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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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又喝道:“此地乃宛平县衙,本官乃宛平知县,你们真要本官陪着赵大人一起死么!”听到这话的人,手头不由自主的缓了缓。
随即方应物身边的皂隶手持水火棍对着暴民一通乱打,硬是打开一条通道,叫方应物勉强挤到了赵御史旁边。随后宛平县衙役一边紧紧围住两名官员,一边向外驱赶百姓。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另一边,东厂番子柴东直挺挺的躺在柱子旁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的似乎已经不行了。
又低头看着躺在地面上的赵御史,他的乌纱帽不知丢到了何处,同样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而且身上官袍破碎,露出了几段肥肉,不过已经被打得颜色发青。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见这赵大人尚有鼻息,人倒是还活着,就是伤情不轻,便貌似很遗憾的叹道:“赵大人你没有死啊,那边柴档头瞧着已经断气了。”
赵御史此时已心死如灰。但猛然听到方应物这句话,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直竖。他能感受得到,这方知县刚才只怕真的闪过一丝杀机!
放纵愤怒的民众打死他这个巡城御史,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前所未有的破天荒事件,必然要让朝廷雷霆震怒,进行最彻底的清查,所有企图掩盖的人都会被九天神雷劈的粉身碎骨!
首先要追查责任是属于谁的?想来想去无论怎么查,也是他巡城御史赵文焕和东厂役头柴东联手陷害方应物在先,这才激怒了围观民众!
为什么会有大量民众聚集在现场?也是他赵文焕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所以才导致民众旁观,进而引发了民变!
总而言之,那时候最大的责任是两个死人的错,仿佛是死有余辜!
宛平县有多大责任?不要忘了,是他这个巡城御史临时借用了宛平县大堂,是这里的临时最高官员,方应物只是个被勘察的被告。不能正常履行知县职责,可以把责任直接推掉大半!
所以赵御史意识到,方应物要再狠辣一点,完全可以让他立刻死掉!当然,就算他不死,今天这起事故也不小了。堂堂的东厂役头被殴打毙命,钦差体制的出巡御史被殴成重伤,这足够骇人听闻了。
赵御史费尽全身所有力气,将眼皮睁开一条细缝,对居高临下的方知县道:“你这样对付本官。何至于此。。。。。。”
方应物傲然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当本官来对付你?”
赵御史一时间惘然不已。。。。。。这方应物到底是于心不忍、兔死狐悲。不想看到同朝为官的自己活生生被打死,还是因为担心一位御史被打死后,局面彻底失控,所以才拦住百姓救下了自己?
县衙大堂一片狼藉,自从方应物上任以后,县衙真是事故不断。前些日子,被永平伯纵容军士砸了县衙大门和前庭,今天又被民变把大堂给冲乱了。
方应物正在指挥善后事宜时,张贵悄然出现并低声禀报道:“已经遵照吩咐,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暂避到外地,五年内不要回京城。”
“嗯。”方应物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两人又吩咐道:“找两具担架来,抬着这两人送回去,活着的送到都察院去,死了的送回东厂去!”
张贵请示道:“怎么送?”方应物冷笑道:“自然是大张旗鼓的送,宁可多绕几圈,就当是游街示众!”
张贵心中一凛,答应道:“是!”同时在心里头盘算几句,这个活计还是安排别人罢,自己就不要亲自去了!
