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尘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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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睛我认识的！或着我自以为认识，虽然已经不记得有几年没有见过了。我克制着差点脱口而出的呼唤，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那女孩怯怯地叫青葵“姐姐”时，青葵全身一颤，差点摔倒。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我身上了，即使我此时突然消失，她恐怕也注意不到。
“送……送她去对岸？！”青葵震惊的声音也同样惊扰不了我，我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时光倒退……
我撒娇地懒懒坐在她的膝上，抬头仰望那饱经风霜布满皱纹却慈祥的脸，开心地笑着注视着她满是宠溺的眼睛，听她缓缓唱着遥远童年时的歌谣，那咿咿呀呀的曲调，是我幼年短暂安宁的美好时光的一个小小的注脚。
然后她走了，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家。
家散了。
外婆……
外婆！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心痛至极，泣出血泪。不顾这有多么荒唐可笑，匪夷所思。
此时此刻，我突然悲哀地领悟了“轮回”。
青葵和修篁的动作与言语我全都注意不到了。眼里只有女童与记忆之中外婆的身影参差晃动，彼此交叠，分分合合，影影绰绰……
青葵牵起女童的手，带她涉过宽宽的看上去很深的冥河。
你要带走她！
我朦朦胧胧地想，但也没办法有更多的举动。只是静默地，看着青葵这么做，看着她学习，突然觉得她有点冷酷。
青葵带着女童走到对岸。一脸冷酷的决绝。只是，她仿佛也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无情。她蹲下身，深深地抱了抱孩子，然后叹息一声，将女童重新劝下河中。
只一眨眼，孩子就已不见。
我茫然地眺望，不知怎么，明白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青葵缓缓涉水返回，泪流满面。
她走回修篁身边，抬头望修篁，表情复杂。
修篁没有任何预兆地，抱了抱她。
青葵有些愠怒地挣脱，后退一步，声音沉抑：“修篁！你是故意的吧！你完完全全是故意的吧！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
修篁迟疑地说：“我还以为你大概想见的……”
我哽咽着开口：“青葵，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对岸。我送她去了‘对岸’。”青葵用手背擦擦眼泪，重又是平静坚毅。她摇了摇头，仿佛是纠正自己的失态似的，又问：“修篁导师，为什么不可以有别的办法？”
“在此岸即将魂飞魄散的，只有在彼岸，才可以拥有另一段彼岸的时光。你愿意付出自己的力量去挽留她，这已经是最勉强的一种挽留办法了，”她拍了拍青葵的肩膀，“小青，现在不是工作状态了，不高兴想发火也没关系的……”
“修篁……”青葵只是低下头，伤心而黯然。
“此岸与彼岸的人，永远无缘在轮回中遇见。以后除非成为下界执事，不然你不会再看见她了。”修篁一手扶着青葵，一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拍了拍我的背。
“青葵，你知道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女孩曾经是我外婆！”
“什么！”青葵触电似的大喝一声，猛然抬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我被她瞪得倒退一步。
她求助一样回头看修篁一眼，说：“外婆？！你说的是奶奶还是外婆？”
“外婆。”我惶然道，“怎么了？”
“你……你姓什么？”
“姓苏啊，你不是知道么……我们全家都姓苏啊……”
“我们全家，除了我也是。”青葵缓缓道，又冷笑一声，“这是巧合吗？你，对不起，你妈名字叫什么？”
“干什么啊！”我紧张，语气急了起来，我直觉感受到了什么，我害怕青葵证实。
“不说你妈，你姐姐也可以。说罢，她叫什么？”青葵平静下来。平静是有传染力的，可惜此时没那么有效了。
“苏、苏琳……”
“母亲是苏皑，是吧。”
我无声地点头。
一旁的修篁听着我们的对话，脸色微微有些发绿。
“怎么能居然是这样呢！”她叹，“苏皑同样是我的生母，那女孩也曾经是我外婆，我外婆那辈子只有一个女儿。戢锐，”青葵看着我，摇了摇头。“明白了吗？我知道苏琳和我同母异父。”
