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3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回,堵住大嫂的嘴。可他就是不点,显见得是真不敢,蕙兰暗中叹一口气。这一点点怅然立时让过年的欢喜冲跑得不见影了。
除夕夜守岁,老爷夫人过子时便进屋睡了。父母不在,小辈们自然活跃起来,新上了香,火盆添了炭,李大吩咐范小下饺子。瓜子盆满上,花生盆也满上,重沏一壶熏盐豆子茶,李大就要开讲。每年的这时候,李大都要开讲,讲的是老家的故事,也是张家的渊源。要说张家的原籍,谁也没去过,但众人都知是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家中原是耕户,宋时举恩科,人特奏名,做了官。仕途十分亨通,最高至翰林院,就是祖宗像上的那一位。后来女真人入侵中原,凡在朝中做官人家全斩尽杀绝。其时,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的张氏已抽枝发叉,有百余户,族人们商议,不得不离血地奔生路。就以庄子中央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为方向,各户循一枝所指,月黑风高之下,张氏家族便作了鸟兽散。你们这一枝——李大点了点张陞和张陛——原也有兄弟俩,本说好不分离,就循槐树上一根长枝向南走,走了有几天几夜,就走到一个岔路口,立着一棵枯树,一根叉向东,一根叉向西。兄弟俩说:这是老天给咱们指路,必分道扬镳才能保存根脉。两家人抱头痛哭,洒泪而别。哥哥向西,弟弟向东。又越过千山万水,寒冬酷暑,家中人凡老弱病都殁了,只余七八口青壮年。有一日走到一个渡口,连摆渡的钱都没了,就在此时,听见有小儿唱歌谣,全是北地匈奴的音调词语,称王为可汗,方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是蒙古人的天下,不禁大哭失声,捶胸顿足。正痛不欲生,忽有一老者走来,见这些人全是宋时装,晓得是被追兵一路驱过来的,便与其中略年长者道:江对面还有个宋室小朝廷,偏安着!张家人泣道:如何渡江呢?不如全投入水中,也算完节了。那老者长袖一挥,江上忽就过来一叶扁舟,无人无桨,老者说一声:上船吧!七八口子张家人上了船,那船顺风而去,摇摇曳曳到了江心。日光照耀,金水波动,无数江鸥飞翔,原来已是春暖。江那边果然燕飞草长,一片明丽景象。下船问路,人道是“临安”,终于安下身来。劫后余生,又繁衍出数十户,有耕田,有捕鱼,有读书,亦有经商。太平了一百五十年,蒙古人到底追过江来,于是,再走的走,亡的亡。可这张家人就是不绝,因根扎得深,枝才发得旺,还因什么呢?越是要绝它越是不绝。人脉也像树脉,种树人都懂得,隔三差五地要用斧子砍上几下子,越砍越抽条。所以,你们看,如今大江南北,就属张姓多而且广,源起五湖四海,其中就有你们这一张!碰着了,认一认,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虽然李大是年年讲,小辈们年年听,但总也听不厌,十分入神。蕙兰头一回听,更是新鲜。更声不知敲了几下,灯里添了新油,红蜡烛的烛泪淌了一堆,窗户纸发白,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一声,以为天明了。