县衙差役继续打扫大堂,先将两个丧门星先抬到了院外去。方应物继续与张贵说话,忽然听到有人轻呼一声“啊也”。
方知县抬眼望去,却见四个衙役正在搬开沉重的公案,然后在公案下面发现了一个躲藏在这里的人,只不过先前有桌布当着,一直没被发现。
再细看,这人不是告状的何氏妇人又是谁?方应物哑然失笑,刚才乱子一闹了起来,焦点都在柴东和赵文焕两人身上,倒是把这泼妇给忘了。却没想到她竟然无声无息的躲到了那里,并安安全全的乱中保身,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不可小看啊。
衙役将何氏妇人抬了过来,却见她也闭目不醒,不知道是被刚才的骚乱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正好有人提着一桶水洒扫,张贵见状顺手将桶接了过来,把一桶水全都泼在了这何氏妇人的脸上。他今天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干这种活了,熟练得很。
这何氏妇人猛地坐了起来,下意识胡乱抹了几把脸,同时被水呛得连连咳嗽。
周围衙役快活的哄笑几声,她这昏迷显然是装的,但众人很快就停住了笑声,愕然的瞅着何氏妇人,连宠辱不惊的方知县也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原本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满脸尘土的妇人被泼上水并抹了几把脸后,虽然一时不能彻底清洗干净,但也隐隐约约现出一张白皙、娇嫩、如花似玉的脸庞,看着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
而且一桶水泼下去。不但泼到了她脸上,还打湿了她半身。在破烂宽大的袄子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凸显出一道诱人的贴身曲线。
一句话,眨眼之间丑小鸭突然变成了白天鹅。。。。。。方应物错愕不已,久久无语。
他一开始就对这这撒赖打滚的泼妇存了厌恶之感,再加上她那比要饭乞丐强不了多少的肮脏样子,直接把这泼妇脑补成了更年期失调的中年大妈,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谁料到那个令人作呕的外表下,竟然是一个很美貌的小少妇。方知县忽然想起一句话,圣贤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然是至理名言。
正在众人集体愣神的当儿,这何氏娘子忽然一个侧身,直接跪在了某县尊身前,并紧紧抱着某县尊的大腿,泪花闪闪的苦苦哀求道:“民妇知罪了,求大老爷饶过一遭!都是别人逼着民妇来的。民妇愿将功赎罪,帮着大老爷反告回去!”
不得不说,一个乞丐模样的泼妇和一个标致美人都抱着大腿哀求,两者相比较,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换成之前,方应物早就一脚甩开踢飞了。但现在竟然挪不动脚。
更令方知县心动的是,何娘子愿意主动帮他。这点很重要,如果有这样的关键证人帮着自己指控东厂和都察院,极其有利于后面的事态发展。
不然自己空口白话的去指责东厂和都察院对付自己,总差点什么。有这么一个本来是对方阵营的重要角色突然反戈一击。自己就游刃有余轻松愉快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旁边这么多人看着。自己要是轻而易举的就姑息了何氏,未免有损县尊大老爷的威严,传出去还以为自己多么好色和耳朵软。
需要一个台阶啊,方应物心里暗叹道。此刻总班头张贵心有灵犀的靠近了方知县,劝道:“大老爷!小的去打探过何氏底细,她家里状况确实可怜,被抢去田地和丈夫亡故都是有的。
她被逼迫着来宛平县告刁状也是孤苦无依之下的无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寡妇如何能拒绝得了虎狼,何况也是为了生计,所以主要罪责也不在于她。
既然此时她肯迷途知返,帮着大老爷澄清事情,那么依小的看,大老爷就宽宏大量饶她一次罢!”
方知县很稳重的沉吟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张差役此言有理,本官就纳你之言,叫她将功赎罪!”
张贵几乎要泪流满面,三番五次的揣摩出错后,他终于能跟上大老爷的思路了,回想起历程辛酸,可谓虽九死而不悔矣。
周围一干衙役啧啧称羡,难怪人家张贵能当总班头,这揣摩功夫炉火纯青了,刚才别人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何氏娘子连声道:“多谢大老爷不罪之恩!”不过仍然紧紧抱着某县尊大腿,还有越抱越紧之势。
靠,都快抱到大腿根了!方应物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氏娘子梨花带雨的哭诉道:“民妇今后生计无着,又不敢返回东边去,恳请大老爷给一条活路!不然往后只有死路了。”
方应物皱眉道:“你要什么活路?”
何氏娘子擦了擦泪水道:“县衙门前沿街有处闲置空院,听说是县衙公产,本来用作班房的。民妇想在此置办酒店,以此维持生计,并愿缴纳租银,县库也可多些入账。”
方应物惊愕道:“你这小娘,在县衙大门外蹲了几天,倒是把周边观察的一清二楚啊,等事后再说!”
此后方应物又从女牢里喊来两个女牢头,看管这何氏娘子去了县衙官舍,在此暂住等待。
张贵又凑近方应物道:“其实此女很聪明,很善于利用形势。话说她到县衙告状那天带来的幼儿其实不是她的儿女,只是借用了一天,告完状当天就还回去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有点意思,她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这是她自家儿女罢?只是我们都下意识的以为这是孤儿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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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挑衅与羞辱?
