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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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一一行礼时,房内已走出两个人,立刻引得众人围了上去。
“各位郡王亲王,就无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着袖子,面色早已熬得苍白,“请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缓醒,小人自会遣人去禀告。”
他就隔着我十步之遥,我却听得分神,只因那门边立着的人。
整整一年,我从未出过王府,而他也从未再出现。突厥叛乱,边境一路兵败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为帅,征兵天下,可李旦身为皇嗣又怎会亲自出兵征战,最后这么个力挽狂澜的险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铁马,征战边疆,我无法想象那连连险境。
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缠着白布,环绕于脖颈之上时,就已痛的喘不上气。
他面色极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丝,只是静立在沈秋身侧。此时,王元忽然自一侧走上前,低声询问着是否要吃些东西,他摇头,微微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听在耳中,只盯着他,不敢动上分毫。
他刚要返身而回,却突然顿住脚步,缓缓看向了这里。
那双眼,清润依旧,只蒙了层杀戮决绝后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险些躲开。太多的过去纷涌而至,从狄仁杰拜相到如今这病危卧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风,到如今却只能隔着众人,在这纷扰中静看着对方。
难以靠近,连最平实的话都不能多说。
沈秋正要转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样子,才顺着目光看过来,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头,正要随着众人离开,沈秋却先出了声:“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阶,先对李隆基行礼,才对我道:“狄相曾说,若是夫人来了尽管入内,他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扫过他袖口的点点血迹,默了会儿才道:“狄相如今还没醒来,我留下也没什么用,还是待相爷好转再来探望。”
沈秋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这几日极为凶险,永安你还是留下的好。”
我心头一紧,认真看他,他又点了点头。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缓醒,我也该留下送他最后一程。我没再多话,征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说:“我陪你。”说完,先一步走上石阶,对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经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摇头:“今夜正是凶险难测,还是侯在此处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紧袍帔,紧跟着进了屋子。
内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们几个就在外堂相对坐着,唯有沈秋守在床前,每隔半个时辰才出来一趟,喝口水,或是低声和李成器交谈着,看神色似乎始终没有起色。
我捧着茶杯,一口口喝着,想起了很多。
狄仁杰几番大起大落,却均是对李家忠心不二,就连李旦重回洛阳,亦是托了这位相爷的福。不知为什么,脑中竟记起当初李成器被囚于宫中,不惜当众提醒狄仁杰有难的那一日。
那一日讲解琼花的句句都还清晰,他的浅笑注视,狄公的玩笑提点。
那个叹‘县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劝散我二人的人,彼时今时,江山依旧是风雨飘摇,这个始终守护李家的人却终是年迈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后了。
约莫到了后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些吵闹,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却已经站起身,径直走了进去。过了会儿,沈秋才出来,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后一个见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李隆基,还未转身他已经先低声开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顿了下,没有回头,直接走了进去。
内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来,只剩我和沈秋,还有李成器。
灯烛摇曳,拖长了人的影子,我走到床边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着,不禁湿了眼眶。他缓缓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着他。
过了很久,他叫了一声:“县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么武家县主,而是临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还记得……”他眼中亦是带笑,却不同于我的强装,只是淡淡地,带着老者的了然与释然,“和县主的几次私下交谈。”
我点头:“永安也记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着摇头:“至今本相仍旧认为,县主眼光极好。”
我心头阵阵酸痛,不敢回头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有句话,本相始终未曾说,在李家的这些皇子皇孙里,寿春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了。”
