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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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快落山了,吴希声牵着孙卫红进了苦槠林。那小畜生一见到满山遍野的草莓野果,欢蹦乱跳,心花怒放。前会儿,它咬了刘福田一口,当场见血,给主人出了气,报了仇,心里痛快极了。吴希声却惊魂未定,沮丧无比。刘福田的警告放大了十倍百倍,有如惊雷在林子里炸响:
“……吴希声,你逃得了今天,还躲得过明天?快把猴哥交给我,我要宰了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
吴希声在秋风中不寒而栗,浑身觳觫。他知道刘福田心狠手辣,什么坏事他不敢干?听说刚闹“文革”那阵子,刘福田只是县委机关一名小小的通讯员,竟敢糊大字报造县长书记的反,还抡起铜头皮带呼呼响,把走资派抽得屁滚尿流。如今他要弄死一只小猴哥,还不是动一动手指头?
孙卫红一点也不晓得主人心中的恐惧和烦恼。进了林子,它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孙卫红耸耸鼻子,嗅到野枣子特有的香味,它放眼四望,看到成串的山梨子在枝头迎风招摇。片刻工夫,野草莓的果汁把它的厚嘴唇染红了,再一会儿,乌饭子的果汁又把它的尖腮帮浸黑了。可是,当它见到一株红山楂的时候,还是一个劲儿狼吞虎咽。这果子酸甜可口,它实在经不起诱惑。孙卫红很快吃得大腹便便,还是贪婪地吃呀吃,往死里吃。孙卫红两腮有两个小布袋似的嗉囊,那是猴哥的临时仓库。每次进入苦槠林,孙卫红都要把这两个粮仓装满,然后回家反馈再细嚼慢咽。
生离死别的伤感在吴希声心头涨满。他想,与其让刘福田宰了孙卫红下酒吃,还不如把这小畜生放归山林吧!然而,孙卫红却反转身,左蹦蹦,右跳跳,兴冲冲地给主人领路要回村去。吴希声抖了抖手中的铁链,孙卫红又乖乖地踅回来。它在山道旁蹲着,傻不愣登地望着主人,火眼金睛发出一串问号:“怪了,天快黑了,我们还不回家?我可是吃饱了,你难道不饿吗?”
吴希声轻轻踢着孙卫红的屁股:“走!走!你这小骚包蛋!”
第二章 放猴归山(2)
无论在生气或高兴的时候,吴希声总爱骂孙卫红“小骚包蛋”。这只小母猴与他之间,除了人与畜,主与仆的关系,还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孙卫红除了给吴希声唱歌、跳舞、飘媚眼,还常常躺在他怀里撒娇,蹲在他背上帮他挠痒痒。他洗脚,孙卫红给他递来擦脚布;他想喝水,孙卫红给他端来杯子。一个大热天,他躺在竹床上睡午觉,这不要脸的家伙趴在他身边,用那双粗糙的前爪轻轻地给他抚摸,搓揉。吴希声就常常叫孙卫红做小骚包蛋。
“走!走!小骚包蛋!”这回吴希声踢得稍稍重些,孙卫红懒洋洋站起,慢吞吞向林子深处走去。
吴希声下令:“停!停!”
孙卫红乖乖站住。
吴希声抱起孙卫红,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它光滑的头毛,反复抚摸它丝绸一样的背毛,耳语般说:“走吧,小骚包蛋!不是我不肯收留你,有人要对你动刀子呀!你快快逃命吧!”
孙卫红听不懂人话,依然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着吴希声。
吴希声拍拍孙卫红的小脑袋继续絮叨着:“走吧,孙卫红,你的家在山里,在大自然。我不忍剥夺你的自由!这三年多,我让你失去自由,已经很对不起你了!请你原谅我!”
吴希声一说到“自由”二字,嗓子眼就有些哽咽,眼里就有些湿润。因为他想起了父亲。他父亲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反动权威”,关进“牛棚”已经七个年头。父亲有家不能归,有病不能治,上不了舞台,被迫放下珍视如命的音乐……说真的,就是孙卫红不闯下塌天大祸,刘福田不说要宰了它下酒吃,吴希声也多次动过恻隐之心,早想把孙卫红放归山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吴希声才五岁时,父亲就教他背诵裴多菲这首诗。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孙卫红即使是个不会说话的金丝猴,也不该剥夺这位灵长目动物的自由啊。
吴希声从兜里掏出一把老虎钳,咔嚓一声,把锁在孙卫红脖子上的铁链剪断了,轻声喝道:“走吧,走吧!小伙伴,小骚包蛋,我还你自由!”