在京师里,都察院衙门堪称是最高大上的衙门之一。在这里大门有一个门子姓丁,今年五十余岁,人称老丁头。
土木堡之变那年,老丁头还是丁小哥儿时,他就来到了都察院大门服役看门,至今已经超过三十年。
都察院里都是御史言官,往往就代表着士林舆论,动辄就要牵连进朝廷风波里去。能在这里守门三十多年,老丁头的见识绝对不逊于大多数官员。
不过最近身子不大好了,老丁头准备让一个侄子接他的班,今天就将这个年轻人喊过来一起守门,并传授一些掌故。
年轻人望着进进出出的御史老爷们,很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这些人可是朝廷的脊梁和风骨,代表着公理和正义,能为这些正人们守门,不禁产生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老丁头看在眼里,不禁哑然失笑,对侄子敦敦教诲道:“身份并不代表着荣耀,我见过最高尚的太监,也见过最卑鄙的御史。。。。。。”
忽然从街口处传来嘈杂沸腾的声音,老丁头便停住了讲话,起身翘首观望。他看到有六七个衙役出现街上,中间还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有什么一时间看不清楚。
老丁头稍稍疑惑,却又见这六七个衙役朝着都察院大门来了,有个领头的衙役指着担架,对他道:“此乃贵院委派出巡城御史,在宛平县衙被百姓殴成重伤,奉县尊之命给贵院送回来。”
都察院里有一百多御史。老丁头在这里守门,不见得能都认识。但起码大都面熟。不过他此时看向担架,实在认不出个一二三来。。。。。。
不是老丁头已经老眼昏花,而是这担架上的“御史”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根本就看不出原来的人样。便忍不住问道:“哪个巡城御史?”
衙役答道:“乃是赵文焕赵大人!”
老丁头闻言大惊失色,心里极其骇然,他在这里守门三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一个号称监察百官的御史被殴打到几近毙命,然后大摇大摆的被送回来!
想至此处。老丁头疾言厉色的质问道:“你们县衙都是吃干饭的么?竟然放纵暴民殴打巡城御史!”
衙役不屑一顾的“呸”了一声,大声的嘀咕几句“什么玩意”,然后放下担架扭头就走。
老丁头的侄子在一旁目瞪口呆,怎么这都察院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高大上,好像连这几个县衙衙役都不把都察院放在眼里。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丁头也彻底震惊了,这个世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个卑贱的衙役也敢在都察院大门前胡乱辱骂?
其实御史被打成重伤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有一种人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就是天子用廷杖教训进谏言官!
但从来没听说过有御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百姓打成重伤,这是都察院的极大羞辱和挑衅!更别说那些衙役的态度!
老丁头连忙指挥别人将担架抬进都察院门房里,然后他迅速冲进了都察院仪门,向掌院的右都御使戴大中丞禀报去。
而戴大中丞闻言久久失神,做梦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昨天他为了整治方应物。刚把这赵文焕派遣为巡城御史,今天就直接在县衙被殴成重伤并送了回来!
这算是什么?是毫不留情的羞辱?是肆无忌惮的挑衅?戴大中丞忍不住又追问道:“到底具体情况如何?”
老丁头也说不出来,送人过来的衙役根本就没有详细说明情况。戴大中丞便又吩咐道:“还不速速去打听!”
这很好打听,那些县衙衙役一路抬着担架招摇过市,不知道多少人看到并口口相传事情经过。消息早就轰动西城了。没过多久,戴大中丞就晓得了这出事件的全部详细过程。
他原本认定。这绝对是方应物搞的鬼,而且这也是一种坏了规矩、毫无下限的行为,绝对不可饶恕,他发誓一定要报复回来。
但得知事情过程之后,戴大人却发现,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怎么看也像是赵御史自己作死,根本抓不到方应物多少错处,想要报复也找不到什么根由!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也只能说方应物保护不力了。
可是戴缙已经顾不上琢磨报复方应物了,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都察院和东厂勾结联手的丑闻被爆了出来,面对即将出现的舆论风暴,他这责任人哪还有心思去报复?
不客气的说,方应物大张旗鼓的公开把人抬回都察院,大概就是存了掀起风暴并将矛头直接指向他戴缙的意思!