心想夜竟如许短促,原来是下了雪,雪光映在窗户上。李大再接着说,当年在老槐树下分手,主要是五脉,分手时说好,金木水火土,各领一支,子孙们的名字里都须有这个字或者意思!你们家——李大又点了点张陞和张陛,是“土”字。果然,张陞和张陛的名字里都有了“土”。可是,小毛的名字里没有“土”!蕙兰说。张陛就说话了:小毛的大名叫“平”,“平地”则为土,《周礼·地官·掌节》写,“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又有郑玄注,“土,平地也”。李大就夸奖:二少爷读书好!蕙兰也觉得好,却又在心里笑张陛迂腐。李大说:倘若遇到名字里藏着“金木水火土”意思的,就是五脉里的人。大嫂说:也不见得张姓都是一家,有皇上赐的姓,还有攀附的,又有那些杂户小家,凭空姓个张,谁能不让姓?“金木水火土”也是任意起的,要凭这个认亲,除非瞎猫碰死老鼠!李大不与她辩驳,只一笑,说:大嫂嫂说得很对,当然不能单凭名字,仓颉造字万万千,除了那些避讳的,谁不能拿来做个叫头?可是,张家人除这个,却还有个记认,万万错不了的!大嫂和蕙兰都问是什么?李大只是笑。妯娌又转向张陞张陛问是什么?这两人神情迷茫,也不知道。再向李大追问,李大笑得不得了,回说:回房上床,将自家男人的身子翻检翻检,连个脚趾头缝也别漏掉,就知道了!张陞夫妇还好些,张陛和蕙兰就撑不住了。蕙兰避过脸,藏在灯影里,张陛则认真生了气,抬起身就走。推开厅堂的门,迎面是晶莹剔透的白雪世界,不由一愣怔。就在这时,更楼上传来敲梆声,响了五响,五更天了。李大说:回去睡吧,还有一个好觉头呢!于是,两对夫妇各回各的房。李大和范小将残香扫了,红烛灭了,最大的一对足有数十斤,收起来,明年再接着燃。
接下去的日子,每晚祖宗像前点香烛,供酒果饭菜,供过后方才开饭。每晚供的皆不同,吃的就也不同。初一格外讲究,鱼圆、肉圆,表示团圆;春饼裹肉丝,意即银包金丝;黄豆芽是如意菜;落花生谓之长生果;黄菱角、藕、荸荠、红枣,一并煮甜羹,名为“有富”。初二是粽子,初三供年糕,初四任意,初五必供寸金糖——日进寸金的意思。张家的寸金糖不是去市里买,而是由范小熬制。熬一锅麦芽糖稀,浇在扁锅里,洒上黑白芝麻,半凉不热时用快刀切成寸长的条。初六初七初八任意,初九必供素,全家也都吃素,因是玉皇大帝的生辰。十二设灯,女眷们一起动手扎灯,宫中制式,一色绫子,四方四正,正面用墨笔写两个字:永思。中间四盏大灯由老爷写,左右两列十六盏,张陞写八盏,张陛写八盏。十三点灯,供糯米汤圆,十四供饺子,十五又是一大祭:全鸡,全鸭,最要紧不过是一只全鹅!这只鹅也是提前多少月四乡里查寻,打听到谁家里孵小鹅,买一只来养着,养到这一日宰。宰鹅是由李大动手,因是范小养的,此时躲在灶屋里落泪。鸡、鸭、鹅,加上羊肉、猪肉各一方,总共为五牲。然后就是搓圆子,馅有核桃、花生、芝麻、鸡油、枣子。祭完了再烧一轮元宝,放一轮炮仗。这一夜,院院都点灯,龙灯、凤灯、兔子灯!九间楼前后各点九盏灯,也是一色的绫子,但是六角形灯,灯上无字,显得一派端肃。
十六日,则是张家独祭,甚为特别,祭的是床公床母,各房在床前设一张小几,几上摆煎饼、鸡蛋、圆子、寸金糖,点小香烛,两盏小宫式灯。蕙兰犹觉得有趣,心想:要有了小孩,不论男女,小名都叫个“灯”。却不敢与张陛说,张陛一脸庄严,定会嫌她轻浮。