吴希声把他的红颜知己抛下地。孙卫红很是诧异,它戴惯了铁链,怎么一下子全身轻松了?它噌地一下,又蹦到吴希声怀里。吴希声心里一酸,泪如雨下,把脸贴在孙卫红的尖腮上,轻轻摩挲了好一会儿,再用力一抛,孙卫红飞出一丈多远。
唧唧唧!唧唧唧!
发音器官发育不全的金丝猴,只能发出含义不清的单音。但与孙卫红朝夕相处三年又深谙音律的吴希声,能根据它发音频率的快慢轻重,大体听懂它说的猴语。这会儿孙卫红是说:“老哥,你真的不爱我了?”
吴希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我还你自由!”
唧唧唧!唧唧唧!──“你真的要撵我走!”
吴希声泣不成声:“走吧,走吧,你再回村去,有人要宰了你下酒吃哩!”
吴希声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了。他不忍回头,也不敢回头。只要再留恋片刻,他也许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好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林中响起一串枯枝败叶的沙沙声,牵扯得他心头阵阵作痛。他知道,孙卫红慢慢地走远了,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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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雪梅在伙房里做饭,一边念叨吴希声:“嘿,这家伙也不知跑哪去了?这时候还不见回来。”张亮在灶头烧火,一边抽喇叭烟一边接嘴道:“可能到林子里躲一躲吧,他还能跑回上海去?”
闽西红土地适合栽种烤烟。据说二百多年前,一位南洋华侨引进极好的烤烟种子,如今闽西十县,无论是种烟还是吸烟,蔚然成风。来枫树坪插队的知青们,也大都学会卷烟和吸烟。社员们凑在一起开会、聊天,总是香飘满屋,烟雾缭绕。
一会儿,雪梅把饭菜做好了,张亮走到桌前看了看,鼻子眼睛缩成一团,又是满腹牢骚了:“哼,可也不能天天红薯饭,南瓜汤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井冈山闹革命,就是‘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个精打光’了。好,闹革命闹了四十多年,现在连红米饭也吃不上,餐餐要吃红薯饭,你说你说,这革命是怎么革的?……”
张亮的话还没说完,雪梅连忙伸出手去捂他的嘴巴:“老天爷,你又说反动话!”
蓝雪梅是上海知青队的队长,也是这个小部落的酋长,小家庭的家长。这个小家的吃喝拉撒、油盐酱茶,乃至队员们的思想工作都归她统管,快把她一副稚嫩的肩膀压垮了。
“我不怕!”张亮把粗脖子一拧,大嗓门喊得震天响,“我还要到村街上去嚷嚷,到圩场上去演讲哩!”
“我的小祖宗,吃吧,吃吧!”蓝雪梅指着桌上一碗满满的红薯饭,掐细了嗓子说,“你用筷子挑一挑,饭碗底下还有好吃的。”
“还有啥好吃的?操!你可别蒙我!”张亮满脸疑惑,端起饭碗,用筷子往碗底拨拉一下,就看见一粒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由惊乍乍地叫起来,“哈,蛋?又有蛋吃了?怎么埋在碗底呀?”
“嘿,你叫什么叫?”蓝雪梅轻声制止张亮,目光很有些暧昧,“就给你煎的。”
张亮受宠若惊,也压低嗓门问道:“你自己不吃?还有希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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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猴归山(3)
“谁叫你是只贪吃的猫!再说,我养的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三只,现在只剩一只,一天还能下三个蛋?”
张亮听出来了,雪梅话中的偏爱,绝对的多于埋怨,那口吻,那神态,很有点小两口的意思了。张亮心里热乎乎的,趁吴希声还没回来,一家伙吃下那粒荷包蛋。但是囫囵吞枣,是咸是淡,浑然不知,心里堵堵的,倒有些做贼似的感觉。
张亮和蓝雪梅放下碗筷时,吴希声才回到知青楼。有好一会儿,张亮头低低的,只顾抽烟,不敢看吴希声。雪梅却老练得多,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如既往,连忙招呼吴希声吃饭,好像啥事也没发生。
吴希声捧起饭碗,半天没动筷子。雪梅以为她只给张亮单个儿煎了个荷包蛋,被希声察觉了,心里有些虚,轻声细语地试探道:“希声,凑合凑合吧,这五荒六月的,真弄不到什么菜吃。”
吴希声叹息道:“唉,我知道,我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好。”却依旧木木地坐着,不动筷子。他毫无食欲,倒不在乎饭菜的好坏,而是一直记挂着已经放归山林的孙卫红。
这当儿,张亮到柴禾间转了一圈,发现心爱的金丝猴不见了,冲着吴希声诘问道:“咦,希声,孙卫红呢?孙卫红呢?”
希声躲闪着张亮的目光,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就是一声不吭。
张亮吼道:“咦,你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吴希声,你把孙卫红藏到哪去了?”
