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莲艳酒-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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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後,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著。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於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後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十里红莲豔酒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著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麽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麽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麽幼稚,不那麽无知,不那麽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著。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後,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著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著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於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著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麽?”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麽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著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沈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後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麽。”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麽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著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麽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麽绝情,他不会这麽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麽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著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麽,怎麽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著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麽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後,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後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麽?”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麽?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麽?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麽?”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插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著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穴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麽办?怎麽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著。”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後力气抬手。
但他失败了。
手尚未挪动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莲强行带离乱葬村。
看来,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众所周知。乱葬村已经不安全。
马车刚才离开乱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始重莲从竹林小屋中出来,我追他上去的时候,那门拉不开。
我在乱葬村长大,很小就和林轩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绝不会记错一件事──人在房里面的时候,是该拉门出去。
我不管重莲的反对,强行跳下马车,赶回凤凰竹林。
但还没有到竹林,我就赶回来。
老远的,我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灼染红了半边天空。
竹林被烧毁,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而且,敌人已在附近。
十里红莲豔酒二九
我们走出村西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雾气如苍虬,广袤迷蒙。这一片黑灯瞎火中,浓雾反射著几家小馆的条幅。到这个时候,四周都是山壁,阴风来回刮,寒浸浸的,直渗入骨子里去。
小的时候经常逃出来玩,但从未发现村口如此阴森。
马车跑了很长一段,方才看到人烟。
路边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一个偏高微壮的年轻男子。他们俩都捂著双手直吹气,一个人的手皱巴巴,一个手白生生。
“这些个贵人,来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高个子老远就在喊道。
车马停下。我伸出脑袋:
“小哥,刚你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人经过?”
“没有。”小个子道。
“有。”高个子道。
“哎呀,我没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过那人身法太快,闪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里。”
“村里?”
“没错。那人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他指指西边。
“我说老弟,你怎麽什麽事都爱跟我较劲儿呢?像你硬说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小个子道。
“怎的没道理?你说薛红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刚跟重甄没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这也太胡扯了。”
我回头看看重莲。重莲亦看著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麽希奇的?况且在那之前,那荡妇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麽就这麽帮这他们讲话?你看上了薛红?”
“薛红什麽样我都没见过,死这麽多年的人了。”
重莲把我往里面拽进去,对车夫道:“走。”
“就走了?”
“这些事多听无益。”
原本还想多说些什麽,还是忍住。马车还未行驶,旁边的高个子道:
“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保证公子你满意,你不满意我白送你。”
这事情奇了。我在乱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听说这小破村子有除了坏蛋以外的特产。不过多半是赝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满意乱葬村的,我们还有重火境的特产。”
我又伸出头去:
“什麽?拿来看看。”
那高个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这些。”
袋子还不轻。我拎过来一看,里面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数了数,大概有六个。但光线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进去掏。抓起一个冰冷的硬物,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头骨。
人的骷髅头骨。
只有点点星光。这白森森的头骨上,两只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渗骨。
我立刻把骷髅给扔进去。
“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车里面那位公子,谁愿意去当第七颗?”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转头看了重莲一眼。
马车飞速前行。
身後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壁间。
我不断看向重莲,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对著我们,他也只是在继续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大,四大护法和长老等人在一个个减少。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最後一个人也飞速消失了。
“这是怎麽一回事?”
“我们中了他们的迷雾阵。”重莲道,“今天逃不过。”
四周只剩了白雾。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慢下来。
我道:“车夫,麻烦快点好吗?”
“他死了。”
我一愣,掀开帘子。车夫横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间传来悲戚的鸟鸣。
万物回归寂静。
我抱紧林轩凤的遗物,抓住重莲的手:“来不及了,我去驾车,你趁我驾车的时候跳出去,躲起来。我回头来接你。”
“不。他们人太多,你会死。”
“不会的啊,怎麽说我现在身手也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声音。
一个在脚底。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们脚下。
两只骷髅头滚出来。
车内死寂。
一阵阴风吹来,那车夫的尸体已经变成碎片,血肉横飞。
马车又辘轳滚起来。车夫的手臂和头颅顺势落在地上,双眼两道血痕,惊恐地睁大,对著我们。
“天……天山。”我大声道,“妈的,这种死法真的太没英雄气概了,我不要!少爷出去和他们绝斗!”