再隔一日,十八日晨,供过年糕,便将祖宗像请下来。供桌前的红幔子卷起来,灯笼香炉蜡烛火盆铁架统统收进仓房,杯盘碗盏洗净刷净了,锁到柜子里。鱼缸空了,鹅舍也空了,院里的树,节骨鼓起来,里面是新绿。
31 张遂平
三月里,蕙兰有了喜,阖家高兴,尤其是张夫人。张陛自小赢弱,娶亲后,张夫人又怕他伤身,又怕他无后,可说提着一颗心过来。如今好了,张夫人掐指算一算,年末年初,家中就添人口。夫人着李大在张陛书房里铺了一张床,让小两口分室而居。又要李大每晚睡在蕙兰床侧边的榻上,说是照应有身子的人起夜,也好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其实是怕小夫妻俩起腻,对大人孩子都无益。蕙兰倒很中意,与李大同寝要比和张陛有趣得多。与张陛常常一夜无话,行夫妻之道也谈不上有太大的意思。她以为张陛也有同感,觉着自己是无味的,所以就没有什么怨艾。或许天下婚姻都是如此这般,父亲母亲是这样,婶婶和叔叔有些声色,可却不怎么像夫妻,而是像男人和男人,又有些像倒过来,叔叔是女,婶婶是男。蕙兰想起未出阁时,和婶婶相处的情形,远隔千山万水似的。婶婶希昭就像是天上的人,此地则是人间,烟火蒸腾,轰轰烈烈。这李大是俗世里的人得了道,方才成仙,就好比八仙,但不是何仙姑,而是吕洞宾。那么张陛是谁呢?汉钟离!因是受铁拐李点化,然后上山学道,蕙兰就觉着那是个小孩。铁拐李又是谁?是范小!蕙兰想到此,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听见了,在帐幔外头说:笑什么呢?小心生出个豁嘴巴!蕙兰更要笑。这时,外面书房里的张陛咳出一声,像是嫌她们吵他的觉。蕙兰将头埋在被子底下,不出声地偷笑一阵,睡着了。
自从李大睡在房里,张陛和蕙兰更成陌路人了。本来同宿的人不得已说几句话,如今连这几句没油没盐的对答也免去了。夫人却对蕙兰好上加好,亲上加亲。一个半月之后,蕙兰害喜害得略好些,就让范小每餐添菜。有几次,亲自下厨调羹做汤给蕙兰吃。大嫂见了自然不乐意,对小婶子说:你要下不出一个公蛋,吃进去的能吐出来吗?蕙兰已经晓得大嫂的脾性,见怪不怪。果然是,说归说,行动上依然帮忙。慷慨地借她小毛给蕙兰抱,取“抱子抱子”的意思。蕙兰抱着侄儿张迎平,小孩子的乳臭、汗酸、尿臊,捂了一冬这时解开,直向她逼去,害过的喜又要回来了。且不敢掩鼻,就问大嫂,给张迎平洗个澡怎样?于是,又生火又烧水,妯娌俩一起动手,将小毛剥光,摁进盆里。蕙兰捋着侄儿藕节似的胳膊腿,心里说:我也要一个!大嫂看出弟媳的艳羡,无限得意,将那妒心平息了。
这一天,夫人让范小雇了一顶四人抬三人座敞篷大轿,吩咐李大在家照看好小的,带两个媳妇去逛大王集庙会。大嫂搽脂抹粉,越发唇红齿白,漆眉星目,穿一袭青地织金牡丹花裙子,宝蓝嵌五色丝云肩,耀目得很。夫人讥诮道:人以为是皇帝娘娘出行呢!大嫂没敢回嘴,低头回房要换衣服,夫人说一声:不必了!转头又审视蕙兰一番,说:这一个又忒素!蕙兰的衣服多是淡雅,这就已经破了格的,穿一条蓝地莲花锦的裙子,也披了云肩,却是月白底嵌银线,脸上也敷了粉。与大嫂站在一处,好比月亮和太阳,又好比白芍药和红芍药,然而,互为映衬,相得益彰,一并的俏丽与鲜亮。夫人自己是一身五湖四海织锦缎,蓝灰底上一大团一大团隐花,雍容华贵,率先上了轿。大嫂悄声与蕙兰说:今天是趁你的光,破天荒头一回出去逛!
