魄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作诗的天赋和读书考功名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对等的,很多诗词写得好的,在科举上终其一生不见成效的人并不少见,反之也是成立的。当然,如果二者能兼顾,这样的人往往就容易出名。

    眼前的几个秀才书是读了不少,平素聊天旁征博引也许勉强可以,但是横竖也还是掉书袋,没有达到博闻广识的境界,作诗在他们那里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于是这时候便将脑袋埋下去,心中满满的悔意,觉得本不应该参加这次聚会的。

    当然,在座的年轻人有不少,有信心的人不是没有。一些人大概先前对这个题材的作品有过心得,这时候虽然心情紧张,但另一方面其实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一些人,大概平素不惧写诗的,这个时候露出思索的表情,显然正在着紧酝酿东西。

    这些情况也不仅仅只在年轻人那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商贾,或许平素都是拿诗词陶冶性情的,这时候也免不了想试一试。反正死是死不了的,万一写出的诗词让那叫令狐楚的满意,收获必定不会小——做生意人的心思,往往表现在很多方面。

    刘守义在上首地方坐着,面上看不出表情来,但他既然不曾发话,便也代表着一种默许的态度。这个没有办法,他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定位还只是试探,暂时不准备插手进去。令狐楚那边和钱家闹得越大,或许有些事情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但另外的,他也必须把握好度,自己毕竟是地方父母官,不可能真的让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另外的,他本身对于诗词之道颇有心得,当年游学京城的时候,与人诗酒文章也是有过些名声的,所以这时候心中也不由得琢磨一番。

    啧,写鹰啊……

    宣纸已经被铺开了,用镇纸压住,侍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磨了墨,随后急急地退下去。令狐楚在一旁,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随意对着身边一个人说到:“试试吧,不要害怕。”

    对方是个中年商贾,这时候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他脸上微微变了变。片刻之前,他其实已经在考虑写诗的事情,原本有几句残句已经浮现出来了,这时候被令狐楚陡然点出来写诗,紧张之下,脑海中又变得一片空白。但令狐楚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去吧。”令狐楚在他肩头拍了拍。

    中年商贾拿起毛笔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令狐楚只是在他身边嚼着烧鸡,也不催促。他强自平复了片刻,深深吸口气,哆哆嗦嗦半天,勉强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秋来鹰隼落……”

    令狐楚将句子念出,过得片刻,不见那边动作,于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中年商贾写完一句之后,手在半空中顿住,努力地回忆着先前所想的诗句,但是越是刻意之下,有些散乱的记忆碎片越发难以抓住,到得后来额上微微渗出些许汗水。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渗成一个丑陋的圆饼状墨迹。

    “啧……你下去吧。”令狐楚撇撇嘴说道:“下一个,谁来?”

第94章 雨宴(九)

    等了片刻,众人持续保持着沉默,期待着下一个能站出来的人。过得片刻,终于有人站起身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书生打扮,大概也是跟随家中长辈来赴宴的。他既然站起来之后,在眼下压抑的气氛里有些突兀的感觉,众人一齐将目光朝他投过去。那边站起的书生只是愣了愣,脸上一瞬间憋红了,随后居然又坐了回去。众人原本期待的目光窒了窒,随之一黯。

    嗨……

    令狐楚皱了皱眉头:“既然站起来了,就来试试。”

    “回、回大人,在下、在下尿急。”

    “憋着。”

    “是、是。”

    那书升弱弱地应了一声之后,脸颊上羞愧的红色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脖子根处,他家长辈在邻桌不远的地方双目紧闭,脸上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注意到这些之后,脸上又露出一些惊惶来——大概回头会有一通不轻的家法在等着了。当然,这样的情绪都是他们自己的,眼下其实根本不被关注。

    令狐楚撇撇嘴:“写诗、写诗……你们读书人平日不是就知道写诗么?”他说着顿了顿,目光在众人中环视一番,随后道:“你来!”他说着又随手指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此人一身浅蓝色长衫,看起来蛮文雅的,秋日的天气已经凉下去了,他随身带着的折扇,这个时候正摆在一旁。听到令狐楚点了名字,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才惊醒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摸过折扇来,“刷”的一声打开摇两下。这书生先前大概是认真在考虑诗词的事情的,想得有些深入,显然自己把自己带入进去平素的诗会现场了。这般过得片刻,他才有些反应过来,手中的折扇还是惯性似的又摇了两摇,才渐渐放缓下来,随后便是一脸讪讪的表情。但他也只是尴尬的神色多上一些,紧张之类的情绪倒并不明显。众人一看之下,心中有数了,这书生大概是有些底气的。