我没想到,他特地要我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怎么地,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杰笑着摇头,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武家与李家的争斗,李家男人与女人的争斗,尚会有许多变数,县主切记,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我点头,他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李成器道:“当初县主为我二人讲过琼花之法,老朽至今仍旧记得清楚,郡王可还记得。”
这话,唯有我三人听得懂。
不论这话是提点李成器记得我当日相助,亦或是别的什么,这为天下为李家耗尽一生的贤相,此时只不过是个看着我二人自幼成长,到如今感慨万千的老者而已。
心头一时亦苦亦酸,我终是回头看他。
他只静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狄仁杰道:“本王不会忘,亦不敢忘。”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着相对的勇气尽数打碎,只余心酸。他金戈铁马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有一日安枕,却不能问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时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伤口……
狄公咳了两声,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着摆手,对我道:“夜深露重,县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后若不嫌就多来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谊。”
我含泪点头,笑着说:“永安告退了。”
而这句话,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后一句话。
久视元年,狄仁杰病故,举国同悲。连皇祖母亦是拒朝数日,连连悲叹狄公一去,朝堂空也。
第50章 四十九 暗潮(2)
近初夏时,临淄王府终于迎来一桩大喜事,李隆基长子降世,赐名嗣直。刘氏小产始终郁郁,自从再怀上孩子后就整日不出院子,直到嗣直出世才算是喜笑颜开,松了口气。
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善妒的名声好歹淡化了些。
满月酒办的热闹,唯独太原王氏一族未有人露面,李隆基也算是会处事,立刻将嗣直送入王妃的院子,由她亲自抚养。冬阳絮絮叨叨,每日都说此事,直说得我头昏脑胀写不下字,才放笔看她:“去要些茶点来。”
她啊了声:“不说我都忘了,该吃些东西了。”
我挑眉看她:“不是我吃,是我要去送给郡王吃。”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夏至捅了她一下,才算是回过神,忙不迭出去拿了不少精细的点心,泡了壶上好的茶。我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满满几碟子点心,真是哭笑不得,只吩咐她跟我去,让夏至留下收拾笔墨。
进书房时,李隆基正靠在椅子上,两只脚翘在桌上,定定出神。
“郡王。”我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头,似是迷惑了一下,旋即站起身,大步走来:“怎么,出什么事了?”我哑然看他,抿唇不说话,他立刻攥了我的腕子,急道:“到底怎么了?”
“我饿了,”我叹了口气,“猜着你也饿了,就想凑在一处吃些东西。”
他暮地愣住,眼中似惑,似惊,到最后不过都化在那一双潋滟的眼中,不笑不语。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他依旧是不说话,只是攥着我腕间的手一路滑下来,用手分开我的五指,交叉着握在了一起。想是一直在窗口吹风,手指都冰凉凉的,冻得我想抽手,他却执拗地这么握着,眼睛定定看着我。
我无奈,只能随他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道:“永安,你是要走了吗?”没想到等了半天,竟蹦出这么句话,我低头笑,亦苦亦是心疼,到最后竟是笑出了满眼的泪。
究竟是如何情意,才能至今如此相待……
待笑够了,我才抹了下笑出的眼泪:“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他愕然看我,过了很久才喃喃道:“那你——”两个字就卡住,似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我抽出手,从一旁冬阳手里接过茶点:“你不是说,我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你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如此麻烦,倒不如一起吃的好。”
他这才如梦惊醒,忙一手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一手仍旧五指纠缠着不肯松开,直到把我拉到桌旁坐下,依旧是老样子,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抽手,这次倒是很轻松,轻易就放了手。
倒茶,吃点心,直到吃得七八分饱了,我才放下筷子看他:“不吃吗?”他摇头,笑得晃眼:“我看你吃。”我笑:“不怕有人暗中下手脚?”他愣了下,扬起一抹笑来,也不说话,只伸手把面前的点心都拿起来。
每一块都轻咬小半口,然后码放在玉碟里,拿起下一块,不一会儿就堆了小半盘。
他伸手,把那玉碟推到我面前,又亲自替我添了杯茶。
一切行云流水,毫不做作。
我只默看着,不发一言。狄相弥留之际所说的话在心中盘旋月余,他仍是放心不下李家,仍是顾虑我的身份为李显这一脉子嗣带来弊端,所以才说出那番轻描淡写的话,让李成器记住的是我的恩,而非我的情。
只是他让我置身事外的话,我又如何做得到,自我踏入临淄王府起,便已注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更何况还有我的妹妹永惠,还有他的兄弟手足。
今日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前便已应下的,好好留在他身边。
余下的,或许日后也再难做到了……
我凝神看他,过了很久才问:“你怨我吗?”
