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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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外面,方应物正考虑找个没人角落打个盹,但却听到有人轻声呼唤自己。抬眼顺着声音望去,却见转角阴影中有个高大身影,倒是显得几分眼熟。
在宫里应当不至于有剪径的毛贼罢?方应物向前走了几步,能看清了对方样貌,乃是一名宫里内监,确实眼熟,不过一时记不清是何人了。
“方大人还记得我么?在下张永。”那人主动自报家门道。
原来是他!提起这个也算“青史留名”的名字,方应物登时记起来了。上次进宫时,与太子身边大伴苗公公斗法,就是这位张公公站出来充当了污点证人角色检举苗公公,算是有点交情了。
张永笑道:“有阵子不见,方大人向来可好?听说方大人侍班东宫,在下便专程在此等着会面。”
方应物感觉很古怪,如果自己现在炙手可热,张永主动前来寻访自己毫不稀奇,不需要任何理由和解释。
可是现实恰恰相反,在世人眼中自己算是落魄之人,进东宫几乎断了前途。那张永却还能跑过来相见,真有如此义气么?还是也想押宝烧冷灶?
方应物边想边问,“你前来寻我,有何贵干?”
张永豪爽的哈哈一笑,“也算是相识一场,故而来找方大人叙旧!上次托方大人的福略略升格,如今能在太后那里当差。还没有感谢过方大人。”
方应物无语,这可是历史上正德朝“八虎”之一。还是笑到了最后的那个,难道起步是靠自己的小蝴蝶翅膀?
此外方应物突然觉得。正好可以向张永打听一下宫里的动态,免得自己两眼一抹黑。毕竟自己如今也算是内廷大臣了,宫里动向必须要掌握。本来方应物想从汪芷这里打探,可是汪芷最近抽风,方应物只能无奈。
两人几乎一拍即合,便找了处不起眼的宫墙根底,坐下闲谈起来。方应物随口问道:“你在东朝当什么差?”
张永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苦笑道:“不瞒方大人,我的差事。就是替圣母盯着昭德宫一举一动。”
东朝指周太后,昭德宫就是万贵妃的寝宫。张永知道方应物是死忠清流太子党,与万贵妃完全对立,所以才敢透漏几分。
方应物有点惊讶,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上次闹出万贵妃安插卧底苗公公的事情后,周太后不长点心眼就怪了。
方应物沉思片刻,在宫里最大的仇家就是梁芳,又从梁芳问起:“梁公公最近做什么事情?”
张永详细答道:“梁公公近日的重要事情就一件,为宫里选拔女官。可惜京中适合的良家女不多,还要另行遣人去江南选,那里识字的妇女多。”
“这梁芳倒真是个大内总管,选女官的事情都要管。”方应物忍不住讽刺道。
张永顺着方应物的话。斟酌着说:“倒是还听说了另一件与梁公公有关的传闻,只是不确定真假。”
这样的消息才是值得听,方应物提起精神。便听张永道:“据说梁公公去昭德宫,在娘娘面前告了东厂厂公汪太监一状。”
方应物可以确定。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告的什么状?”
张永沉吟片刻。打量了方应物几眼,这才下定决心,“听说告汪公与外臣勾结。。。。。。这个外臣就是你方大人。”
“梁芳这个混账东西!”方应物愤怒的猛拍宫墙。上次面圣时,梁芳在天子面前“污蔑”他与汪直勾结,只是被自己化解了。
没想到回头来,梁芳竟然又跑到万贵妃面前故技重施,这对他也是很冒险的行为,毕竟汪直才是万贵妃最宠爱的太监,梁芳远不能比。如果被万贵妃认定为污蔑,梁芳肯定也要遭到反噬。
看来为了司礼监太监位置,梁芳也真不惜用上所有手段了。方应物又想起汪芷对自己的奇怪态度,便若有所悟。难道汪芷最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尽可能的避嫌?
克制住火气,方应物半是试探半是叹服的对张永道:“那梁芳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你这消息真是灵通,连这样的秘闻都打探的出来。”
张永察言观色,心中微微得意,带着几分自豪说:“方大人言过了,梁芳告状这件事并非是绝对隐秘的事情。不过昭德宫里的消息,十有八九我都是知道的。”
看着张永的期待模样,方应物又想道,莫非张永今日寻访自己,并不是单纯为了叙旧,也是冲着汪芷来的?
