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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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乎完这些。又去祠堂祭祀过祖先,上祖坟磕过头,新秀才就该正式入学了,而大宗师也离开了淳安县。
但在此之前,方应物必须要去拜访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说,商相公在科举中的经验确实丰富,题名录的事情真让他料中了。
这次考试只有五人中试,制作题名录时就不用有所选择,所有人的答题试卷都记载进了题名录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传阅。
如果方应物文章太差,即便录取但上了题名录就等于现眼去了这正是商相公担忧过的事情,而当时方应物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幸亏经过临阵磨枪式的地狱式训练,又遇到熟题,写出来的东西还能看,让人挑不出毛病。否则就凭之前的糟烂文法,只会让别人看了不服气。
其实方应物最关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说的“官场题目”做完了,他对自己如何评价?
略带几分忐忑心理,方应物来到了仁寿乡倦居书院,对商相公问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商相公点评道:“圣贤书和功名路其实是两种事情,你两者之间参悟出什么道理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无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学这般。”
方应物心头一动,又问道:“商相公观此人如何?”
商辂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成人也。”
方应物表示没听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实历史上的李士实落了个身败名裂下场,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成人?
最后商相公道:“你放心,为他说几句好话还是可以的。无欲则刚,老夫本来就没有起复之心,当然就不怕彼辈提防。”
拜见完商相公,方应物便将进学前的琐事都处理完毕了。在众乡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带着兰姐儿来到了县城,暂住在项宅里。
进县城的次日,方应物和项成贤一同前往县学报道,但要先顺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门外,方应物不但看到了洪松洪公子,还看到了同案进学的吴绰,两人正站在那里说话。
原来吴家拜托了洪松,请他这县学前辈多加关照吴绰,恰好也是今天去报道,便又和方应物撞到了一起。
方应物风度翩翩的上前,对吴公子见礼道:“原来道案首吴朋友也在这里,正是巧了。”
一听到道案首三个字,吴绰就想起了看榜那天听到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勉强还了礼。
看在洪松和项成贤眼里。暗暗皱眉,只觉得吴绰礼数太差。不过嘴上没有说什么。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县学走去,在路上洪、项二人仔细将县学规矩对两个后辈教导了一番。
原来在国朝初年,县学规矩森严,在校生员必须全心全意学习、上课、会文,管教是很严厉的。
不过近年来,一方面因为风气渐渐松散,另一方面教官素质普遍下降,这县学秩序也不那么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县学上课或者聚讲,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点个卯就走的。但是有一点,若无非常情况,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会文必须到的。
县学教谕是个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肃不苟言笑,姓殷单名一个礼。
方应物和吴绰见过教谕,谈了几句,又去旁边孔庙大成殿祭祀孔子,这才算正式入了学按照规制,县学和孔庙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统称学宫。
吴绰另外还有一些人要拜访,便先离开了,但方应物无所事事,直接去了县学上课所在的中心建筑明伦堂。
今日没有授课。一干生员聚集在明伦堂中自行讲经,或者叫闲聊。
方应物进去时扫了一眼,堂中有数十人至多。洪、项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见礼,方应物坐在了洪项二人身边。
初来乍到。又是新人,方应物并不想刻意表现自己。只以熟悉环境和看热闹为主。
但他虽然低调了,还是有人瞄准了他,毕竟一个进了学就是廪膳生员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瞩目的,特别还是如此年轻。
才坐下没多久,便见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龄士子,起身走到方应物面前,随便拱了拱手就算见礼,“花溪方应物?闻所未闻也,凭何为廪膳生员?”
方应物冷眼相对,不明对方什么来头。他身边的项成贤却发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凭机缘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师的眼,升不了廪膳生员,怪罪得了别人么?”
方应物闻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这个廪膳生员名额的县学西社学霸?
项公子曾经提到过,此人出自县西名门蜀阜徐家。当今徐家有个极其出色的人物,那便是天顺元年进士徐贯老大人,现任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不过远在天边的高官与眼前无关,他又不可能飞过来帮着族中小辈干这种欺负新生的事情,所以方应物倒也不在意。
面对项成贤的斥责,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只是听说有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廪膳生员的空额,在下心里好奇,何来怪罪之说?项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项成贤还要说话,却被方应物拦住,然后方应物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道:“在下见过徐前辈,至于在下何以充任廪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几个人起哄道:“徐前辈文章也不错,为何不能升为廪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辈更好么?何不供我等学习?”
