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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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含糊地应着,陛下点点头,又道:“你既剖心明智,朕就亲自来听听你能说什么。”那人安静了很久,似乎在忍受着身上的剧痛,过了一会儿,才又口齿不清地对陛下说了几句话,似是很急,陛下只静听着,神情莫测。
我因隔着远,一句也听不清,只紧张地盯着陛下的脸色。只有这一个机会了,皇姑祖母若是肯信他,永平郡王就能活命,皇姑祖母若是不信……
那人似乎再说不出话,只呻吟了两声又陷入了昏迷。
第24章 二十三 再生难(4)
陛下静立了片刻,才转过身,自语道:“朕自己的儿子,却要别人剖心证明清白。”她扫过在场众人,在我这处略停了一下,我忙垂了眼。
皇姑祖母移开视线,看着婉儿道,“立即停止追查太子谋逆一案,将太子左右家臣、诸位郡王郡主、侍役尽行释放!”婉儿忙躬身应是,匆匆走了出去。
这一切都来得极快,我只木木站着,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了结。锒铛入狱的突然,峰回路转的结果,都是皇姑祖母一念之间的决定。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手心却仍是冰冷的,脑中尽是天牢中他温和的笑,和他的话。
沈秋又上前探看了一下,低声吩咐身侧人备药,他起身时若有似无地扫了我一眼,整夜紧绷的面容终于松下来,带着浅浅的笑。
我接了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陛下似乎极疲惫,只草草吩咐两句,便带着我们离开了尚医局。进殿时,韦团儿依旧是笑着迎上来,替陛下换着衣裳,待陛下靠在卧榻上才扫了她一眼:“你下去吧,让永安陪着朕。”韦团儿愣了一下,忙躬身退下。
我本以为皇姑祖母要说些什么,竟闲聊起幼时的事。我陪着她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如何被谢先生责骂,手抄诗经的往事,皇姑祖母偶尔听得笑出声,却大多时候沉默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挥手让我退下了。
我走出大殿时,暖日笼罩着整个殿前。
宫婢们正忙着准备早膳,见我都匆匆行礼,我看着殿前想起一年前那个雪夜。不过一年,却已是几番生死,在他跪在殿前的雪夜,我以为最痛不过如此了,如今看来,那真的仅是最轻的责罚。而过了这一劫,皇姑祖母真的就不会再忌惮了吗?
……………………………
春日正好,皇姑祖母从殿内出来,在御花园亭中批奏章。牡丹开得正盛,整个御花园亦是万物吐芳,寒冬萧瑟尽数散了个干净。
我来时,亭中已有李成器和李隆基,还有几个年纪尚幼的李氏县主相陪着。婉儿在一侧读着奏章,陛下闭目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便已做了批复。
“皇姑祖母。”我上前行礼。
陛下点点头,示意我去坐下,我待坐定时才见李隆基笑眯眯看着我,竟像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不禁心里一松,对他笑了一笑。不管他是佯装还是真的放下了,既然仍是皇孙,仍要日日陪着,如此才是最好的。
李隆基抬了抬下巴,我不解看他,他又指了指茶杯,我这才反应过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竟是琼花茶。
陛下似乎留意到我的异样,笑着道:“这是隆基特为你讨得,说春日天干,怕你又有内火。”我愣了一下,忙对李隆基笑道:“多谢临淄郡王。”李隆基微弯起漂亮的眸子,道:“本王是怕你又脸上胡乱长东西,吓到皇祖母。”
我闷了一下,瞪了他一眼。
李隆基低头笑着喝茶,我这才敢去借机看李成器,他神色平淡,眼中却带了几分笑意,扫了我一眼才又拿起书卷细看。我看着他,竟又想起了天牢内的事,那一日危难时,他让我忘了赐婚的事,而如今万事已消,他可还会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正怔忡着,婉儿已念到了狄仁杰的奏章,大意是狄仁杰所在的彭泽正是干旱无雨,营佃失时,百姓无粮可食,故而他请求朝廷发散赈济,免除租赋,救民于饥馑之中。
陛下听后沉吟片刻,才道:“狄仁杰所到之地,百姓皆受福泽,婉儿,照他所请的批复,即刻就办。”婉儿应了是,执起朱笔批复。
皇姑祖母如此痛快,给了狄仁杰做下政绩的机会,狄仁杰再入朝之日绝不会远。
陛下又听了几个奏章,便示意婉儿停下。忽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永安,到朕身边来。”我忙起身走到龙榻旁,陛下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入宫也有四年了,朕总在思量你的婚事,总想着从几个皇孙中为你挑个好的。如今看来,无需朕挑了,朕只要点头成全就好。”我愣了一下,心中暮地一震。
陛下笑着去看身侧,道:“隆基,起身听旨吧。”
李隆基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陛下面前,陛下看着他,道:“朕把这个侄孙儿交给你了,待到你年满十四,即刻完婚。”陛下说完,又看回我,道:“还不去和隆基一起给皇姑祖母磕个头?”
