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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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这样,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节了。”他说完,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李隆基拍手应了好,立刻叫来店家,特意嘱咐添六道口味。不过片刻就上了六碗模样差不多的元宵,热气腾腾的,看得心里就暖了不少。店家想是看出这几人的不凡,特意立在一侧细细讲解,尤其盯着一碗特意道:“这是从南边来的秘方,浊酒慢煮。”
李隆基耐心听着,到此句时才一伸手,将那瓷碗端起,放到我面前道:“这等奇缺的,自然要夫人先尝才是。”我愣了一下,却怕当面拒绝让他下不来台。
正犹豫时,李成器淡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姑娘家,总不好随意吃酒。”李隆基顿了顿,才点头道:“大哥说的是。”说完,转手又将那碗拨到了自己面前。
我捂着茶杯,对他笑了笑。原来,他记得。
就在李隆基要给我拿另一碗时,桥下不知为何渐嘈杂吵闹,天津桥上突然就乱成了一片。明堂的方向竟已是火光冲天,满目猩红,映透了整个黑夜。
第26章 二十五 明堂变(2)
酒楼内亦是混乱成一片,众人均已起身挤向窗口,看着明堂方向议论纷纷。
我被李隆基护在身前,靠着窗口,他低声喃喃了一句,道:“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识向前靠着避开他,几乎探出了半个身子,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个半死。”他说完,将我拉到了身后。
此时,张九龄却端着杯茶,正对李成器笑道:“算是让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热闹,比昨夜什么血佛要有看头。”李成器摇头一笑,没接话。
听这几句话,我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昨夜薛怀义摆出大阵势为陛下贺佳节,却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争宠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烧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着,看明堂的方向沉思着,并未留意到我。
这一事该与他们几兄弟没有牵扯才好。两年前那接二连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仿佛太初宫中,洛阳城中发生任何事都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着出神,他忽而看向我,在纷乱吵闹的声音中,皎如明月般翩然立于众人之中,一如狄仁杰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识。
我正想走过去,却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别乱走。”
……………………………
二月初一,我依例随父王入宫问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极疲倦,身侧婉儿正低头说着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细细听了会儿,才抬头对我道:“这两年有几个公主嫁出宫,宫里就不大热闹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宫陪朕吧。”
我忙应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扫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这一年都不大进宫了,身子还是不好吗?”武三思忙道:“周国公去年九月自马上不慎摔下来,至今还养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并不大关心,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静听着,不禁感叹那个自巅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当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却因逼得太紧,终是引来了皇姑祖母的不满和猜忌。在被罢了相后,仍仗着自己是皇姑祖母至亲的侄儿,计计针对东宫,以至于谋逆案后彻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郁郁府中,连平日觐见都能免则免了。
当年我随在皇姑祖母身边时,他日日被召入宫伴驾,连偶有伤寒,皇姑祖母也会遣太医亲自诊治。而如今落马摔伤,养了大半年仍不见起色,皇姑祖母却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如今大明宫中的琼花如初,那献花的人却与帝位再无缘了。
过了会儿,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儿前几日奏请的事,不知陛下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阳宫自修建好了就空置着,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赔笑道:“侄儿的确急不可待。当初怕陛下在太初宫太过无趣,急急催着赶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陛下却依旧没有去过,侄儿日日想着就寝食难安,深怕陛下不满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几声,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来办此事,你若有什么只管和他商议,待二月曲江赐宴后,就去三阳宫住上一个月,也算是了却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来办此事,侄儿就放心了。”他言语中的赞誉溢于言表,像是极欣赏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着看他,道:“成器经验不足,还需要你多指点。”武三思摇头,笑道:“陛下这话就错了,永平郡王虽年纪尚轻,却行事极稳,在诸位皇孙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略有些不安。
皇姑祖母却笑而不语,似乎因他这话,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随父王出了大殿,众人向宫门处而去。身侧几位县主都有说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后又进了宫,和她们不大相熟。倒是叔父们偶问我几句话,引得她们不住看我。
我正想着方才殿中的谈话时,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对远处道:“永平郡王。”
听这一声,我才回过神,正见他迎着日光走来,对武三思点头道:“梁王。”我忙随着几个县主躬身行礼,
李成器先后又与几个叔父寒暄了数句,才与武三思并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阳宫小住,遣本王与梁王细商。”武三思点头,道:“本王正要择日约郡王,不如今日先拟定随行官员,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恒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犹豫,终还是颔首,道:“好。”
