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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明官-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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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日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

第四十六章 阁老回乡

    这一夜,方应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县界迎接商相公时,他还算有所控制,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又刻意稍稍显得异想天开、空洞偏颇,这符合一个天资出众的十五六岁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称完美。

    但在府城时,因为传言他有可能成为商相公的晚年学生,便开始不淡定起来,导致失去了镇静心和平常心。

    最后头脑一发热,他将那首《临江仙》强行扔了出来,震惊全场的同时,反而用力过度,适得其反了。

    师生变成了忘年交,方应物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甚是可惜。没有达成预期目的也就罢了,却将这首空前绝后的《临江仙》白白浪费掉——它本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

    这也算是一个惨重教训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小题大做和大题小做都是应该避免的。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里么?”

    方应物起身打开门看去,却对外面的人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记起来了,这人是朱知府身边长随,这几天时不时能见到。

    “我家老爷有请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长随恭敬地邀请道。

    请喝茶。。。。。。在大明朝,这三个字应该没有特殊含义罢?方应物胡思乱想着,穿整齐衣服,便跟着府尊的长随走了。

    没有走远,还还在驿馆中,朱知府在一处小花厅中等候着。方应物进去后行礼道:“蒙府尊召见,不知有何贵干?”

    “贤生今日大作,可谓一鸣惊人,日后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应物换了称谓,称赞了几句道。一般贤生这个称呼是官员用来称呼秀才的,而方应物目前还只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试。

    然后朱知府继续道:“本官些想法,须得求到贤生你。”

    方应物“惶恐”的长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请直言。当不起一个求字。”

    朱知府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便挥挥手道:“何须多礼,坐下说话。本官确实有个想法,你今日这首词,堪为绝响。本官意欲将它刻于石上,竖在南门外江岸边,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这样。。。。。。方应物瞬间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这首词是献给商相公的,其次这首词水准不俗,必将广为流传。那么将这首词刻在石头上放在江岸大堤那里,对朱知府而言是搭顺风船。

    谈到商相公回乡故事,谈到这首词,那顺嘴也会谈到这首词是在哪里而写、因何而写的——当然是严州府南门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终朱知府政绩工程也就扬名于外了,学不成白堤苏堤范公堤,弄个朱堤也不难。

    方应物心里叹道,这朱知府的精明程度,在他所见过的人中真是数一数二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反正这首词已经浪费掉了,他当然不会当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便顺水推舟道:“这首词乃是为迎商相公致仕回乡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斗胆请府尊提笔代为作序。况且在下不善书法,更是斗胆请府尊赐下墨宝,据此刻石罢。”

    “好,好。”朱知府喜笑颜开。朝廷有过诏令,严禁各地滥立官员功德碑,而他过几个月就要离任,正琢磨怎么在不违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违反朝廷禁令,但立块刻词的石头是文化事业,总不会犯禁了罢?政策之下,永远有对策,这叫做变通。

    方应物答应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会白白占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学官按临严州府,开科场考各县生员、童生。

    依照规矩,提学官是主考官,本官则负责考务,兼任内外提调官。你务必要用心温习功课,来年到府城应试。”

    这是要在道试时给提供方便么?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作为县案首,实际上相当于保送生了,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府尊这边多一层保险也不坏。万一遇到个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当了大宗师主考,并且不理潜规则、硬要考较自己真才实学时,自己还有个保障。

    想至此,方应物道:“在下定然不负府尊好意。”

    事情都谈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钱,府衙已经替你完结了,你不必为此忧虑,早些下去安歇罢。”

    出了院子,方应物心中再次感慨一声,朱大人只当个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无事,次日商相公就要离开严州府,向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县而去。

    方应物当然也要回淳安县,便继续搭着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将商相公送到了建德县和淳安县的县界处,然后告辞并离开了。

    送走朱知府后,方应物不禁对建德县知县深表同情。按说作为一县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阁老该由他出面。

    但怎奈府县同城,所有事情都让朱知府包办了,建德县知县连打酱油角色都算不上,难怪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

    县界的另一边,淳安县汪县尊早已带领着淳安父老,在县界迎候了,看其阵容多达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毕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迎接人员多一点是人之常情,不然显不出家乡热情。

    淳安县的迎接团队里,有方应物认识的人,他看到了汪知县,看到了洪公子和项公子,但对其他人大都不认识。

    当然,这几人也认出了方应物,可同样的,其他人大都不认识方应物。

    所以当方应物陪着商相公出现在船头,并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况的人都愣了愣,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厮之流,是何等人也?

    难道是商相公老当益壮,在外面搞出一个关门儿子回来?可是看岁数对不上。

    方应物虽然觉察到别人眼色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消失了。

    做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在本县和在府城可不一样。

    在府城抢风头那没所谓,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扬名。在严州府那些场合里,他和商相公是小同乡,有这层特殊关系在,又代表的是淳安县,只要确实出彩,再张扬轻狂别人也只能忍了。

    再说他是淳安县人,主要活动地盘又在府城,犯不上对一群今后很可能根本没机会再见面的府城人谦虚恭让,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应当出手。

    如果当时顾忌多多、畏手畏脚,不敢承担半分得罪人风险,那就是懦弱无能,坐失良机。

    而在眼下则与府城不同了,这里是老家,面对的都是家乡父老。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还在阁老面前抢尽别人的风头,那就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蠢货,以后在县里口碑就差了。

    归根结底,不是不能出风头,但也要看场合。更何况他已经在府城给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过犹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和家乡父老别风头?