皇姑祖母的话如针锥刺骨,每个字都深扎入心中。这一步步走来,她看到的是我对李隆基的回护,对李隆基的算计,对李隆基的挂心,可却不知这后边的种种。这看似突如其来的赐婚,是皇姑祖母早有的决断,谋逆案后对东宫和李姓旧臣的安抚,以三弟的赐婚恩宠来打压太子长子,还有所有那些我想不到的因由……
陛下又唤了我一声,道:“怎么?对朕的孙儿不满意?你既能冒死入天牢探看他,便是心中有记挂,朕又怎会看不出?”
我恍惚地看着皇姑祖母,不愿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再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心里记挂的只有他的哥哥,说我早与永平郡王私定终身,说我早在未见到他时,便已心中有他?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只有死,拒绝就是抗旨,可抗旨的后果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命,还有父王,还有他。
婉儿也出声唤我,道:“县主还不快谢恩?大郡王尚未赐婚,陛下便先为三郡王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宠了。”我僵着身子,终于退后两步跪在了李隆基身侧,拼了周身气力,才颤抖着将头叩地:“谢皇姑祖母。”话一说出口,周身再没了力气,只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皇姑祖母。
婉儿忙躬身行礼,笑道:“婉儿恭喜永安县主和临淄郡王了。”随着她,那些在一侧伺候的众宫婢内侍也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贺。
赐婚,他雪山上承诺的,天牢中让我忘记的,竟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到处是恭贺声,皇姑祖母笑着看我们,道:“都起来吧。”李隆基起身,一把扶起了我,眉眼中晶亮的都是笑意,我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郡王别再这么盯着县主了,”婉儿忽而一笑,道,“女儿家毕竟会不好意思的,你看县主此时还没回过神呢。”她说完,几步上前扶住我,紧紧攥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回了案几后。
身后的婢女上前换了杯热茶,我端起茶杯捂在手中,像是失了心,所有那些欢声笑语,春日暖阳都离的远了。茶是烫的,喝入口舌尖瞬间发麻,这才算有了些感觉,再也不顾上那么许多,只猛地抬头去看他。
仍旧是温和的笑,眼中却没有了半分笑意,夹带着浅淡的痛和坚定,只这一眼,我再也挪不开视线,眼中火辣辣的刺痛着,却没有半点泪水。
就因为他是长子,他是被废的太子,所以理所应当要受着忌惮。能文擅武是错,受人拥戴是错,少年义气是错,韬光隐晦也是错,或是生下来本就是错?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回到宫中时,宜平几番想问我什么,见我脸色都静了下来。
我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默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对她道:“衡阳郡王今日未伴驾,”我看她黯淡的神色,顿了一顿,才道,“待过了今年,我会把你送到东宫的。日日在宫中却不得见,我看着也不忍心。”
宜平啊了一声,脸有些微红,愣了片刻才道:“县主未婚嫁,奴婢怎敢逾越。”
我被她的话牵扯的,麻木渐退散,痛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已经赐婚了,只是要四年后才能完婚。”宜平彻底傻住,呆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陛下赐了谁?”