父王并未让我先行离开,我也只能随着他们几个一路而行。我盯着脚下石砖的刻画,听着他们热络的言语,想不透他是何时能与武三思如此投缘,看着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约莫走了会儿,至登春阁前,早有十数个内侍宫婢候着,见我们忙躬身行礼。
他们议的是三阳宫之行,我寻了个借口没有随着进去,只在阁旁的水边独坐着。因是入殿觐见,没有带贴身的宫婢,那些宫内的都小心谨慎地在不远处立着,既不敢走近也不敢远离,倒也安静。
二月初,水面还有些薄冰浮着,透着丝丝寒气。
我用脚尖踢下去一块碎石,薄冰被砸了个窟窿,咕咚一声,石头沉了下去。随着那石头沉没,心底的凉意已越发浓烈。
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为讨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宠后,武三思这几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宫,越来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欢心。而这三阳宫就是叔父亲为皇姑祖母所建,颇得圣赞。此时叔父正是顺风顺水时,绝不该与太子一脉如此融洽。
“坐一会儿就进去吧,湖边寒气太重。”我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竟没敢回头。
李成器走近两步,立在我身旁,盯着湖面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议三阳宫之行吗?怎么忽然出来了?”他侧头看我,温声道:“若要议三阳宫,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是想见见你,才特意寻了这个借口。”他说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么话接了。
我想了想,总压不下心中的疑问,索性认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点头,道:“问吧。”我低声道:“你和我叔父这么亲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摇头,道:“有些祸,既躲不开,就无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会儿,道:“周国公如今已失了宠,我这个叔父已是武家最有声势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没再继续。
他笑着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将我如何。周国公是武氏嫡族,内有来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权在握,却还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惮之心。”
他边说着,阁中不时传来叔父的笑声,似是和父王聊得极欢快。
我被他几句话点透,心头迷雾豁然开朗。叔父武三思眼看着自己堂兄从盛极走到落魄,又怎会重蹈覆辙?可是,相较于武承嗣的张扬,频频示好的叔父更让人觉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绕到他身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么这么看我?”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渐被化开,只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着叹道:“我倒宁可你不明白。”
他说完,伸手抚了下我的脸,道:“你是武家的县主,有些事站得远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为了武家求你,你可会答应?”
因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后又险些丧命,他与武家暗中早已势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种种,那之后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会越走越糟,绝不会有好转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象这一场争斗的结果,武家得天下,那么李姓皇室必然会被赶尽杀绝,李家得天下,武姓诸王又怎会有存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只温柔地看着我。
我也回视着他,随着这沉默,刚才那一刻的放松尽数消退。想着那必然有一脉消亡的结局,心中早已满是悲伤。他在生死边缘之时,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眼看着一切发生。可若是日后当父王陷入死局时,我难道也只能眼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相对着静了片刻,我终于软下了心,不想再继续这难堪的话题。
他却忽然温声道:“我会。”
第27章 二十六 明堂变(3)
回到太初宫那日,仙蕙早早跑来,两年不见青涩渐去,眉目间添了几分自信。
她绕着我足足转了几圈,才道:“姐姐终于回来了。”我笑看她,道:“别绕了,这两年不是见过几次吗?”虽然离了太初宫,可每逢初一十五来请安,总有些时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闪着,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边,坐要端直,说要拿腔,目不敢斜视,话不敢多字,见了没见没有差别。”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样了。”
她留在我这处,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将我拉出了宫。
她一路说着曲江赐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丽春台,眼望整个太初宫城,才停了笑,道:“此处最好,能观整个太初宫,也能望见洛水横穿神都,”她说边说着,边眼带憧憬,望着远处,“还是姐姐好,能在宫内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随口道:“等你嫁出宫后,想要回来还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时又要嫌宫外无趣了。”
我立在她身侧,看着宫外市坊中人如蝼蚁般密密麻麻,远处苍空中隐有淡薄的云浮动,近处有殿堂相峙,楼台林立,一时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与母亲何时能再见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轻声道:“总会回来的。”她生下来就被接回宫,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我本以为她不知愁滋味,此时才发现,连这个小县主也终是长大了。
我扫了一眼身后,示意宜喜和几个宫婢内侍退下,才接着道:“此话不要多说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撑着栏杆,侧头看我,笑道:“这话,成器哥哥也嘱咐过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继位就好了。”我听得一惊,看她道:“为何这么说?”