    方应物迅速而又主动地闪到一边,等着别人先拜见完毕后,他再向商相公告辞,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首先拜见的是商相公的儿孙们。商相公有五个儿子,长子商良臣已于成化二年中进士,现在翰林院工作;其余四子先后都回了家,在家读书度日。

    儿孙十几人热热闹闹完的见过商相公后,便是汪知县率领县衙官吏上前拜见。

    其后又从人群里出来几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带。这时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主动向前走了几步,与几位老人见面。

    方应物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猜测这几位老先生都是与商相公同时代的读书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应物侧头望去,原来是差不多算是熟识的洪公子和项公子这一对。其实方应物很好奇,这两人为何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问道:“两位兄长在这里只能算小字辈,怎的也代表本县父老迎接商相公荣归故里?”

    原来这洪松和项成贤在后面等着无聊,所以悄悄绕了一个圈子,来到方应物身边与他问话,却没想到方应物先来了这么一句。

    很是无语,项公子幽幽的问道:“你这个更小的小字辈突然冒出来,好像还是陪着商相公一路返乡,这更加奇怪罢?”

    洪公子指指前方,对方应物道:“最前头左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我叔爷,当年与商相公同年中举。”

    方应物看了看,又颇为诧异的问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缙绅,那关系和地位可不一般,论理应当站在首位才是。怎么还有人如此大胆,比你叔爷站的更靠前?”

    洪松嘿嘿笑道:“说得好,那很大胆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这。。。。。。方应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就是他那个势利的外祖父啊。

    项成贤补充道:“听说胡老先生当年是商相公在县学时的前辈,所以礼节上领先一筹。”又狠狠强调道:“便如我们与你一般。”

    洪、项二人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沾了家族的光。因为锦溪位于县境最东,也就是说,洪家、项家的位置靠近东边县界,正好在附近。

    县界距离县城还有九十里路,不可能一口气不歇的直接去县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县,第一站歇脚地方就设在了县界附近的洪家。

    洪松、项成贤这种二十多岁的小字辈自然就有机会在迎接场合里露面了。

第四十七章 认亲?

    淳安县迎接商相公的场面,比严州府迎接时的气氛更亲热一些。人生七十古来稀,淳安县里与商辂同时代的读书人没剩几个了,此时全部到了这里迎接。

    几十年的人情在这里,即便当年不是很熟识的,这时候也可以充当朋友了。彼此见完礼后站在那里简单叙几句话,一晃就半刻钟过去了。

    在另一边,几个小字辈也谈着自己的话题。

    “我这几日仔细找了很多老人打听过,终于得知了当年你父亲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方应物连忙细听,只听得洪公子继续说道:“当时令堂与令尊成亲后,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门,算是胡家再没有这个人。

    后来令堂生下你后得了大病,只想见见她父亲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亲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门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殴打。

    所以遭受这奇耻大辱,令堂又伤心去世之后,令尊性情大变,彻底断了与胡家的往来,一门心思在功名上进取。”

    虽然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方应物听到后仍感到悲愤莫名,几乎要泪下。

    自己那已经功成名就的解元父亲,就是这样苦苦熬过来的么?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悲伤中,贫病交加去世的么?

    他发呆了半晌,实在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瞅了个空子,上前对商辂道:“小子有幸陪送阁老荣归故里,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辞归家了。”

    商相公身边的几个老家伙都不认识方应物,有人问道:“此乃何人也?”

    知县汪贵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尔等还不认识么?”

    “方应物?原来是你。”有个姓胡的老者下意识出声道。

    商辂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来认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错,他正是方应物名义上的外祖父,此时他可以开口认亲,也可以不认。

    想了想,如果现在当众认亲,只怕要解释很多。看在别人眼里,也难免要胡乱猜疑,质疑他为何起先与外孙对面不相识。很容易就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甚至会质疑可能是胡家的过错。

    所以现在还是先装作不认识罢,胡老先生做出了决定。再说那方应物站在面前也没有表现出认亲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动凑上去。

    与商相公同年中举的洪老先生抚须笑道:“原来是本县的后起之秀,这个名字自然听说过。”

    对商阁老而言,方应物留不留下无所谓,既然方应物自己提出要离开,那也就不拦着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开了口,“不如留下,免得总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席上,暮气沉沉的很。”

    汪知县听到这里,便出言挽留道:“方应物你如此何必匆匆离去,回家也不差在这一时,且留下陪几位老先生。”

    方应物心里十分犹疑,虽然互相装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这点。既然彼此都没有当众主动相认的兴趣,那他还出言留下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里,如果他还非要离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举了,所以方应物只得拱拱手,谢过后又回到洪、项二人身边,与他们继续并肩而立。

    一干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拥下,来到了锦溪洪家别院。此时天色还早,众人便坐在大厅上喝茶。

    淳安县境东部生产茶叶,洪家也有些茶园,这时候自然是将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招待贵客。

    几个老人物和汪知县一边品茶,一边闲谈。这个格局下,方应物和洪松、项成贤几个小字辈此时只有在四周站立着侍候的份。

    正在厅中气氛不错时,胡老先生突然对着商辂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托阁老,还望成全。”

    商辂答应道:“胡兄有话但讲。”

    方应物心生不祥预感,果然见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请求道:“我有个孙女,年方及笄,与这方应物年貌相当,我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烦请商相公做个月老,说一说亲。”

    商阁老感到几分意外,这是叫他做媒人?虽然这成人之美的也不是坏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方应物问道:“小友也在这里,心里以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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