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2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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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次辅老大人的目光落到方应物那英气勃勃的脸上时,心头倏然一动。无数杂念涌了进来,眼神中很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个意外会不会因方应物而生?
方应物虽然声称要低调的甘居幕后。全力协助自己举事,但其实风头一点也没少出。隐隐然不亚于自己。一个屡屡力挽狂澜的人,怎么可能不招人注意?
即便刘棉花不懂辩证法,但他也通晓一个道理,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而方应物现在就是内部自己人。
刘棉花知道,也许方应物主观上没有多余想法,今天确实是一心一意帮着自己,这点不容置疑。
但是在客观大势下,身不由己的人和事太多了。唐宗的玄武门是身不由己,宋祖的黄袍加身是身不由己俗语云天意难违,而方应物好像就是拥有天意光环的人。
次辅老大人不知不觉从暗暗庆幸变成了暗暗苦笑,莫非当前有备无患、严加提防的目标不是别人,正该是自己这个女婿?不然的话,很可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阅览史书时,刘棉花曾经腹诽过汉高祖和本朝太祖对功勋过于苛待,有失人君气度。
但此刻设身处地的再想到时,他却发现对两位开国皇者有些理解了功高震主绝非纸面上四个字那么简单。
心念急转。刘棉花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眺望着远方,对方应物道:“贤婿啊,老夫想起一桩事情。”
方应物不明白刘棉花突然扯开话题作甚。反问道:“不知老泰山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
刘棉花和颜悦色的说:“你如今还是交待了钦差差遣,等待考察期间罢?虽无明文律法规定什么,但是待察官员一般都该安静低调。不可过于积极行事,以免影响物议。”
方应物瞪大了眼睛。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却又听老泰山继续道:“贤婿你今日已经帮了老夫许多,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老夫想着不要继续拖累你了。故而你还是尽早离去罢,省得过于影响考察,也免得别人揣测你假公济私报复梁芳。”
以方应物的智商还听不出意思就见鬼了,这下他可是彻底明白了!老泰山这是想要玩一出杯酒释兵权么?
我靠!方应物愕然无语,一不留神间自己竟然成了飞鸟尽之后的弓,狡兔死之后的狗!
今天自己这待察官员本可以不来上朝,还是刘棉花请托自己进宫上朝压阵,现在到他嘴里又成这样了?这脸皮不愧外号棉花,也不愧是当朝次辅!
不过略一掂量后,方应物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罢了罢了,离去就离去罢!虽然自己主观上并没有争风的意思,自己站在这里,确实在客观上影响到了老泰山的收益,自己离开才有利于双方的利益最大化。
反正自己今天没有借机渔利的意思,更没想着刷自己的声望,何苦恋栈不去的让老泰山难做?
更何况如果自己与老泰山较起劲,那只会两败俱伤让别人看热闹,损失反而是最大的。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对刘棉花正式拜别道:“老大人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多谢提醒,下官这就告辞了。”
刘棉花轻松松了口气,心里满意极了,自己这个女婿还是很讲大局的,知道如何明智的做出选择。假若方应物想不开的发起昏,在这里不服气的闹起来,那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制住他。
既然女婿肯主动走人,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今天确实有所亏欠了,但是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补偿,刘棉花想道。
随后刘棉花强行按下了些许不合时宜的杂思,视线重新朝向左顺门,如今外患已平,内忧也解除了,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
而自己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属于自己的时代的到来!可叹自己足足活到了六十多岁,才等来了自己的时代。
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此时奋发尚不晚,总比万安刘珝这种一辈子的糊涂蛋强!
其他人看着方应物突然向次辅老大人辞别,并实打实的朝人群外走,不免感到讶异。眼看着就要到**部分了,怎的方应物就要抽身走人?如果说方应物胆小怕事,那没人肯信。
但很快就有聪明人猜出几分,只能在心中感叹一番,这对翁婿虽然根子上的流派不同,名声更是天差地别,但两人之间的互信和默契当真世间罕见。(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天外有天
身后众人小声议论,不免干扰到了刘棉花,他再次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却见方应物已经离开了人群,朝着午门方向出宫,在高大的宫门衬托下,方应物的背影如此孤单和孱弱。
次辅老大人本已放平稳的心思忽的波澜又起,虽然方才面上彼此默契配合,但人心莫测,方应物会不会产生芥蒂,或者有什么看不到的裂缝出现?