恍惚着,似个声音撞入耳中,那年那夜也曾有人揽我入怀,问我可曾怨。此时我问得苦涩,彼时他怕也是如此心境,无能无力,满腹亏欠。
李隆基眼色清澄,似笑非笑:“相识这么多年,却换不来你认真看我一眼,我该怨的是自己无能,对你何来怨恨?”我没料到他如此答,默了片刻,才笑:“从我认识你起,你就是不肯认错服软的人,怎么今日变了个人?”
他仍旧笑得懒散,语气却是柔了下来:“我在你面前……似乎总是错的。”
我没说话,夹起一块迎春糕,盯着他咬下的那个缺口,将整块都吃了下去。
他就坐在对面,却因背对着窗口,神情半明半暗的,看不分明。
就这样默看了我许久,才又道:“永安,你今日既选择不再避开,那我也不会再放手。无论胜负,或生或死我都会带着你,”他顿了下,看了一眼玉碟,“即便是最后一刻,我也绝不会让你死在我之前。”
我望着他的眼睛,嘴边的笑竟是难以为继,只能低头掩去尴尬,随口打趣道:“真是天意,当初在凤阳门误打误撞,竟救了个大贵人。”
他似在笑:“若要认真算起来,你才是我的贵人。”
我手动了下,想要去拿茶杯,却被他伸手握住。抬头时,他已伸出另一只手,轻拭了下我的唇角:“看来这迎春糕做的不错,你都吃的忘形了,”他侧头,对外头接着道,“李清,让膳房去领赏。”
李清在外问询是赏哪个,他倒是爽快,只说尽赏。
才刚吃完点心,他便又坐不住,立刻吩咐人备马,要带我出府。
我忙摇头,只说自己想去看看父王,他这才放我离去。直到回了自己院子,冬阳才是嗤嗤地笑出声:“郡王对夫人,真是疼到骨子里了。”
我笑了笑:“去备车吧,我要去趟西坊。”
进屋时,夏至正收整着架子上的书。我看她一卷卷翻看着,忽然想起幼时在婉儿房中,亦是如此,拿起什么都要偷看两眼,掩不住的探究心思。那时的婉儿对我来说美艳不可方物,又有满腹学才,自然对她所读的书都有些好奇,也因此跟着她读了不少旁人读不到的。
正要进房换衣裳时,冬阳已进房,回话说车已候着了,她边说边走到夏至身侧,拿起一卷书道:“这就是你说要请教的《释私论》?”我见夏至有些发愣,忙笑道:“拿来我看看。”
没想到夏至一年前在画楼搪塞的话,这小丫头竟然还记得。
冬阳拿着那卷书,递到我面前,笑道:“这是夫人亲手抄的?”我嗯了一声,没有反驳。我与李成器的字本就相像,若非是研习较深的人,草草看着也分不出差别。
她翻了翻,极有兴趣道:“夫人可能借我看几日?”我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时,夏至已静悄悄地走过来,道:“若要借,也该是我先才是。”冬阳撇嘴看她,道:“刚才看那么多书你都不开口,偏我说要看了,你来抢了。”
夏至无奈看她,道:“若不是我,你还知道什么是《释私论》,难得见到全本,自然要让我先看。”冬阳将书卷递给她,没好气道:“好,给你,看完记得拿给我。”我看着她两个,笑道:“我还没答应,你们就争上了?”