这乘大轿分前后两排,夫人坐后边,两个媳妇挨着肩坐前边,范小跟在轿后面。出了新路巷,从三牌楼走过,一路向北,上了无数顶桥,直出城门。人烟渐稀,路两边也逐渐空阔,田里的油菜花黄了,粉蝶飞舞,桥下绿水分流,鸭群呱呱叫着。大嫂似乎被眼前美景震慑住了,不敢多一句嘴,变得怯生生的,蕙兰倒活跃起来。方才经过侯家浜,看见外婆家的园子;接着又望见娘家的三重院的翘檐飞阁。做姑娘的日子回到眼前,有快活,也有忧愁,可不是吗?又愁嫁又愁不能嫁!如今好了,她是个小媳妇了,不禁有些个得意,直了直腰。夫人正在对大媳妇交代,到了集上,要护着蕙兰,别让弟媳妇受了挤,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嫂应着,一点儿刺头都没了。路上的人轿车马又渐渐稠密起来,两边的房屋店铺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终于连成一片。道路也变得纵横交错。看得见大王庙烟火缭绕,钟磬声声。过了一顶石板桥,夫人说了声“停”,依次下轿,又嘱咐一遍莫让挤着蕙兰,就走在了前边。大嫂与蕙兰手搀手跟在身后,范小押尾。这条街多是绸缎布棉,夫人一家家看过去,让媳妇们各挑两段夏季衣料。太阳升高了,明晃晃的,将屋瓦照得透亮,底下是各色车轿。出门的人都穿着鲜亮,铺子里又是堆纱叠绉,一条街远望过去,好似一披五彩云霞。夫人挑了几匹纱绫做帐子用;再买几匹秋罗,几匹杭绫,几匹湖绸,替家中父子三人做单袍;又挑几匹细葛,给李大与范小做夏衣,买下的布匹都由范小扎成包裹背着。大嫂挑的两段各是雀蓝刻丝绸和金莲花纱绫;蕙兰是藕荷色洒墨淡花绸与一段纯白绫,夫人知道她喜素,但也太过肃杀,蕙兰说她自有用度,于是夫人作主又代她多挑一段蜜色云纹绫,大嫂并没多嘴。再又配了些缨络、绣补、膝袜。就此,范小已经背负不了,放下来,重新归置成两大包,用一根扁担挑在肩上。买下这些东西,就正到街口,蕙兰恍然觉得这街口眼熟,好像来过。转过去,再走几步,认出来了,父亲开“亨菽”就在此。那时候,常和母亲婶婶乘轿来买豆腐。一回头,夫人正看着她点头笑,不由脸一热。就是在这里,夫人头一回看见她,她却懵懂不知情,提着个小竹篮,吵着要新出锅的热豆腐。如今, “亨菽”的牌子竟然还在,底下开的却是卤肉店,与“亨菽”大不相干。店主喜欢这两个字,就留下了。
蕙兰正在“亨菽”门前流连,忽听有人叫她,两人都吓一跳,拉着的手紧一紧。回头看去,竟是一个少年人,宽肩长身,面色红润,头上扎了青色布巾,穿一身短衣,打着绑腿,脚底是云头靴。眼睛亮亮的,笑盈盈看着蕙兰。蕙兰也是觉着面熟,稍停片刻,认出了,是小叔叔阿暆。阿暆手里握着一把桨,用红蓝漆画成水文图案,正要去赛龙舟。果然,翘首望去,可见吴淞江上龙舟的彩楼,龙头太子立在船艏,披金盔甲,戴银护臂,举一面彩旗。两边尽是旗帜、彩伞、十八般兵器,锣鼓喧天。集市上人都往河边拥去,夫人不让过去,见两人神情失望得很,便让范小去找个临高的茶楼。可茶楼已挤满了人,窗户都开着,伸出头看龙舟。就只这一瞬间,四下里就都是人。陷在人阵里,想脱也脱不了身。范小护着婆媳三个主子,退进一家碗铺,买了两摞二十个碗,二十个碟子。店主做了买卖,又见是有身份的人家,特特搬出几张方凳,让夫人坐,媳妇们则立在凳上,往龙舟那边望过去。
原来有四五条龙舟。龙舟的中舱里,坐两列水手,都是阿暆那样的装扮,手持彩桨。只是各条龙舟水手的头巾颜色不同,分青、红、黄、蓝、紫。那扎青色的离岸最远,看不清其中哪一个是阿暆。桥上岸上纷纷往河里抛钱抛物,水手们便争抢争夺。一时间,就像开了锅,沸反盈天。所抛物件最有趣的莫过于鸭子,一把没逮住,下了水就游走了。所以,抢鸭子最热烈。有个扎青头巾的水手一连抓住几只鸭子,引来众声喝彩。蕙兰觉得,那就是叔叔阿暆!