随后刘次辅摇了摇头,自己怎会如此患得患失起来?堂堂一个次辅,行事还需要过于考虑小字辈的心情么?
几声呼喝穿入了耳中,然后有数十官军涌出左顺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左顺门外百官立刻停止了议论,挺直了腰背,神态各异的注视着新出来的官军。
独自站在百官最前方的刘棉花收起一切杂念,心里狂呼道:“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不止刘棉花,他身后的其余人也都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如此多人堵在左顺门外,总不能只打刘棉花一个带头的罢?如果今天能沾光挨上几板子,那今日也就不枉到这左顺门走一遭了。
当然也有胆小体弱的人不免心怀惴惴,挨杖责很痛苦,毕竟是一项身体受罪的事情,除非个人修为到了精神战胜物质的地步。
左顺门里有太监高声叫道:“奉圣谕,准备行刑!”其后官军便列为整齐两队,走出左顺门,朝向百官这边而来。
次辅大学士刘吉气沉丹田,身躯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头脑进了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状态,目光毫不畏惧的迎上了如狼似虎的官军。甚至还隐隐带有几丝挑衅的意味。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罢,这就是刘棉花的心情写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前辈于少保写过一首诗,正如今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还有几个同样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人移动脚步,靠向刘棉花,并以刘棉花为支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大无畏的与官军面向对峙。
九重宫阙的风云气象。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仿佛连带人身也要定型,既是刹那又是永恒。刹那的是当下,永恒的是青史!
两边渐渐接近,到了几乎呼吸可闻的距离时,为首武官忽然转了一个弯,轻轻擦过百官阵容的边缘,折向午门方向而去。
两列官军在武官引领下,由向东折为向南。沿着百官阵容与左顺门之间的空地继续前进。官军们的目光没有左右多看百官一眼,好似百官只是列在道路旁的人形雕像,只要不挡着路就够了。
从几何角度看起来,就是两条相交线忽然变成了永无交点的平行线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数种疑问汹涌的从朝臣心中钻出来。
急需答案的众人下意识目送官军队伍。却在官军队伍的前方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朝着午门方向慢慢走去的年轻人。从这百官这边看去,好像官军正在追赶着这位年轻人。
难道这他娘的就是答案?刘棉花的心思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没有细细品味的想法,只能无意识的竭尽全力吼道:“方应物!”
好像有人喊自己?方应物耳朵很灵敏。感受到了呼唤便面带疑惑的转身,并朝后面看去。
发生了什么?方应物入目处却见有大批官军朝着自己追赶过来。其中还有几个手持木杖什物的,而伏阙进谏的朝臣们傻呆呆站在远处看。
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方应物的瞳孔越睁越大,心脏不可遏止的狂跳起来。
不错,他确实不需要刷什么声望,今天也没有想着主动去做什么,但谁会嫌弃到手的声望不要?
生活就像是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天命就是天命,既来之则安之;无法反抗那就闭上眼睛享受
方应物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慢慢合上眼睛,举起双臂指向正午烈阳,高呼道:“天日昭昭!”
左顺门外众人神态复杂莫名,愕然望着沐浴在绚烂光辉下的少年人,日光有些刺眼。
答案已经出来了天子终究还是没有激动到丧失理智,对刘次辅动刑的地步。
大学士位列辅臣之尊,常常被比喻为前朝宰相一般的身份,礼绝百僚四个字就是形容宰相的。殴打宰辅实在不成体统,那时桀纣之君才能做出的事情,今上还没有如此狂暴。
但天子欲动刑宣示天威,那总要找出人练手。话说天子虽然缩在文华殿里不露面,但肯定有耳目监视着群臣举动,方应物数次替刘棉花出手的行为,岂能不为天子所知?