我冷冷地瞪着她。那是什么感觉：震惊、诧异、愤怒、绝望一瞬间充满了我的内心，在我的心中汹涌咆哮，同时，在某个小小的角落里，躲藏着兴奋、感叹、怨恨和无所谓。
“我和你居然是血缘上的同母异父姐妹。”青葵说，声音里却听不出有多少惊奇，更多的是淡漠。
我声音发抖，高亢地尖叫起来：“你……你是那外面的小鬼！！”
青葵眼神悲哀：“不错。你可以这么说。”
我与她对视，像是对峙。
“不过那两个小鬼一个被家族视若珍宝却死于非命，一个被疾如邪魔赶出家庭。”青葵摊了摊手，“这样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气顺一点——总之，我们还没有正式定契约，你若不想再见到我，不再做我的助手，毫无障碍。”
“你……！”
“这世界上恨我的人很多，想要我命的人也很多，我不怕多你一个。”她平静地说道，目光依然沉稳明澈。她仿佛是想告诉我，即使意外，这些事情，也依然会在她的掌控之下，她永远有能力应对。她动了动，带动衣摆如风飘摇，河岸边上，她傲然而立，睥睨且沉静。
“督道！”远处传来一声如惊雷般的召唤，我听得是王的声音，“督道！现身！”
“我在啦！！”青葵顿时天地变色，暴躁异常：“妈的！让我喘口气！我是活人好不好？！”她努力尝试着压低声音，还是引得周围的亡灵纷纷侧目，“即使我今天全天供职，也不用把我用得这么狠吧！”
她跳起来，拂袖欲走。
“炼青葵！听我号令：冷静！”修篁令人意外地大喝一声，沉下脸，瞪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高桥正中间的青葵。
青葵松了松脚步，朝她望过来，有些歉疚地：“是。修篁大人。”
我在布满砂砾的河边蹲下身去。河面雾气弥漫，模糊了我在水中的倒影……
臣服
初听到这消息时的感觉渐渐地被冲刷殆尽，我心里一片麻木，脑子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有的正常反应了，我在河边呆呆地不知道蹲了多久，其间修篁没有离开，她陪我蹲着，把手一直放在我的头上，可是我却无法对这件事情产生更多的体会。
我不知道她是担心我，还是更在乎青葵，却选择不要从中干涉。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当我意识到我其实是在嫉妒青葵时，不禁哑然失笑……这有必要吗？她当然是更在乎青葵啊！青葵是她的弟子！
那我呢……
我是什么……我真的能是她的姐妹吗……她比我成熟，比我沉稳，比我清净……如青葵所说，我跟她之间没有正式的契约……那么，她还会让我当她的助手吗……猛然之间，我想到要退缩，我无法再去面对她——在经历了这插曲之后……
可是，我发现我竟然还是喜 欢＇炫。书。网＇她的，……是不是我觉得她其实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家庭，而且过得并不幸福，因为事事都违她所愿？无论如何，我现在恨不起她来，不管她的家世如何，她依旧是掠过我生活的夏日和风……
我让修篁带我去档案室。
下界的很多场所都要自报家门才可以进入，连档案室都不例外。可是，我干扁地面对着那巨大的石壁，无论我如何改变语序报出身份，石壁的回答，都只有一阵一阵不耐烦的红光，并死死赖在原地，纹丝不动。
“来者苏戢锐！亡灵访客！请求进入！”我心虚地喊，是不是它已经知道了青葵不再承认我，所以不给我进去了？
仿佛是火了，这次石壁喷出的红光简直像火焰，直燎到我眉心，我不得不狼狈退开，求助地望着修篁。
“修篁……”我实在是很无力了。
修篁若有所思，竟不知不觉带上微笑。
“你试着不报‘亡灵访客’，加上一句‘督道助手’看看？”她建议。
“啊？！”我说，“本来就没定契约……刚才还……”
“承不承认这个身份，档案室主人说了算，”修篁耸耸肩，“不是青葵要否认，而是她怕你要否认，说到底，她是想帮你来着的。”
……真的吗……
我试。
“来者苏戢锐！亡灵访客！督道助手……啊！错了错了！”我忙中口误，小心翼翼，这次再报不对，估计石壁就要气炸了，“来者苏戢锐！督道助手！请求进入！”
老实说，这么多遍，我都慌了。
“空”地一声。
石壁开了。见鬼。
这一刻，我想到的只有青葵。
对不起，对不起！
青葵啊！
也许是因为我正在想着她，所以当修篁带着我穿墙而过，我望见厅里那昏暗灯火映照下的人影时，几乎将她错认为青葵。
气氛很怪，肃穆沉静且压抑。那人跪在地上，直着腰，眼神空洞，直视前方，脸上了无生气，静静地，一动不动，看似为什么原因怀着深切的悲壮与坚毅，可她跪，也含着无可奈可。
