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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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分赋税。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司领地上的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他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口来,我就无事可干了。”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土司。”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还给我。”
土司太太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来,叫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问卓玛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马给她。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
我们的马队透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太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她在喊些什么。
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会死去呢?”
他用眼睛说,权力。
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损伤。
0奇0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阳光。
0书0破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
0网0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
0电0“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
0子0“是有这么长时间了。”
0书0“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
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
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潺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太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太,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
管家叫了我一声。
“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晤。”
管家淌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在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逢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太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指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太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霸气书库﹕www。87book。com】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炫&书&网}久没有做过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于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的的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一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第一卷 第一十四章
40。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吃晚饭。”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也不是聪明人。”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发臭吧?”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发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瑙。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但然他说,自己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的的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
“我不用装模作样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归。”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
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窜出了火苗。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干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G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
黄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黄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吹了些河风,酒劲更上来了。
黄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