我这一说,冬阳再不敢说什么,挤眉弄眼地笑了下,进屋去给我拿替换的衣裳。夏至拿着那卷书,对我道:“奴婢粗看也难懂,倒不如放在夫人这处,夫人有闲时讲解一两句便好。”
我没说话,接过书,看她也走进去时,才随手将书摊开,放在窗边,让阳光晒散多年的湿气。正是有阵风吹过,书连着翻了数页,瑟瑟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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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茶楼时,姨娘已先来了一步。
房内仅有她和一个中年人,看起来眉目开阔,很有富态。我让夏至守在门外,才进了房,姨娘低声和他说了句话,他立刻就躬身拜了一拜:“夫人。”我笑着点头:“不必多礼。”说完,便坐在了姨娘身侧。
他立刻眼明手快地添了杯茶,覆又立在一侧,不再说话。
姨娘笑着看我说:“当年的举国首富,永安可曾听过?”我点头:“邹家鼎盛时,连李家武家都不及,又怎会没听过。”姨娘继续道:“我娘家与邹家多少有点关系,他们被抄家时还曾收留过一两人,这位便是邹家的远房亲眷,王元宝。”
姨娘说的话,其实早在几日前和我提过。但当着此人的面,总要做的足道一些,我佯装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姨娘继续道:“话说的远了,只是想起邹家不禁唏嘘,世事无常,当年天下首富到如今竟没了几个后人。余下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念在旧情带他来见你,帮得到帮不到的,只能由你权衡了。”
我笑着点头,这才认真看他,他立刻就躬身行了个大礼,言简意赅地说了来意。约莫不过是他的小儿子在去年从军,与突厥战事时临阵脱逃,因大胜而免去一死,却是活罪难逃,已判发配。
待他说完,我已明白姨娘的意思。
她知道我与李成器的关系,而此次战事虽是挂了皇嗣的名,却是由李成器出征,他若能有心说句话那便是条生路。其实这种事,换作父王的身份也是能开口的,只可惜事关邹家……堂堂首富落得如此田地,期间便宜了多少王公贵胄,谁又能算得清?谁又能轻易去管?
我犹豫着,看他指间老茧,随口问了一句:“当年邹家生意,你可有插足?”他倒颇为镇定,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小人自幼跟着邹老爷,耳濡目染,也算小有所成。”
邹家……我握着茶杯,心中忽地萌出个心思。
如今连张易之那样得圣宠的人,都不忘拉拢商贾,甚至引蜀商宋霸子等十数人入宫陪陛下小赌消遣,说是小赌,谁又不清楚这其中的私下交易?邹家当年既然能够富甲天下,就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与其四处拉拢已富贵的人,倒不如手里握些实在的东西好。
我复又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姨娘,此事连父王都要避嫌,我只能说试一试。”
第51章 五十 暗潮(3)
这件事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十数天。
如今李家武家尚未有分晓,李家就已经内斗连连,纵然李隆基待我再好,他能在区区十七岁就能有如此算计,又何谈之后。我承认自己有私心,怕父王亲妹日后涉险,也怕他真不顾手足情义……
窗外春日正好,甚至都有了些闷热。
夏至在我旁边冲茶,我盯了她许久,才道:“夏至,年前永惠高烧不退,我去白马寺烧香也算是显了灵,不如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去还个愿吧?”她替我添了杯,道:“需要先告知老郡王和王妃吗?”我笑:“不用,自己去轻便些。”
我说完,静看了她会儿,才轻声道:“我想见寿春郡王,你可方便传话?”她神色未变,把茶壶放在手侧:“不是很方便,需要几日安排。”我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过了三日,才算定下。
车一路出府,才行了不久就被拦下来,夏至下去问过后,回到车上脸色极不快:“是洛阳令在清道,说是今日宴客,凡过往车辆均要避让。”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今洛阳令是何人,倒是冬阳接了话:“张昌宗的胞弟,张昌仪。”
我恍然:“原来是他,那就等一等吧。”
自狄公辞世后,二张势焰更胜往昔,连李显一脉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是李隆基兄弟几个。李成器大胜突厥的功劳,也尽数被打压下来,倒不如他一个面首的胞弟威风。
想到此处,我便随意挑起车帘,扫了一眼。正看到数匹马飞奔而来,毫不顾忌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