她似在王的面前被迫选择臣服。王伫立在她的对面，背影高大而神秘，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捂着嘴，硬生生地吞下惊呼，胸口被噎得一阵阵发痛。修篁一言不发地扭开头拖着我走，脸上的惊慌一闪即逝。修篁把我的胳膊抓得很紧，我很痛，但是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我匆匆地从那边收回目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几乎被现场强烈的压迫感与恐惧感压制得无法挪动，迫不及待地跟着修篁落荒而逃。冥界，毕竟还有太多可怕的领域，没有人会带我去涉及。而王，毕竟是一代冥主，他不可能只有我看见的那一面，也不可能只用对带我们的态度去对待所有人！
我不由得对这时跪在王面前的那个人产生强烈的同情了。
好恐怖！
我坐在一张可坐四人的方桌前，修篁坐在我对面。在我面前，一本巨大如辞海的档案摊开放着，我手里还捏着其中的一页。
我的前后是书架，右边是过道，过道的右边还是书架。过道在看似无穷无尽的书架之中延伸，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这里每隔十几个书架，就有一张这样的桌子，靠着墙放着，正上方的墙上连着一盏古色古香的火灯。整个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犹如时光漫长的沉淀。档案室，就像一个久未开启的古代密室。
还好，这本档案，总算还是用我能看懂的文字书写的……只是，很奇 怪｛炫；书；网。我所读过的句子就像流沙一般经过我的脑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抬起头来时，刚刚读过的片段只会留下几许零星的字句，然后连这只言片语也会迅速溜走，不复踪迹。我看过了两页，但是我刚一读完，马上就彻彻底底地忘记了，完全不记得上面写什么。就算我指着一个句子，反复诵读着，强迫自己背下来，也完全无法做到。但是，我接着读下去的时候，却又感觉十分连贯自然，并没有任何茫然的感觉……只除了……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我好像已经从上面找到了我想看的答案，但是你要问我是什么，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但我确乎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我再也没有困惑的感觉。
“因为督道的档案是机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我问修篁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仿佛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她不屑于解释。“只有拥有授权的人，才可以阅读。而且你只能看到你应该看到的那一点点，也只能记住那些，其它的是不论采用什么方式你都不能获得的信息，包括抄写和背诵。那些，基本上是看过即忘，除非有必要，那时，你也许会突然回想起来。”
“那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内容？”我好奇地问。修篁抬眼扫了一下，不大感兴趣地：“没有意义的乱码。……别那么无聊好不好，青葵的授权是很宝贵的，难得她肯让你看，你还在这里瞎嘟哝……”
我吃了一惊：“你都看不到吗？你没看过？”
修篁渐渐失去耐心：“没看过！要了解一个人，有比看档案好得多的方式，更何况，我没事翻她档案干什么？！”
看来，对于这件事，她不知为何有点不高兴。
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接茬，她倒是说开了：“……执事的档案都不是公开的好不好，我们怎么可以想查谁的档案就查呢？谁知道你查档案是有什么用心想干什么……就连像我和思仲这样的老资格，不论想查谁，包括我们的弟子，都是要书面请求授权的……除非是想查你的引渡对象，那倒是不用那么麻烦……”
她好像不太激动了，我趁机问：“谁可以授权……青葵，王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修篁警醒道，继而又说：“冥王，档案室主人，大渡导，大督道。一般情况下，神志清楚的档案的主人也可以……你快点，看完我们赶紧走吧……”说到这儿，她战栗一瞬，埋下头去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再也不肯答话。
她……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根本不应该在这时这刻出现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有不好的后果。
这个“不好”到底不好到什么程度，我就真的不敢猜测了……