她任风吹着脸,喃喃道:“四叔性情温和,唯有他继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机会吧?”她的话似问非问,我偏过头,去看瑶光殿方向,没有回答。
因离的远,看得并不分明,却明显觉得那处有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出奇寂静。我正凝神看着,仙蕙忽然道:“瑶光殿出事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压低了声道:“自从半月前明堂被烧,宫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今日怕就为了那件事。”
我紧盯着瑶光殿,心中愈发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并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怀义重建明堂,明着回护他,实则是怕被天下人耻笑罢了。但自己养的面首为了争宠,一把火烧了天子权威所在,此事绝不会如此善了。如何了,又会牵涉到何人,这才是众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仙蕙似乎急于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犹豫了下,心里总不踏实,就带着她下了丽春台,屏退宫婢内侍,与她向瑶光殿而去。
距瑶光殿还有几十丈远时,就看见外围有侍卫守着,均是神色冷峻,殿前龙辇已空。殿前台阶上候着的尽是皇祖母殿中的宫婢内侍,有面色惨白,有的已是浑身发抖,几个小些的宫婢都退离了殿门处,软软靠在玉石石阶旁,躬身抽泣着。
我看得心惊肉跳,仙蕙已吓得退了两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侍卫并不认识我们,只见服饰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个年轻的上前行礼,道:“两位请回吧,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瑶光殿。”
我努力压制着,笑着点头道:“起来吧,我们不过是路过,无意为难你们。”说完,握紧仙蕙的手,大步转身向反方向走,却觉她身子很重,似是极不情愿。我侧头,肃声道:“快跟我走。”仙蕙反握着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不管她唤我,直到走到远处的石柱处,才停下来。
她咬着唇,紧盯我道:“姐姐,我怕里边……”我轻摇头,打断她的话。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侧,紧盯着远处瑶光殿,眼中恐惧更盛。
我又何尝不怕?只是如此阵势在宫中还是初见,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仙蕙执意要探看,恐会起重重麻烦。我眼光扫着殿前的侍卫和宫婢内侍,除了陛下殿中的,还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宫的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出,是李成器的内侍何福。
他匆匆走下石阶,和个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侍卫即刻将他让了出来。他躬身道谢后,竟是一路向我们这处走来,待走近了才行礼道:“永泰县主,永安县主。”我点头,道:“起来吧,瑶光殿发生何事了?”他能晓得我们在此处,必是方才在殿门前看到,特意来递话的。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宫面圣,竟在其后私到瑶光殿密会宫婢,淫|乱后宫,陛下得知后震怒,命梁王当场杖刑,以儆效尤。”我盯着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会做出此等事?是何人发现的?”皇姑祖母的面首,这宫中又有哪个敢私会?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陛下殿中的宫婢宜都。”我点头,道:“既是陛下殿中人发现,又是梁王在行刑,东宫人为何会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东宫人在,沈太医也在。事发时太医正在殿中替陛下诊脉,郡王在一侧陪着,所以就陪着陛下同来了。”
我默了片刻,又随口问了几句话,皇姑祖母已从瑶光殿中而出,身后紧随着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龙辇,沈南蓼便紧随离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声交谈着,面色如常。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礼,匆匆折返。
此时,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内侍,前头的几个分别抬着两个人,简单罩着白色锦布。武三思特唤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细看,与李成器说了两句话,李成器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远看着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着赤红的血,浓烈刺目,忽觉阵阵气闷,压制了片刻才对仙蕙道:“走吧。”仙蕙早已是脸色惨白,点了点头,随我快步离开。
……………
此事在脑中盘旋数日,却仍挥之不去。
宫中像未有此事一般,无人敢提。我本想问问婉儿,但自回了太初宫,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侧,始终没有机会和我独处。只在每日问安时才能见一面,她总像是有话要说,却碍于皇姑祖母,偶尔扫我一眼,均是神色复杂莫测。
这一日晨起问安后,我走出大殿,才留意到当值的是那个小宫婢。
殿门侧,她正垂眼替我理着衣衫,我见身旁无人,便轻声道:“这几日韦团儿都没有当值?”殿中添了几个新面孔,她这得宠的却不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声道:“韦团儿已被杖毙了。”
我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原来是韦团儿。
薛怀义积怨已久,此番又火烧明堂,韦团儿是武承嗣心腹,屡次陷害东宫。不管这一场淫|乱事是真是假,对那一日在场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隐患,而皇姑祖母虽在盛怒下,又何尝不是全了除去薛怀义的心思?
他与武三思,怕是自上元节那场大火后就有了共识,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败时荣宠至今,觉非一朝一夕的谋算,而他,又能猫鼠同行多久?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着,过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此时,元月已对着石阶处行礼道:“郡王。”
我抬了头,才见李成器几个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着我,道:“年岁不大,心事倒不少。”他边说,边由着身后内侍脱了袍帔。我无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礼,道:“几位郡王快些进去吧。”
就在我错身走过时,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他道,“自从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