日上中天,主仆三人方才尽兴而归,买了满抱的东西,又得了满眼的见识,来不及地要与人卖弄。夫人自然要与老爷交代些来去,范小和李大说,大嫂和张陞说,蕙兰呢,不和张陛又和谁去说?张陛正坐在书案前看书,蕙兰对着他脑后说:我回来了。又说:买了好些东西,也有你的。再说:看龙舟了,我家小叔叔也在龙舟上。张陛一律回答一个字:是。蕙兰再要说什么,却发现都已经说完,就不说了。自己回屋里,将买来的东西检点一番,一一收好,只留出那匹素白绫,裁成几块,上了花绷。她说有用度,原来是绣襁褓的用度。一面抽丝引线,一面在心里说: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咱们”指的是她和肚子里的人。
阿暆这日在集上遇见蕙兰,看出有身子了。回家一说,小绸就也张罗着绣襁褓,一边着人去张家送了一挑吃的和用的。送东西的人是福哥,蕙兰听到消息过来找,人正坐在灶间里,范小给剥粽子吃。蕙兰将家里所有人问一遍,又问园子里的花草池鱼,太爷院子里的九尾龟,福哥一一回答一遍。什么都问完了,蕙兰还不走,站在一边看福哥吃粽子。李大找她回房里去,怕灶屋的柴火烟熏了她,又怕站久了累着她。蕙兰悻悻地走了,李大看出她想家。向夫人一说,夫人很大度,让蕙兰随福哥回娘家。蕙兰赶紧收拾起梳头匣子,换洗衣服,还有要做的针线,说走就走。临出门时,回头看看张陛。张陛仍然坐在书案前看书,将个后背对了她,衣领过于宽敞了,更显得脖梗细细的。蕙兰心生一丝怜意,站住脚说一声:我走了?回答还是一个字:是!蕙兰一赌气,转身出门。
虽然福哥说家中样样都好,但蕙兰回来一看,却看出了凋敝。园子里花木杂乱荒芜,亭台失修,桃树早就不挂果,竹子倒开花,结竹米后枯萎大半。莲庵主,也就是蕙兰的祖父,二年前圆寂,之后,庵子便颓圮下来,如今只剩一堆乱石,几堵断垣。就这么个破地方,竟还请班子唱戏,搭了台,掌了灯,演一出全本的《还魂记》。一日三餐的饭食显见得简陋下来,时不时的,桌上却出来一味极精致刁钻的——螺蛳肉剔出来剁碎,和上肉酱,重又填进螺壳里;叉比如一方火肉,蜜糖里渍几天,橘酱里渍几天,然后蒸馒头的大笼屉里放了巴掌大一个瓦罐,天不亮起就不歇气地蒸,直到晚饭时,不晓得烧掉多少柴火。太爷,太姨奶,伯祖父,伯祖奶,都老了。每一推门,门里就坐了个白发人。小孩子呢,都不懂事,光顾着淘气。阿奎叔祖的小儿,阿潜叔的一个,加上蕙兰自己的兄弟,叔侄几个结党,招朋聚饮,或与邻争殴,没有一个读书求仕,没有一个经营桑麻。却有一个遣词造句寻诗觅文的,就是阿潜。自从出游归来,便老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去。一是尝到流离在外的辛酸;二是怕希昭再不收留。陈家的“贤弟”也断了来往,难免地,希昭用来戏谑,就将脸藏在希昭袖子里,眼看着一点一点红到脖子根,实是羞愧极了的。如今,他镇日坐在家中,专为希昭的绣画作赋。
希昭的绣画,是这通篇败迹中的一脉生机。惟有这,方才鼓起蕙兰的心气,不至于对娘家太失望。绣阁顶上久不补瓦排瓦,雨季里漏水。涸湿地和墙,黄梅天里生了霉,所以绣绷都移到各人房中。西楠木楼上,专辟出一间屋,架起一张大绷,希昭正绣一幅《东山图卷》。开卷甚为广大辽阔,山峦问,江水分流;松石掩映中,一座亭阁,阁中是一盘棋局;两先生从容对弈,二美姬凭栏闲望,一派怡然自得;桥那边,却有信使疾驰而来,马蹄纷飞,当是传送淝水之战的佳音。一疾一徐,一张一弛,一动一静,相映生辉,天地人浑然一体,气象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