我没说话。
不用我告诉她,到明日这太初宫中便会人尽皆知。皇姑祖母对太子三子的宠爱,既不会让诸位叔父太过忧心,又一定意义上安抚了朝中李家旧臣,怕是不止这宫中,连朝中都会传遍,成为热议之事。
我又呆坐了会儿,宜平低声问是否要准备晚膳了,我才收回神,点了点头。宜平又像想起什么,忙道:“大殿处赏了菜来,县主可要见见送菜的人,给些赏赐?”我侧头看她,见她眼中闪烁不定的,便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过了片刻,宜平带进来个宫女,竟是那个元月。宜平留了她在屋中,借口将正在收整的宫婢都唤到了外间。
元月对我行礼后,笑了笑,道:“陛下晚膳时见菜色好,就指了一盘给县主。”我点头,道:“有劳了。”说完示意宜平给了她对翠玉的耳坠。
她忙躬身行礼,起身后却又定定地看着我,似还有话说。我看着她,笑对身侧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众人告退,她才几步上前,小心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字笺。
我接过那纸,看了她一眼:“去吧,陛下那处还等着谢恩呢。”
元月躬身退下后,我呆坐了半晌也没有动。
待到晚膳后,我才拿出那张纸,打开对着帏帐中的烛灯细看。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触笔的力道却极重,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 第一卷完 ——
第二卷:那一旨终是错嫁
第25章 二十四 明堂变(1)
赐婚不久,皇姑祖母便将李隆基外祖父一家流放。
扶风窦氏,那个自里李唐开国起,就与高祖比肩而立的大家族自此凋零落败,太子这一处,再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势力。武家赐婚的恩旨,扶风窦氏的打压,步步为营,步步蚕食,如今还有谁敢公然为李家说话?
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了?
长寿三年,叔父武承嗣请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皇姑祖母赦天下,改元延载。
次年,皇姑祖母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赦天下,改元证圣。
……………………………
上元节,张灯结彩,三日狂欢。
头日皇姑祖母亲去明堂,众皇子孙、朝臣相随。到了正月十六,宜喜实在按捺不住,定是要出去赏灯,我熬不住她磨,晚膳后与她出了王府。一路她笑个不停,我被她带得也有了兴致,直从闹市向天津桥逛去。
走到天津桥下时,她紧盯着盏灯,我看她实在喜http://。欢就走过去近看。
那摊主见我们来,立刻喜笑颜开的,道:“姑娘要买灯?”我点头,对宜喜道:“快拿吧,你看得人家都不敢做买卖了。”宜喜也不客气,眨眼道:“谢小姐。”真是个乖丫头,知道在外换个称呼。
她提起灯笼时,那摊主忽而道:“姑娘昨日没来这处?”我摇头,他又道:“昨夜这天津桥上挂了足有近两百尺高的佛香,鲜血所绘,堪称洛阳近年一景了。”我笑了笑,道:“我听说了,据说是人血所绘呢。”他哼了一声,轻声道:“姑娘还真信?白马寺的薛主持就是流干了血,也画不成这整幅的画。”
那是薛怀义为了争宠,向皇姑祖母所说的话,今日便被叔父们做了笑话讲。说如今陛下是宠爱沈太医正盛,薛怀义就是再怎么折腾也难得盛眷了。
我道:“即便是妄语,也是薛主持的忠贞之心。”那摊主挠了下头,似是很想和我说些市井流传的面首争宠,我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开时,却被一只手轻按住了肩膀:“的确忠心可鉴,赤诚一片,”换音未落,身后人就扔了几个铜钱到木板上,道,“那个荷花灯,我也要了。”
我听这声音熟悉,扭头看,却见李隆基一双弯弯的眼,晶亮亮的都是笑意。
“你怎么出来了?”我下意识道。
李隆基眯起眼看我,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说,夫君,好巧啊。”我心里暮地一沉,却只能笑着看他:“别闹了,我才不信有这么巧。”李隆基接过灯,递到我手里,道:“的确不巧,我和大哥二哥跟了你们一路了。”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才见他身后不远就立着李成器和李成义。李成器只笑着看我们,李成义却有些不快地盯着我。
自赐婚后,父王寻了借口将我带出宫,避开了那场扶风窦氏的变故。同年,恒安王府也自长安迁至洛阳,算是全了姨娘的洛阳念想。一晃两年,东宫诸位郡王被禁足于东宫,我也终年在恒安王府内,竟再没见过。
我收回视线,对李隆基道:“跟着我做什么?”李隆基笑而不答,退后两步看着我,连连点头,道:“窄袖袍,软棉靴,如今这一身胡服装扮很配你。”我提着那荷花灯,只能任由她打量,宜喜在我身侧却早已傻住。