    等了不多时,那书生调整好情绪,站起身朝令狐楚拱拱手,脸上某些傲然的神色还是看的清楚的:“大人,在下……”

    “没兴趣知道你是谁,写吧。”

    那书生话也只是起了个头,便被令狐楚随声给打断了,于是又是一脸不尴不尬的表情,不过倒也不敢表露出愤然,只是随后咬咬牙,赌气似的走到铺开宣纸的桌前。

    “余沛……”黄于升在许宣身旁小声的说着,这些事情方面,他知道的毕竟比较多,眼下随口给许宣做些解释,顺便也舒缓一下被压抑得有些不舒服的情绪:“这人是有诗才的,只是性子比较倨傲,平素不大看得起人。先前那首人生江湖,被他在公开场合批驳的体无完肤,呵,当然,说那首诗好的也很多,汉文不用介意……”

    许宣点点头,人生江湖那首诗在他人那里到底会作何评价,是捧到天顶上或是贬到泥地里,他其实没有放在心上。眼下的写诗,他已经决定参与进去了,当然,倒也不是单纯为了扬名或者获得好处之类的,而是他需要和这叫令狐楚的锦衣卫做进一步的接触。当然,顺带的话,让自己在公众场合露露脸,也是可以的。

    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也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将后世的一些诗词做些比较,随后又将一些稍次一些的做了排除,这般几次下来,剩下的也还有几首。这几首诗词都好到一定程度了,并且各有千秋,要再做出取舍还需要新一番的权衡。他先前因为这些颇为苦恼了一番,在黄于上那里却当做担忧的意思来理解了。眼下来说,他终究是见到有些底气的人开始作诗了,心中比较好奇。

    先前写了“秋来鹰隼落”句子的宣纸已经被撤下去,桌面上新铺的纸页在火光掩映下泛着光泽。叫余沛的年轻人将笔提起来,微微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素经常参加诗会,对他有些熟悉的人心中便有了数——余沛这次怕是又有好作品要出来。他之前在几次诗会上都有这般状态,也确实是写出好诗的。或许是为了让人宽心的缘故,有人将这事情说出来,厅堂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到得后来,就都对余沛接下来的表现充满期待起来。

    嘈嘈切切的杂谈声音虽然小,但是依旧落在余沛的耳中。在很多次诗会的场合,他都以这样的做派和接下来不错的诗作赢得了不少的喝彩声,这次当然也是的,他心中点点头。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如今所受的瞩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多得多……他眯着眼睛,过得片刻才有些满意地重新睁开。

    笔走龙蛇,笔锋带着墨迹在雪白的纸面上游走,一行字迹在灯火的掩映下出现在纸面上。“秋水芦花……嗯,一片明”他写完一句,眼尖的人有看见的,就小声地跟着念起来。随后传开。

    按照一般人的经验,诗歌的开头是比较重要的,无论后面的高潮和气魄有多大,这第一句无论如何不能写糟掉,眼下来说,诗歌的第一句明丽的意象已经出来了,余沛的首句不算失败。众人一听之下,心中的期待又被堆高了一些。

    随后第二句诗也紧跟着出来了,不曾停顿。

    “难同鹰隼……呃。”念诗的人念到这里,突然迟疑地顿住了,随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诗便没有被念下去。“余兄……”有人小小地唤了余沛一句。不过,那边没有理会。

    “这人写诗的时候,常常旁若无人,只顾着自己的思绪,不到将诗写完是不会理会他人的。呵,倒也专注。”黄于升对许宣说道,随后也有些又好奇:“那边……怎么不念了?”

    余沛的诗只被念了一句,随后就没有下文了,这让很多人觉得奇怪,都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随后纷纷开始寻思——莫非写砸了么?先前的期待于是开始转为疑惑、好奇,总之将人的心绪搅得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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