希声再也忍不住,早在眼里打转转的泪水哗哗滚落。张亮和雪梅又追问了半天,希声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唉,我把孙卫红放走了!”
雪梅和张亮都瞪大了眼睛,逼视着吴希声:“放走了?你把它放哪去?”
希声说:“它的家在大山里,我把它放归山林了。”
张亮的脸色一下黑下来:“啊哈!放归山林?你干嘛要把孙卫红放归山林?你凭啥这样做?谁给你这个权力?啊,你、你、你……”
孙卫红不仅是吴希声的“小媳妇”、“小情人”,而且是知青楼公有的宠物。这个给它一口剩饭,那个给它一把零食,雪梅还曾给它做了件大红坎肩,一条水绿色小短裤,一顶橘黄|色小尖帽,把它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妞儿,招徕多少昵爱的目光啊!孙卫红给知青们的回报也是慷慨大方的,做鬼脸,出洋相,翻跟斗,抛媚眼,天天花样翻新。在知青们穷极无聊、精神空虚的时候,孙卫红带来的欢乐,真是无可替代。现在可好,孙卫红说走就走了!知青们像失去了一个骨肉亲人,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们不能承受。吴希声却反过来宽慰雪梅和张亮:“别难过了,啊!放了也好,省得浪费粮食。”
张亮知道希声话虽这样说,他心里肯定比谁都难过。怪谁?还不是那个刘福田作威作福,把希声吓破了胆,才忍痛放走了孙卫红。张亮的处世哲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愈想愈气,就给希声鼓劲说:“你呀,你呀,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了!就算孙卫红咬了刘福田一口,他刘福田还真的敢宰了我们的猴哥?惹恼了老子,老子跟他玩命!”
张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金刚一样魁梧,摔跤、举重、扳手腕,打遍公社无敌手,这么多年来,还没谁敢欺负上海知青队的。因此,他说话办事就有一股子牛气。
“玩命,你跟谁玩命呀?”希声却是扶不起的阿斗,见张亮一肚子火,更是惶惶然了,“人家是公社领导,孙卫红又咬了人家一口,我思前想后,还是把孙卫红放了的好!我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图个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咳!”张亮像牛样叹了一声粗气,“你呀,你呀,真是个胆小鬼!老是畏畏缩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脑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家一刀宰了呢!”
“张亮,看你胡说八道些啥!”雪梅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不让张亮再说下去,“愈说愈不像话,你还让不让希声吃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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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亮就闭了嘴。吴希声埋头扒饭。三人一时无话,觉得那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伙房里,顿时异常燥热,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六年前,蓝雪梅从上海带了九个同学来枫树坪插队。后来招工、招干、参军,陆陆续续走了七个。每走一个,知青楼便少了一分强颜欢笑,添一分清冷寂寞。这回,孙卫红的突然离去,给知青楼投下的阴影,尤为甚之。有好长日子,张亮和希声都板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更听不到一点笑声。吃饭时光,他们就想起要给孙卫红一点吃的;夕阳西斜,他们就想起该带着孙卫红去林子里溜达;晚上知青们聚在晒谷坪上乘凉聊天,他们就想起孙卫红在他们之中蹿来跳去,表演精彩的节目……可惜如今,孙卫红待的猴舍依然如故,孙卫红常常敲打的小锣小鼓也保存完好,而孙卫红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这一来,知青们才感到知青楼失去的不仅是只金丝猴,而是他们当中一位至亲至爱的成员。
孙卫红一回归山林,刘福田一时找不到吴希声的岔子,只好把这笔账暂且记在心里,留待日后慢慢来算。于是,枫树坪的日子又像静静的枫溪,依旧悄无声息地汩汩流逝。
这天吃过夜饭,吴希声又到夜校去教书。
吴希声能当上夜校教师,也是春山爷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春山爷见希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有一肚子墨水,就叫他当了大队会计兼夜校教师。这一来,希声少晒日头少淋雨,教教书,算算账,同样能挣些工分过日子。对这份在当时的枫树坪惟一带有脑力劳动性质的工作,希声就特别用心,兢兢业业。
第二章 放猴归山(4)
枫树坪夜校设在村东头的金谷寺。金谷寺就是土地庙,可闽西客家人不叫土地庙,而叫金谷寺,显得更有色彩更有文化。闽西地区是继毛泽东领导的湖南秋收暴动之后又一个最早揭竿起义的红色苏区,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菩萨神庙一概都在扫荡之列。枫树坪的金谷寺能奇迹般保留下来,也许图它有个大地盘,好用来开大会和办夜校。
吴希声每晚去教夜校都得顺道邀上王秀秀。打个比方,希声是教授,秀秀是助教。不是吴希声爱摆架子,他必须有一名助教,因为他的上海官话与当地的客家方言暂时还很难沟通。秀秀上过三年初中,吴希声却是老三届的高材生,两人就成了最佳的黄金搭档。但是,希声每次去邀秀秀,心里都咚咚地敲着小鼓。因为秀秀鳏居多年的阿爸对他总是铁青着脸,说话也不冷不热,好像欠他二百大洋。
希声过了石板拱桥,又走过咿呀吟唱的水车和咚咚敲打的水碓,就望见那座再熟悉不过的青瓦土墙小院了。刚冲过凉更过衣的秀秀,早已站在院门前等候。希声看见秀秀尚未梳拢的长发,在凉风中优雅地飞飘起来,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心跳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这时站在风中的秀秀,根本就不用眼瞧,光凭她的第六感觉,就能知道那个白白净净的知青哥快到跟前。秀秀立即用欢快的声音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阿爸,我上夜校去了啊!”