所以为此选了表现突出的方应物作为施刑对象,更别说可能还有方应物的死敌梁芳进谗言。而且事后宫中可以宣称,是方应物不安分,蓄意挑动大臣举事,严责以儆效尤,这样以后君臣两边都有台阶下。
不过此刻一切理性分析在狂热名望面前都是个屁!说一千,道一万,廷杖为什么不打在自己身上!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视野中,官军气势汹汹的接近了方应物,然后擦身而过。
官军们仿佛掠过低空的飞燕,但并不停留在地面上;方应物明明像礁石一样挡住了官军去路,却连一点小小的浪花也没有激起来。
方应物睁开眼睛,脸色充满了迷茫和诧异,双手无力的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又默默地放下来。
蓦然回首,又见这两列官军继续前进,从午门的左右掖门穿出。一直到了午门外才立定站好。
不仅仅是百官,连方应物也需要一个答案了。难道只是午门当值官军换班。却叫众人自作多情了一次?可是先前有人呼喝“奉旨准备行刑”又做何解?
当所有人都翘首南望午门时,东边左顺门又有响动。八个侍卫官军缓缓从门中出来。另外还有一大二小三名太监压阵,再细看这大太监却是四大巨头之一的覃昌!
不过八名出自锦衣卫的侍卫官军也好,覃昌太监也好,此时都不是最醒目的,没人去关注他们。
因为八名锦衣卫官军当中,有人被押着一起出来,这才是最醒目的存在!
此人四旬左右岁数,端的是剑眉星目、风致高标,矗立在太监、官军之中竟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引得左顺门外众人像是着了魔似的齐齐惊呼一声:“方学士?”
看这架势,谁还能想不到行刑的对象是谁?先前出现的两列官军大概只是前导,先在午门外准备场地的,毕竟午门外才是对大臣施刑的官方场合。
原来这一切都是替方学士准备的?莫非方学士要像先贤翰林四谏那样,得到廷杖的光荣?
刘棉花惊愕的望着从左顺门杀出来,一露面便夺去全场风头的好亲家。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能让天子在关键时候,放着左顺门外“悖逆”大臣们不管不顾,却先来杖责他?
方应物已经很能抢风头了。方清之怎么比方应物还能抢风头?简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这不可能!刘棉花不能置信的在心中大吼。今天的主题是争国本之事,是为了太子与奸邪相斗,方清之作为特殊的东宫官员,正常情况下为了避嫌是不该掺乎进来的!
还是那句话。国本之事百官皆可以争,唯有东宫不可争!方清之先前出现时的态度说明他明白这一点,所以方清之应该是谨言慎行的。那为什么还会被押出来廷杖?
天子要打方应物都可以理解,但莫名其妙的打方清之实在令刘次辅想不通!世间只有子代父罪的道理。哪有父代子罪的道理!
如梗在咽的某次辅大学士不顾礼节体统,上前捉住了太监覃昌。问道:“方学士所犯何事,乃至于要押出午门问罪?”
今天的过程,覃昌大部分都目睹了,他本人也是非常精细的人,故而对刘次辅的心思能揣摩出**分来,明白刘次辅的意图就更能理解刘次辅为何失态。
是以覃太监并没有怪罪刘棉花的无礼,反而耐心解释道:“殿内梁芳进言,请皇爷对尔等动粗清理。要先遣出侍卫官军左顺门,再派传令太监调外面另一支亲军自午门入,两面夹击将尔等围攻驱散。”
刘棉花茫然反问道:“那便如何?”
覃太监又答道:“皇爷本来准了梁芳所言,但方学士又出面力谏,堵在殿门口拼死劝阻,甚至说了些很尖利不中听的话。
进退不得的皇爷大怒,质问方学士满口圣贤道理,敢不敢以身代责,方学士也很硬气的接了下来,只求陛下不要降罪于百官。”
原来如此,刘棉花手一软,松开了覃昌。
百官为了国本举事,其实并没有方清之说话的地方。方清之作为东宫属官,为了避嫌只能低调收声,以免招来热衷富贵的评议。
但当天子派方清之“招安”不成,下定决心要武力清场时,方清之就能为了让群臣免遭羞辱和惩罚而进谏然后近水楼台先廷杖了。
有诗云,满目荒唐皆是梦,一场辛苦为谁忙。刘棉花闭目潸然泪下,喃喃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外有天乎?”