方应物仿佛听不出这是起哄,很实诚的对那几人道:“诸位前辈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过真心想向诸位前辈讨教一二,还望前辈们不吝赐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这新人也太老实巴交了,连别人戏谑都听不出来么?
但项成贤与洪松对视一眼,却明白如此老实的方应物绝对不是方应物的本性。他们便收口不言,且静观其变。(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下马威
别人打量方应物,方应物也打量众人。应对徐淮徐学霸时,偷偷扫视了几个来回,便将大部分人的神态看在眼中。
明伦堂这七八十人里,有一小撮人幸灾乐祸,应该是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党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叫做冷漠。虽然不会帮着学霸来欺压自己,但也不见得会像项、洪二人这般帮助。
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其中大概有三点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气虽然渐渐出来了,对县学士子而言还是陌生人,而且名气也没大到令士子们闻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积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显贵之家,对普通百姓当然优势巨大,但对年轻士子而言没什么心理优势。当然不会出现别人趋之若鹜的追捧,自己父亲顶着解元名头亲自来了还有点这种可能,人的规矩。
第三,自己进了县学就是最高等级的廪生,在大宗师眼里是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但对于普通士子而言,却足以令人眼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当了生员就万事大吉的,想去参加乡试还要经过筛选和考试,这里面廪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个新进陌生人占了廪生名额,谁的心里也有几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正如洪松和项成贤对方应物的态度,但问题是大部分对方应物不熟。
方应物心中暗暗叹息,难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没那么容易,你进了县学就知道了”。这徐淮跳出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是为了他自己出气。但又何尝不是暗合了别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亲看来真是不大会交际的书呆子,在县学混了六七年也没给自己留下好人缘继承。后来父亲出外游学两年,在县学里更是人情淡薄了。
话说回来,其他人还好,但这徐淮徐学霸也确实真郁闷。今年他仗着脸面熟摆平了各方关系,又打压了县学里比他优秀的晚辈,叫别人不要与他争抢。
他对空缺出的廪生名额可谓志在必得,也自认是唾手可得的。但却不料来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师,一丝情面也不讲。岁试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里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进步是绝无可能了。
最后廪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落到了方应物这个十六岁小童生头上,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徐学霸简直情何以堪,见了方应物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县学可是他的主场。不羞辱一番方应物如何出得了心里的恶气。
看方应物在这里装呆扮傻,一副可怜兮兮老实人的样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问道:“廪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这话不好答,十分刁钻,无论正反怎么回答都会被人挑错。方应物又笑了笑,“我曾与汪县尊对句道。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
这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方应物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亲当年是廪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额,今年恰好又被儿子接替,那可不是父业子当承么?
徐淮可以连带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对于令尊。我是极佩服的,他这廪生当之无愧。但对你却陌生的很,莫不是侥幸得来的?”
方应物对徐淮心里是越来越鄙视,县学三年有两次考试,称为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好坏决定等次上下。
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没有升为廪生,由此可见水平也就一般,估计做人也不行。现在还有脸出来抱怨别人抢了他的名额么?文人相轻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方应物想了想后答道:“是不是侥幸,这并非嘴上说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时,没有什么时间向徐前辈讨教了,等下次有机会罢!”
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方应物逃避拖延,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不撕破脸皮的谦让方式。洪松和项成贤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时间到了,就此别过罢!”
徐淮拦住了方应物,逼迫道:“不急!我却有个讨教法子,你今日来县学拜访过教谕,应该携带了文卷请求教官指点,何不拿出来请我等赏看。”
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士子书生的交游中,首次拜访某位师长之类人物时,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书稿文卷,摆出请求指点的谦卑态势。今天是方应物第一次来县学,肯定要拜见教谕,按规矩也要携带文稿。
徐淮要看方应物的文稿,显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将自己放到了师长的位置上,二是品评一番很容易就打方应物的脸面。
方应物仿佛如梦方醒,脸色焦急道:“却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递上文稿请求老师点拨!现下正该去补回,不知还来得及否。”
“慢!”徐淮又拦住了方应物,“何不先拿出来,我等前辈先帮你看过,你明日再寻先生去也不迟。”
周围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时去找先生,未免太过于怠慢,还不如明日清早去显得恭敬!现下先让我等以文会友罢!”