如今汪太监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在内臣里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对于张永这样的底层太监而言,汪太监堪称是一棵参天大树,没有不想抱大腿的,只有恨自己投奔无门的。
所以不由得方应物猜不出来,张永大概是想通过自己攀附上汪直?这人还真是果断胆大,只听了一句不知真假的传言,就敢找自己来走门路,也算是个狠角色了。
至少从答案来看,他赌的方向不算错,自己和汪芷本来就是勾结起来的,成功者不应该受谴责。
方应物拿定主意后说:“实不相瞒,梁芳所言大都是捏造,不过本官当年曾与汪公公有过合作,倒还有几分薄面在。。。。。。”
话还没说完,只听噗通一声,张永那高大身形推金山倒玉柱,直接跪在方应物面前,哀求道:“方大人知晓我的事情,在宫中本是无依无靠无根无基,凭借方大人之力才有了一点微薄差事。
怎奈夹在东朝与昭德宫之间,犹如风中残烛,万望方大人垂怜,将我引荐给汪公,也好能安身立命、苟延残喘!小的感念终身,誓不相负!”
果然张永并非如此单纯啊,方应物总算确定了。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放心了,不然还得疑神疑鬼,不停琢磨张永到底为什么找到自己。
说起来,方应物穿越这么久,可算见到传说中的“纳头便拜”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方应物的心思很快就转移到别处了,张永的事情是小事,有机会时向汪芷说几句话就行,梁芳才算是必须要警惕的心腹之患。
张永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仰头看方大人脸色忽而多云忽而阴,半晌也不说句话,但他又不敢起身,只能委屈的等着最终判决。
第六百八十九章 言多必失。。。。。。(求月票!)
方应物曾经面对和正在面对的敌人和对头有很多,但从来没有人得到过“心腹之患”这个评价,而梁芳则是第一个,全因为梁芳真正触及了他的要害。
其实方应物与汪太监之间有往来不算什么秘密,都是源自于当年边境的公事而已,很正常的公事公办不会引起外人过多联想。总不能因私废公,为了故作清纯就故意不和太监往来罢?
而梁芳因为东厂插手苏州府王敬王太监的事情,这才觉察到方应物与汪直之间有超出正常范围的“友谊”。
虽然梁公公也是没有直接证据的猜测,但毕竟是事实正确的信息,让方应物非常心虚的正确信息。
更要命的是,梁芳竟敢先后在天子、万贵妃面前拿此时做文章、告刁状,在当前敏感时刻,会对方应物和汪太监造成很大的困扰和风险。
用一句话形容方应物眼下的念头,那就是:作为胆敢掌握正确信息的人,梁芳必须死!
方应物想得有点多,半天没有动静,但此时张永张公公的膝盖十分疼痛。他跪的地方不太好,膝盖压到了一颗尖利小石子痛的百爪挠心又不便很失礼的挪动地方。
对此张永只能理解道,莫非是方大人故意考验自己的诚意?此后张公公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咳嗽几声,终于唤得方应物回神了。
“啊,请起请起!”方应物扶起了张永,口中告罪道:“本官如何当得起你的大礼!方才一时恍惚失神。还请见谅!”
张永忍住揉捏膝盖的欲望。此时膝盖疼不疼并不重要,方应物道歉不道歉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方应物会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方应物沉吟片刻,假撇清道:“本官与汪太监没有多少交情。但看你如此心切,帮你传句话还是可以的,顺手助你一次就算是做善事积德了。”
方应物言外之意怎能听不出来,张永大喜过望,“多谢方大人提挈之恩,小人终生不敢忘!”