自己费尽心思挺到最后,天子已经开始下旨动粗,却被方清之轻轻松松截胡。
原以为方应物是有天意在身的人,不惜感情破裂也要将方应物劝走,谁知世上还有比方应物更具备天意的人。难道这就是“天外有天”的真解?(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在远处,方应物望见突然出现的父亲,心情的震惊不亚于刘棉花。不过让方应物稍稍放心的是,如今是态度一直中立的覃昌监刑,不至于会下死手。覃昌虽然不像怀恩那样倾向鲜明,但也不是梁芳这种纯小人。
廷杖的轻重是很有讲究的,经常要看监刑太监的心情,如果梁芳出面监刑,那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其实也不是梁芳不想,而是他不敢出来,生怕被群情愤激的百官围攻群殴,死了都没地方诉苦。
此外要是刘棉花受廷杖,方应物还得担心一下身体问题,但自家父亲正当盛年,平常身体又很健康,应该还能挺得住罢?廷杖受伤之后仔细调养,应当不至于有大问题。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仔细琢磨了,因为父亲在锦衣卫官军和覃昌的押解下,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这迫使他方应物必须要当场做出反应——哪有儿子见到父亲被推出来杖责时,还能无动于衷的道理?
“父亲!”方应物连忙迎上去,叫了一声。
覃昌太监有意停住了脚步,押解方清之的官校也跟着停住,给父子两人交谈机会。
方清之淡淡的看了方应物一眼,“求仁得仁,尔何故作此小儿女态?
“父亲!”方应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方清之长叹一声,“勿复多言,让开罢!”
方应物拦在父亲面前,紧握双拳万分纠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为父亲慷慨激昂的壮行。还是抱腿嚎啕大哭,亦或是以头抢地叩请以身相代?
从天性来说。挨打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足以引出各种令人沮丧的负面情绪。但方应物所立足之处偏偏是扭曲了天性的地方。又不能以常理度之,君不见数十步外多少人羡慕挨打么?
假如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就该按喜事来处理,又怎能做出沮丧小儿女态?但是为了父亲挨打而鼓掌叫好,也太蛋疼了罢,还是亲儿子么?
想来想去,还是围绕忠孝两字罢!方应物转而对太监覃昌道:“烦请覃公公奏明圣上,我愿替父受刑,纵然加刑也无怨。”
覃昌摇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圣上所赐,焉有代替承恩的道理?小方大人休要多想了!”
随后锦衣卫官校推开方应物,继续押着方清之前行,方应物心里扭成了麻花也无可奈何,神思不属的跟在后面。
队伍一直走到午门下,与先前的数十名官军汇合,重新在阙下列队立好。而方清之被按住四肢,伏于地面上,背后铺有厚毡。
大概出于杀鸡骇猴的道理。廷杖向来并不禁止围观,甚至还鼓励围观。方应物站在外围,默默地看着行刑准备。
其实他更放心了,幸亏目前是成化朝。廷杖还算温柔,为了照顾大臣体面还有棉被厚毡之类物事捂着垫着,打不死人。若是正德朝刘瑾乱政以后。廷杖惨烈程度要比眼前状况严重十倍,那时候廷杖才是真正的酷刑。
忽的听见有人咳嗽。方应物侧头看去,不知何时刘棉花已经到了身后。不止是刘棉花。刚才在左顺门外伏阙诤谏的群臣也都受到这场廷杖的吸引,陆陆续续的过来了。
百十朝臣围成了半个圈子,神情复杂的望着最中心地面上的那个人。他们应该感激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替他们受刑,让他们少吃了皮肉之苦。但也正是这个人,一瞬间的光芒万丈,让他们齐齐变成了配角。。。。。。
这种心理活动的复杂程度,比方应物不知该如何表态是好的纠结犹有过之。
刘棉花忽然叹口气道:“老夫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当中廷杖方学士,想不通啊想不通。”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方应物听的。
真是祥林嫂。。。。。。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此时絮叨这些有什么用?尽快接受现实才是正经。
与极度失望纠结于细节的刘棉花不同,方应物更多想的是结果,以及对未来大势的影响。
本来按照方应物对大势的“预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刘棉花可以当五年首辅;而五年之后,刘棉花完成历史使命,就争取让自家父亲取代原本时空里的谢迁入阁。
然后自家父亲将会在阁十年到二十年,而自己则慢慢等着去接替。当然,二十年太长,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若时运不济那也就罢了。
但至少自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