项成贤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纠缠刁难,这太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下马威也要有个限度!他正要上前,却被洪松拉住了。
方应物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文稿,十分为难的对徐淮说,“文章倒是带了一篇,但这是要给先生看的,出于礼数徐前辈还是不看为好。”
趁着方应物没有防备,徐淮劈手把文稿夺了过来,顺势在旁边书案上看了起来。方应物脸色大急,拼命要靠近他阻止,却又被几个徐淮同党拦住了。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笔,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气的在方应物的文稿上圈圈点点,删删改改。
徐淮水平不见得多好,但好歹在县学里厮混了十几年,文笔熟烂,手速极快。一时间下笔如飞、笔走龙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钟后,这文章便从头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写满了各种增删修改词语。
完毕之后,徐淮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之极,憋了数天的恶气一扫而空。
他站起来将几页文稿重新交给方应物,得意道:“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可取之处!真不知道你怎么中了道试,进了县学的!我已经给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细揣摩罢!”
众人可以肯定,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和报复。方应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说,但到了蓄意报复的徐淮手里,肯定要被当成劣质文章而大肆修改。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师长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别人的文章。
何况文章这东西没有很准确的标准,好坏往往全看话语权大小,方应物在这里是远远比不过老学霸的。
却见方应物捧着被徐淮递回来的文稿,翻来翻去的看,不停地唉声叹气,眉毛越皱越紧,神情欲哭无泪。看在中立同学的眼里,忽然也觉得真是替他着急。
若受到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是拼着有辱斯文,跳起来将那徐淮暴打一顿,也比站在这里受着委屈却不敢发声强。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众人道,又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朋友现在觉得廪生这个位置,坐得可舒服否?县学比不得外头!”
方应物甩开徐淮,扭头对项成贤愁眉苦脸道:“这是商相公亲自为我批改过的文章,我誊抄了一份放在身边,要时时学习揣摩的。如今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个明伦堂本来因为午时到了而乱哄哄的,但方应物这句话入了大家的耳朵后,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句话里只有三个字很重要——商相公。至于后面这可如何是好之类的,都是废话。
原来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经亲自修改过的定稿?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徐淮身上,因为片刻之前此人亲口过,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所取之处。
徐学霸如同五雷轰顶,脸色霎时现出几分惨白,他确实敢去胡乱改方应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过的定稿,他还有胆量再去改么?
完蛋了,完蛋了,徐学霸心情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有心而为还是无心为之,都是一个惨字!他将商相公的手笔大肆修改并喷的一无是处,这已经是一个几十人见证的事实了。
商相公肯定不会公开和他这小字辈计较的,但可以肯定问题没这么简单,其他人的反应才会真正要命,仅仅舆论就能将他压成肉泥。
下马威,这绝对是新同学今天报道后的下马威,杀人不见血的下马威!
除了徐淮外,还有几个学霸已经冷汗直流了,后怕的汗流浃背。幸亏今天是徐淮怨气最大,充当了炮灰去给新同学下马威。要是他们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欺负新生,那倒大霉的岂不就是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父行千里儿担忧
此刻明伦堂里的气氛太诡异和可怕了,洪松和项成贤作为支持方应物的人,也感觉有点吃不住。
他们拉起还打算装痴卖傻的方应物跑了出去,已经被震慑的县学士子目送他们离开,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三人一口气窜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杨柳风,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对方应物抱怨道:“我仔细叮嘱过,你初来乍到,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廪生,总是叫别人有几许不舒服。在县学里要多多忍耐,慢慢进入这个圈子。你今天这甩手一个掌心雷,吓死人也。”
方应物很无可奈何的说:“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谦让的很。而且并没有将文章给那徐淮看,也明说了不好给他看。
说到底,还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从我手里夺下这文章,然后又拦住我。你评评理,这叫我怎么办?”
洪松仔细回想,也无奈道:“似乎是这样,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窍,自己作死。”
项成贤笑道:“论语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益,又不是我们倒霉,且看他们西社的热闹就是。”
徐淮就是县学西社的骨干和学霸之一,他不长眼撞了铁板,项成贤作为东社骨干,很是开心。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教唆,很语重心长的对方应物说:“今天也就罢了,给别人点颜色瞧瞧不见得是坏事,以后切莫不可屡屡如此了。在学校这种地方。总是要讲究前辈后辈的区分。”
方应物答应道:“洪兄教导的是,我记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饭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闪过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布包。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捷报!捷报!”
捷报?项成贤最先反应过来,将扇子在手里狠狠一拍,饶有兴趣的说:“上个月十五日是京城会试日子,算算时间,现在会试录也该传到了!”
会试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科举大三关中的第二关,也是整个科举制度最核心的一关。
中了会试,就等于考中进士,取得最高等级的功名。后面的殿试只是决定进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来了精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人,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看似迂阔耿直的人。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人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人,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的似乎比较频繁,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的前来围观。已经有人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