李隆基回头对李成器道:“大哥,我这小夫人越发好看了。”李成器没有作答,倒是李成义走上前两步,拍着他的肩道:“我这二弟有了妾,你也有了婚配,大哥却还是孤单一个,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我不理会他,只侧头对宜喜道:“这几位是太子的郡王。”她随我出宫后,尚未有机会见过,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险些掉了灯,半晌才道:“难怪站在那里,就和身旁的人不一样。”
我正要再说话,却觉腕子一紧,竟被李隆基一把拉住:“为夫陪你逛灯节。”我忙推开他的手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随便。”他停住脚步,看我笑道:“永安,本王已过十二,你再等我两年就娶你。”
我被他说得难过,扫过李成器不变的浅笑,才道:“先放开。”
他转过身,迈向前一步,离我极近:“永安,你是不是嫌我母系凋零,日后怕没了依靠?”我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正不知道如何说时,他却忽而一笑,道:“逗你的,当初我快死了,你还不是去看我?我不会这么想你的。”
我被他折腾的,一时回不过神,最后才明白他是玩笑。
可这玩笑,却现实的残酷。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快走了两步,对李成器行礼道:“郡王。”李成器温和看着我,道:“县主无需多礼。”简单的几个字,他没再说什么。我压住心里的纷乱,又看向了李成义:“宜平在你那处可好?”李成义挑了下眉道:“当初就应承你了,我会照顾好她,怎么县主不信本王?”
我点点头,低头盯着手中灯笼,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李隆基才轻咳了一声:“我错了,你别再摆个受气的脸了。”我哑然看他,道:“我什么时候给你摆脸色了?”他拉下脸来,眉眼带着三分晦气,道:“上元节本是挺高兴的,见你这脸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仍是个大孩子,还是没变。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李隆基才拉出始终站在一侧安静的少年,道:“托了我表弟的福,姑姑终于说动皇祖母让我们出来逛逛了。”我看那个眉眼与太平有几分像,书卷气极浓的少年,了然道:“郢国公。”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薛崇简,没想到竟和李隆基如此要好。
他红了下脸,紧着点头,道:“三嫂。”我愣了一下,没应声。
因街上人多,我们便趁势进了间酒楼,楼内喧闹非http://。常,早已人满。
李隆基见没了空位,正要转身出楼,就见二楼有人探了头,高声道:“李兄。”那人的眼笑眯成一条线,竟是在国子监见过的张九龄。
他这一叫,众人神色各异,我却心头突突,看了一眼李成器。他只笑着对张九龄点头说:“你那处可空着?”张九龄把玩着茶杯,说:“自然有,我特地要了个靠窗的,看看今天还有没有余兴节目。”
这人还真是不忌讳。我低下头,努力让他别注意到,免得说出什么麻烦的话。
直到随着他们上楼坐下,张九龄才扫了我一眼,定了下:“县主竟也来了。”我抿嘴笑了下:“国子监那一次,也有三年没见了。”李隆基看看我,又看看他,忽而反应过来,慢悠悠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并不差异,眯眯笑着点头道:“这句子,怕是要随张某一辈子了。”李隆基点头,道:“我这小夫人曾夸公子是个奇人,没想到今日竟真有缘见到了。”张九龄扫了一眼我,重复道:“小夫人?”
李隆基斜睨我一眼,道:“此处见过张公子的,除了县主,该没有其他人了。”张九龄默了片刻,笑道:“的确。”
不知怎地,场面竟有些安静。大家各自捏着茶杯,都没再说话。
我看楼下,天津桥上灯火一片,煞是好看。
过了会儿,李成器询问起去年十月的科举,张九龄这才又笑眯眯说自己一直留在洛阳就是等着放榜那一日,说到兴起时,他摸出一枚铜钱扔到桌上,道:“我赌我必会金榜题名。”
众人一听立刻热闹了,纷纷摸出几枚铜钱扔到桌上,竟都押着一边儿。张九龄看着满桌子铜钱,捧着杯道:“这没法子堵了,都押的一处,看样子诸位郡王对在下倒真是偏爱。”李隆基见他这么说,也是弯起眸子,道:“钱都摸出来了,总不好拿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大哥。
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这样,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节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