“什么?不止是这边,宛平县县衙还将那东厂番子的尸身送回东厂?”于是戴缙又知道了,方应物并不满足把故事局限于赵文焕与柴东两个小人物之间,他想对朝廷讲一个都察院掌院右都御使和东厂提督的故事!
按下都察院这边不表,类似的事情也在东厂重演了一遍。只不过东厂不像都察院这样在乎丑闻不丑闻的,东厂更在意的是脸面问题。
都察院那边被送回来的人是半死不活的,东厂这边被送回来的却是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还他娘的沿街示众就差敲锣打鼓了!东厂靠的就是凶名吓人,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
东厂提督尚铭见到柴东的尸体,登时暴跳如雷,连续砸了几只茶盅。他并不是为了一条人命伤心,他愤怒的是最近才扔掉了“最窝囊厂督”的帽子,今天就这样被人把脸打的啪啪响,简直就是颜面无存!
同时尚厂督还有点后悔,本来那方应物不声不响的很低调,是自己主动要去拾掇他。鱼没吃到反而沾了一身腥,实在显得自作聪明了!
不过与戴缙一样,尚铭也是感到了一丝惧怕。东厂暗暗逼着苦主去找方应物告国舅周二爷,这下全都曝光了,太后那边万一有所误会就是大麻烦了。
所以尚铭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他立刻起身,携带着重礼前往庆云侯府拜访,托了周家大爷出面,力求消除其中误会——他尚铭只是想找个由头给方应物挖坑,并非是蓄意给周家找麻烦。
摆平了这边,尚厂督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应付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这起民变事件不但在民间传开,在朝廷里也飞快的传扬着。谈论起此事,上下舆论大哗,几乎呈现出一边倒的情况——
一个本该代表正直的御史竟然与东厂番子勾结起来,去陷害清流界后起之秀,这真真是骇人听闻的特大丑闻!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没有人觉得赵文焕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是一种巧合,也没人会认为赵文焕擅权审问方应物是为了表现风骨!
最让舆论愤怒的是,连号称朝廷脊梁、最后良心的言官都出了这种大丑事,那官场的底线在哪里?
至于赵文焕被殴成重伤,这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在大义面前不值一提,反正这赵御史又没有光荣牺牲。就连都察院御史也纷纷躲之不及,没有一个人出面为赵同僚辩解的。
至于死了一个东厂役头,这更无所谓,文官们并不在意这种特务番子的小命。
此时此刻,朝廷上下都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事情的另一个主角,也就是方应物的奏疏。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方应物不可能不上奏。只要奏疏一出来,大概就要引发一场大风暴,而方应物的调子很可能要影响到后续的走向。
一时间,小小的方知县又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在期待他的出手。即便是纵横宦海数十年的老江湖,也从来没有见过像方应物这样屡屡高光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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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这个玩笑不好笑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宛平县知县方应物每r里很正常的处理民务、审问案件、应付差事。
是的,这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知县生活,没有半点寻常之处。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就很不正常了。
然后到第四天,终于有一封奏疏从宛平县县衙送到了通政司,顿时无数通政司官员和在这里抄邸报奏疏的各衙门书吏抢着先睹为快。
只见得奏疏上写道:“前r有内廷敕书,迁城南报国寺往钟鼓楼原陈家店铺地方,改名为慈仁寺。如今地方勘察已毕,奈何县库无有多余银两修建,奏请圣意裁断。”
所有看完奏疏的人在心里只冒出一个字,靠!满朝上下都在等着看方应物出手,他却竟然放了大家鸽子?
或者很粗俗的说,朝廷诸公把裤子都脱了,他就给大家看这个?这不就是一封请皇帝拨发内库银子的奏疏么!
此时寄居在方家的同乡老友项成贤忍不住了,他仗着和方应物熟,亲自跑到县衙去找方应物,只是今天凑巧方知县不在县衙,去了钟鼓楼那里。
所幸距离不远,项大公子又跑了一趟,在一片残垣断壁之间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方知县,边上还有几个工匠指指点点。
项成贤一边扇风一边凑过去,对方应物问道:“方贤弟!数r不见,风采依旧!听说前r县衙出了事故,你就打算这样若无其事?”
方应物笑道:“此事与你何干?你问这些作甚?”项成贤理直气壮的说:“为兄这是为你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