方应物肯帮着张永,自然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是看张永确实也是个有眼光、有行动力的人才,原本时空的成就也能证明张永不是庸人蠢人。既然有顺手提挈的机会。方应物不介意给他机会,今后在宫中多一个内应也挺好。
二是从原本时空历史来看,张永的人品还是能靠得住的,没有什么负面品格,相反还有不少正面评价。所以就算今后没有施恩得报,也不至于变成反噬一口的白眼狼。
三是原本时空历史中混到顶尖的名人里,张永张公公是“对方应物纳头便拜”成就的第一个达成者,获得一些福利也是应该的
方应物与张永谈完话便各自分开,此时太子休憩已毕。东宫侍班大臣和讲官回到文华殿后庑,参拜之后便继续开工。如果说午前所讲以圣学经典为主,午后主要学习内容就该是军国政务了。
侍立在旁边的方应物便打起精神细听,军国政务这种新鲜时事总比枯燥玄奥的经典学问有趣罢。
太子听到的。他方应物也能听到,作为有志之人,遇到这样的学习机会非常不错。也是内廷大臣比外朝大臣优越之处。
此时太子居中而坐,东西各有一班大臣。不过方应物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哪有什么新鲜时事,东班大臣讲的是老掉牙的《贞观政要》。西班大臣讲的是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皇明祖训》
强忍睡意的方应物偷偷望着坐在厅中的太子朱祐樘,眼见这位少年人无悲无喜一脸木然,心里深表同情。
忽然太子身子斜了斜,胳膊撑在宝座扶手上,将身子微调成略为舒服的姿势。但这时候,滔滔不绝的讲官却也停住口,直勾勾的望着太子,而东西两班大臣也纷纷侧目齐齐看向太子。
众目睽睽,无声胜有声,太子讪讪不已,重新坐直了身体,端端正正一本正经的面向侍臣。讲官便重新开口,继续滔滔不绝
这一幕看在方应物眼里,对少年太子更为同情了,自己在廊上站着还能做一做小动作,而太子连小动作都做不了。
讲完了一段,中间有休息时间。内监们将太子簇拥进暖阁里,端茶的端茶,捶背的捶背,捏退的捏腿。
而众侍班大臣也走出厅,在外面活动筋骨腿脚。方应物走到李东阳,疑惑的问道:“东宫学习政务,就是这样的学法?不通时事犹如闭门造车,能学出什么结果?”
李东阳叹口气道:“原来也是有的,最近却是没了。”
方应物追问道:“此乃非常要紧之事,为何没了?”李东阳很无奈的说:“因为司礼监不给了。”
原来有一段时间,司礼监将重要的军国政事奏疏批红之后,会送来供太子阅览。太子学习政务时,可以在众讲官指导下研习这些诏旨政令。
但近期司礼监不再向太子呈献章疏批红,东宫这里便没有时事可看了,故而只能翻来覆去的将《贞观政要》和《皇明祖训》。
或许有人说,没有司礼监还有内阁,还可以从内阁要章疏看——这话就外行了,是万万不可以的。
内阁处理政事,有个专有名词叫“预机务”。按照太祖设计的理论制度,所有中外奏疏都应该直接由天子阅览处理,然后下旨执行。在天子阅处之前,这些奏疏就是机密,别人不能看。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没这个精力,所以才出现了负责“预机务”的内阁,代替天子先梳理一遍奏疏。也就是说,内阁具备在御览之前看到机密和贴条拟旨的特权,然后就是司礼监批红等程序。
但是这个代替天子预机密的核心特权,也只有内阁具备,别人绝对不能掺乎,即便是太子也不例外。
所以司礼监可以把批红完毕的奏疏给太子看,因为这已经是定稿了,马上就要公布出去,给太子看也无所谓;但内阁不能将未经批红的奏疏给太子看,不然就是谮越,和穿天子冕服坐奉天殿一个性质。
听到李东阳说完内情,方应物表现的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开口骂道:“司礼监胆敢如此轻蔑东宫,当真是小人作乱!”
在另一边和右谕德吴宽闲谈的少詹事刘健听到方应物的骂声,转头道:“久闻方大人善于克难,劳烦方大人一趟,前去司礼监索要章疏如何?”