有个人拖着脚步从我的右边经过，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和修篁。修篁瞥了那人一眼，急忙垂下眼望着自己面前的书装做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神色慌张。我奇 怪｛炫；书；网地抬头，刚好看见青葵的身影隐没在书架后面，手里拿着什么。
“那是青葵？”我问。修篁不情不愿地抬头，面容异常地苍老哀怨。她一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表情，老半天等那人的脚步声都完全听不到了，才说：“是。”
我站起来丢下书就追，修篁的语速特别快，居然来得及让我听完：“她若是抓狂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不愿告诉我的事
青葵在不远处一张桌子的里座，坐得端端正正，悬着手腕拿着一枝粗得像波斯猫尾巴的毛笔，在往一张宣纸上抄着细若蝇头的小字。
我站到她背后：“青葵！”
“啊呀！！”她手一抖，在纸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墨点，见是我，她刷拉一下把纸一收，像是怕被我看到上面的文字。那纸薄如蝉翼，哪里经得住拉，青葵只一扯便断了。她呆了一瞬，把纸揉成一团往旁边一推，又在对面的空桌极小心地取了一张，铺在面前对着一本不知哪国天书的东西继续抄，同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不过语气却没有她装出来的那么凶：“干什么！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干吗要用这么粗的笔写这么小的字？”我在旁边坐下来，想传达“和解”的态度。
“你坐对面去！”她大叫起来，一不小心又搞烂一张纸，“你坐在这里我没安全感！”
我乖乖地换位置：“你在干嘛？”
“你没眼睛，不会看？！”她语气很是火爆，“抄书！”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这是在抄书。
问题是——
“为什么？”
“罚抄！”
“为啥？！”
“不为啥！王高兴！”她不耐烦地吼，“我有花钱请你问那么详细吗？好奇心害死猫！你搞得我都抄不了了！”
看她的动作宛如拆炸弹般小心，我不禁觉得很好笑。不过我不敢真笑，赶快说重点：“我还是你的助手哦？”老实说我很害怕听到她说不，不管档案室主人说什么，还是得青葵说什么才算。
“哦你个头。行！我知道。请别添乱。”她头都不抬，把“请”字咬得特别重。
“你知道？”我傻乎乎地问。
“又不是只有你会在进来的时候被卡住。”
“哦……”我的脑袋暂时短路了。
“靠！”她居然又骂起了粗口，原因是纸被笔尖带破了，“再这样下去抄到明天都抄不完！”
“说脏话不好。”我白痴似地说，虽说曾几何时我也是先骂粗口再讲话，实在没什么资格说她。但我就是觉得，她这样的，不应该……
头一回，她很难得地笑了，虽然只是个淡得几乎没有的微笑。
“那我不说了。”她温顺得令我诧异，突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刚才我躲到后面去了，刚才一直是我的魄在主导呢……”
我毛骨悚然。和青葵那邪里邪气的魄呆在一起……“你不觉得你有点儿……人格分裂……”
“不是，是魂魄分裂。”她说，哀叹一声，又揉了一张纸，看我一眼，说：“别害怕，不管是魂是魄，那都还是我啊！只有偶尔，才会是魄在主导。我要尽量与自己讲和不是？我总不能一辈子同自己过不去吧……”
“——我帮你抄吧，我以前练过书法。”
“你练的是哪门子的书法，你练过书法还不认识篆书？”她随口说，“谢谢了，若是被王知道我让助手帮我抄，我就没命了。”
“他怎么会知道你有助手……”
“他知道的。”青葵闷闷地，聚精会神地皱着眉，几乎眯到纸上去了。我被她的话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青葵却像是对王的全知全觉已经习以为常。
“你要抄多少？”我转移话题。
“不知道。”
“他没说吗？”
“不是，是我要抄到他说停才能停。”说这话的时候，她无可奈何地平静。
“要是他不小心忘记了呢？”我开始乌鸦嘴。
“只有他故意不小心。我相信他不会忘，”青葵说，“别咒我。”
我有点尴尬地想转移话题。
“哦，对了，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厅里的那两个人还在不在？”
“哪两个人？”她迷惑地抬头，用清澈的灰色眸子望我。
“就是王和一个跪在地上的女的呀！当时气氛好恐怖呀，我看修篁都有点吓到！”
青葵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她看着我笑，“为什么你每次讲的恐怖故事主角都是我呢？呃？”
“什么？！”我大吃一惊，“真的是你？！你你你……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