刚要跳出车门,重莲忽然把我整一个抱住:“不要怕,我陪著你。”
“莲啊,我们俩的小命就快没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儿,你能够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这里死吧。”
重莲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挤回去,“赶快想办法对付他们啊。”
“这六颗头颅里,有三个是你师父的。”
“他们挖墓?”
“是。他们杀了南宫。另外两个,应该也是重火宫的,只是不知道是谁。”
“南宫?南宫长老?”
“是。他们这麽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们不会追杀得那麽厉害。”
“想点别的办法好不好?”
“带著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是高强的人,也无法逃脱。”
我正欲还口,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出现在窗口:
“莲宫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双眼睛在笑。弯曲著,几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这个女子,曾在英雄大会上出现过。
我立刻拉开重莲,双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绕,闪开。随即就不见了。
我和重莲换了个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连个小丫头都追不上。重莲呀,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可好?”
卫流空的头又出现在重莲身边。重莲没多大反应,我却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换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卫老头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个,八成是望植。
这周围,到底潜伏了多少人?
我刚一过去,便提刀去砍卫流空。卫流空不闪躲,只抽出拐杖来抵挡。两个人对力许久,他不如我,可重莲身旁便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虽小,却在他的大掌下飞速旋转。
重莲说得没错,若我一个人对付,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保护他,简直难如登天。
我应接不暇,还被扇子在手臂上划了个大口子。
最後,只有只手撑在椅上,足对付卫流空,手对付百里秀。
渐渐的,体力不支,撑著的手开始发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难看,不然重莲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冲进来,一把长剑直直刺向重莲的胸膛。
我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倒在重莲的身上。
重莲大惊,连忙把我推下。
姬康从椅背上抽剑,准备再度攻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住手!”
这个声音听去不老,但语调中的威严,实在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女。
我连忙跳到前面,推开车夫的尸体,策马奔驰。
迷雾重重,叠叠山岭。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飞落而下,带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如同展翅的白鸟。我来不及分神,只一味前进。
下一刻,一团白色的重物从车里飞出,落下山谷。
一瞬间像失去了灵魂,我回头失控地大叫。叫的什麽,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轩凤哥的遗物。
还有他的遗书。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儿,别难过了,先逃命要紧。”
我几乎无法冷静。但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遗书。
蛋蛋死前,说了一个字:疑。
十里红莲豔酒三十
我们逃出了迷雾山岭。之後一直在往城镇的方向飞速行驶。
重莲竟然一直不跟我说话,替我包扎。倒地还是我主动:
“刚才有人进来?我看她穿白衣,是血凤凰麽?”
“这个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麽看出来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这麽快,你能确定?这麽快身法的人,除了血凤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别人。”
“能的。”
我才发现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莲是什麽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从来不会错。
既然不是血凤凰,那麽,血凤凰是敌人这一点还是不能磨灭。
我顿了顿,道:“莲,你说他会不会是白翎?”
“可能是。这人的脸孔我看不清楚。”
“那这麽说,叫他们住手的人不是这个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许是天山三位观主之一。”
“红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说红裳是美女麽,这个人的声音很冷酷很有气魄,应该是鬼母才对。”
“毒花至香,烈酒至浓。未必。”
“对了,你是怎麽认出那些骷髅头是谁的?”
“七杀刀的下巴上有个一个刀疤,很长,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乱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这样,但红顶老怪和百催花两人的头一个极大一个极小,三个摆在一起,骨头又像刚出土的,肯定是他们三个没错。”
我有些悻悻然。重莲只跟他们交手过一次,就能够把这些特征记住。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麽多年,重莲要不说七杀刀的下巴,我还真容易忽略那最明显的一根伤疤。
看来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宫长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