方应物愣住了,这位刘洛阳公也太认真了罢?他只是为了融入东宫,这才故意骂了几句司礼监啊。
想着大骂共同敌人,便很容易引发心理共鸣,拉近和同僚们的距离。可没想惹事上身,这简直就是言多必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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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章 小三和原配
方应物仔细打量了几眼刘健,见他脸上充满期待神色。可以看得出来,这位老大人并非是有意刁难自己,而是真心想解决这个太子学习政务的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方应物感到棘手。如果真是故意刁难,那就不必客气了,也没什么为难的,直接顶回去就是。但若是眼下这种状况,试都不试并直接拒绝的话,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试试看就试试看,大不了不成功,方应物想道。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别人也都无计可施,即便自己失败也没什么丢人的。真要是成了,那自己的字号就算在东宫竖立起来了,在太子心目中分量必然进一步加重。
接下来上课时候,方应物脑子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任务。如果与汪芷关系正常的话,没准还能从汪芷这里打开突破口,但此时明显不可能。
又思量片刻,方应物决定找老泰山寻求帮助。刘棉花久在内廷,非常熟悉情况,应该能给自己一些指点。
等到申时,东宫这边才散了,太子回寝宫去。方应物知道,刘棉花肯定早就提前溜号了,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的。
方应物出了宫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却被告知老泰山外出赴宴去了。于是方女婿便在刘府等候,顺便蹭了一顿晚饭。
二更天时,刘棉花才从外面回家,带着三分酒意。见了方应物便问道:“莫非你今日入值东宫,有什么疑难事情?”
方应物暗暗想道。老泰山果然是喝酒了,不然很难这样主动问起来意的。一般情况下。都要等自己先开口求助,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有求于人的方应物没资格计较什么。便如实道:“司礼监不肯向东宫送奏疏批红,太子没法正常学习时务,少詹事刘洛阳委托小婿与司礼监分说。小婿人微言轻,想来此事极难,特至此向老泰山请教。”
刘棉花略一思量,“这件事看着简单,其实不简单。虽然老夫对司礼监那边的内情不甚清楚,但可以推测出一二,缘故无非是两种之一。
第一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摆明车马意图废除太子,而司礼监太监为了逢迎天子或者畏惧天子迁怒,便如此对待东宫。第二种是天子秘密指使,意在削弱东宫影响力,司礼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方应物冷哼道:“司礼监竟然故意怠慢,就不怕太子还能践祚登大宝之后,再找他们秋后算账么!”
刘棉花轻笑几声,“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彼辈自然可以将责任推于今上。反正那时今上肯定已经龙驭宾天不在人间了,还不是任由活人一张嘴来说。”
方应物闻言唏嘘不已,果然是处处皆有生存法则,即便贵为天子。死了也就是一掊土了。不过这不是今晚的重点,方应物直接问道:“有没有法子让小婿说服司礼监?若不成也就算了。”
刘棉花答道:“你与汪直交情深厚,如今那汪直入了司礼监。你应该去找汪直询问才是,他才是有可能直接帮到你的。”
方应物不想谈这个问题。又问道:“奏疏无非是由司礼监和内阁经手,司礼监不成。不知道内阁这边是否有法子变通,进奉奏疏与太子阅览学习?”
刘棉花一口拒绝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进朝廷了,怎会问出如此糊涂的话?东宫或许可以与太监内臣往来,但绝对不能与其他外臣过于密切,不然就要背上篡位嫌疑,你想被人弹劾居心不轨么?何况内阁这边还有首辅万安作祟。”
“只有去找司礼监么?”方应物失望的自言自语道。
刘棉花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好奇的问道:“莫非你不愿去找汪直?这是为何?不要回避问题!”
说起这个,方应物只能强颜欢笑,虽然不愿意提,但被老泰山追着问,也不能不答,老泰山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几日交情出了些问题,不好去找她。”
方应物话才出口,便看到老泰山突然兴奋的红光满面,目中精芒四射,甚是骇人。
不等方应物有所反应,刘棉花便很严肃的说:“常言道,富易妻、贵易友,虽然不可取也不可作为行事准则,但其中也蕴含一些道理。
如今汪直贵为司礼监太监,已经到了另一个层面,而你变化不大。从政治角度来看,你们两人彼此已经严重不匹配了,交情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
方应物诧异的看着刘棉花,“老泰山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刘棉花毫不客气答道:“老夫要说,你与汪直之间并不合适,还是换成老夫罢!”
噗!方应物“嗖”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刘棉花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小三对原配?不由得叫道:“老泰山慎言!”
刘棉花对便宜女婿的怪异态度不以为然,洋洋自得道:“司礼监太监号称内相,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第二号内臣,也只有内阁大学士特别是老夫这样的次辅才能般配!
而你不如在老夫和汪直中间牵一下线,让老夫取代你成为汪太监的盟友,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法子。”
方应物只剩苦笑了,老泰山还真想横刀夺爱,当他和汪芷之间的小三,不过是政治小三。。。。。。老泰山这个野望,简直令他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