堂屋里没有灯光。生性节俭的茂财叔家里没有主妇,暗晡夜又不做针线活,认为点灯是一种浪费。他是绝不轻易耗油点灯的。
黑暗中静了片刻,响起一个不咸不淡却相当洪亮的声音:“早点回来呀,院门我是不会上闩的。”
在路上,吴希声跟秀秀逗趣道:“嘿,你阿爸真有意思,好像怕我把你拐去卖了呢。”
秀秀莞尔一笑:“我阿爸就我一个女儿,心疼我呗!”
希声便缄口无言。秀秀的话平平常常,但那口气在得意中很有几分撒娇的成分,希声感觉出他们父女间亲情的温馨,不由有些羡慕和感慨。自己的父亲长期关在清队学习班里,天各一方,承欢尽孝,都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幻想。
希声和秀秀进了金谷寺,被一盏白晃晃的汽灯照花了眼,就眯起眼睛在教室里扫了一下,看见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学员。老支书春山爷也来了。春山爷怕夜校撑不下去,便带头垂范,夜夜不落。其他都是些十几岁的细妹子、小郎哥,闹“文革”把他们上小学的机会都耽误了,巴望上夜校识几个字,能读书看报。吴希声有些扫兴,问道:“咦,人怎么来得这样少?后生哥呢,一个都不来上学,都到哪去了?”
学员们笑而不答。吴希声又一再追问,有个小郎哥才嘻嘻笑着暴露了一桩秘密。他说,他们都去“大众影院”了!
细妹子们哄地一声大笑起来,都露出小黄牙,笑成一朵朵金针花。
吴希声大惑不解:“大众影院,枫树坪哪有大众影院?”
细妹子、小郎哥们笑得更加厉害,七仰八翻,扭做一团。更奇怪的是秀秀也跟着掩嘴而笑。春山爷威严地咳嗽一声:“莫乱讲,莫乱讲!村里有嘛咯大众影院?”又对吴希声说,“吴老师,莫等人了,农村开会上学都到不齐的,教书吧!开讲吧!”
春山爷讲究尊师之道,一进夜校,不叫吴希声的名字,也不叫他小吴,而是十分尊敬地叫他吴老师。客家土楼的大门上和堂屋里,常常悬挂“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祖遗良训久,家传诗风长”这一类对联。乡里人“敬惜字纸”成风,看到地下扔着一张报纸,也有敬畏之心,要捡到纸炉里焚化。所以,村民们对肚里有墨水的知青哥自是十分敬重。这种孔孟遗风,跟那个年代贬抑知识的宣传,似乎是格格不入暗暗较劲的。
吴希声开始上课。他曾用拼音的方法教学员识字。可是二十六个声母和韵母学员不易接受,他放弃了,改用一种自己发明的图形识字法。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太阳──⊙,说这叫“日”字;再画一片半月── ,说这叫“月”字;“日”字加“月”字呢?一片光明,当然是个“明”字。以此类推,他画了“田”、“水”、“鸟”、“手”、“犁”等字的图形,学员们很快学会这些由象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汉字。
“吴老师,你真行!”春山爷竖起大拇指直夸吴希声。
上完识字课,吴希声给学员们拉琴为乐。开初,他拉过西方的小夜曲和圆舞曲,学员们听不懂,说像小寡妇哭坟,咿咿呜呜,都不爱听。后来,吴希声就拉《 红头绳 》《 妇女的冤仇深 》。那时彩色电影《 白毛女 》和《 红色娘子军 》的插曲非常走红,有线广播的话匣子里天天播放。吴希声拉这些歌曲,学员们听得如痴如醉,都说他跟做电影的人一样厉害。细妹子、小郎哥们弄不明白,那个葫芦形的木匣子里怎能发出那么动听那么优美的声音。春山爷是村里惟一闯过世界见多识广的老人,就以绝对权威的口吻解释说: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