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之寻-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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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缓缓地进来,是菊花。她脸色苍白,皮肤浮肿,脚尖触地。我记得她是在井里的,怎么上来的?她伸手来摸我的额头,眼里流出血来。
我总算见到你了,稻子。
我浑身发烫,烫得抽搐。她鼻子里流出血来,嘴角也沁出血渍。我号啕大哭。
菊花,真的是你吗?对不起,对不起,菊花。我找过你,我真的去找过你。
我知道,我看到你来过了。我在,在那里,一直都在。见到你了,我也该走了。
去哪?
很远很远……
别走,等等我。
她笑了,仍是最纯的笑容,一如山野里娇嫩的雏菊。我急急地将她的手揣到怀中,她的手冰冷粗糙。我周身却如火烫。
菊花,菊花,留下来……
安道,安道。
米米的声音,她冲撞过来,穿透菊花的身体,菊花像水汽一样四面分散,淡淡地消失在空气中。
安道。我今天没有故事,念新民晚报给你听吧。
不,别念了,米米。我也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听过蜘蛛与佛的故事吗?……如果我是那只蜘蛛就好了,给我再选择一次的机会就好了。
那你选谁?
选谁?菊花、别淡林、米米...
我陷入迷乱。
你还在犹豫?
米米拂袖而去,我大叫起来。
米米。米米。
“安道!”
我睁开眼睛,屋子外阳光明媚。整屋的白色,纯白得像天堂!是醒着还是梦着?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蓦然发现老陈的脸在正前方,饶有兴致地审视我。
“唉呀!春梦了无痕哪!”
老陈?我游移开目光,又闪回去,他还在,我是醒了。
“这是哪?”
“医院,病得可不轻啊!胃溃疡。怎么,才离了我几天,你就重疾缠身了?”
“胃溃疡?”难怪胃痛得要命。
“你怎么把我弄到这里的?”
“我没这本事,你牛高马大的,是120。”
“真是没有印象了。”
“那当然,你做梦去了,胡言乱语的,梦到什么?”
我想起菊花、米米、别淡林,是梦吗?那么真实。
“梦到……”我艰难地咽了下喉咙。“梦到被淹死的人站在我面前,七窍流血。”
老陈悚然而惊,他安慰着我。
“是亲人吗?好事好事。溺死的人见到亲人七窍流血,就代表心愿已了。”
我睁大了眼睛。真的吗?菊花的心愿已了?我望着天花板,想着她在梦中的话,想着她安然的离开,忽然由衷地轻松。米米是对的,菊花的死令我背负了沉重的包袱。我等着有一天她来原谅我,救赎我的灵魂。
我回头看着老陈,他苍老了许多。
“竞标的事。真对不起,老陈。”
他看了我一眼,讪笑道:“没什么。这几天,我也想过了,不是你的错。”
“米米是因为我……”
“不,是我自己的错。建立在金钱利益上的事从来就不牢靠,何况还走出了规则之外?就算一败涂地也是我自己活该!”
“可你老婆?”
“既然她不肯回来,也许有留住她的理由,事情也许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能是我太作茧自缚了。我把钱汇过去,让自己心安吧!人过中年,也该学会放弃了。”
“你还爱她吗?”
他沉吟。
“夫妻做久了,不是一个爱字可以表达的。是亲情吧!我早忘了爱是什么味道?”
“袜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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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爆发出大笑声。
“真不计较吗,老陈?”
“也不是,你还得跟着我拼拼命。又有一个工程即将招标,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一个胜仗,所以拜托你把革命的本钱养好。”
护士探进头来,呵斥道:“安静!”
我和老陈相对瘪嘴,会心一笑。
我要一个答案,我决定去找别淡林。
她离开了,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太多意外与失落。从医院出来,我回望长廊的葡萄架。葡萄叶子早已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枯藤缠绕在架子上,丝毫看不出当日繁茂的模样。我把手叉在裤袋里,慢慢踱到医院门口,在花店买了一枝百合花。
淡白的花瓣,风雨中的江船,雅致的咖啡厅,烈日下的天桥,风和日丽的湖边公园。渐行渐远的别淡林。
我回到了公寓,两手空空,那枝百合不知何时被遗失了。
十二月,天气寒冷,圣诞节来临前下了一场大雪。
我在十六楼看窗外,雪花缓慢地从天而降,大片大片。我把一杯热开水握在手心,暖暖的。
老陈打电话让我陪他选电脑。圣诞节的优惠酬宾。贪小利的商人。我呵呵地笑。
一台崭新有着奔4处理器的电脑运到了他的办公室。我们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接上了电话线。老陈浏览着网站,看着新闻,一脸乡巴佬的模样。他啧啧称叹,网络时代,真是一键搞定啊!要装宽带,装宽带。说干就干,他到电信局办ADSL去了。
我在网上看着体育新闻,忽然一念,打开了邮箱,果然一封沾着白色花瓣的信笺躺在收件箱里。是别淡林。
“安道:
...我在温哥华。这是个文明和自然美景和谐集于一身的美丽城市。我的邻居的前后院都有花草树木,听说到了三,四月间,它们会开满白花,是整排的樱花。到七月的时候,这里有温暖的阳光,但北边高耸的山脉的山顶上终年覆盖着白雪。真令人向往啊,我一直都想来这个城市,而现在终于来了..
...安道,你是个迷失方向的人。但我相信,迷失只是种短暂的状态。我也曾有过,那次健忘症引发的后遗症。因为一场大病,忘掉了以前的事情。有关童年的种种,我都没有印象。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很自闭,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残缺的。那时很偏激,很孤独,包裹自己,不敢对任何事任何人敞开心扉。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有过去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即使痛苦,也是有滋味的...
人不能总沉迷在回忆中,因为过去不会在未来等你。
人也不能刻意遗忘过去,因为它永远不会平空消失。
任何刻意都会使记忆成为一道疤痕,会成为一种伤害。
这是我的心理医生对我说的。是他帮助我从困境中走出来,他就是那天你所见到的男人,也是我的爱人。不要用分别的眼光来看这一切,爱情本无分别,有分别的只是人心。
安道,我曾对你动心过,迷惑过,但那只是一度,我清楚自己的爱究竟在哪里。
记得蜘蛛的故事吗?我还没有告诉你结局。
蛛儿遇见了甘露,但并没有如愿嫁给他。太后将她许配给太子芝草,甘露迎娶的是长风公主。蛛儿绝望了,她在奄奄一息中问佛祖。为何这样安排?佛祖回答。甘露是长风公主带给你的,最终他还是会被长风带走,而太子芝草是三千年来仰慕你的一株小草,一直爱你的人是他。蛛儿顿悟,她叹道:原来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已失去”与“未得到”,而是“珍惜当前,珍惜眼前人”。
我们都渴望得到甘露,而忽略了身边的芝草。
安道,握紧它,你手中的情人草。……”
关了电脑,我的心一片空灵。
原来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寻寻觅觅想得到的,而是在手边信手拈来的。
温暖的灯光,丰盛的菜肴。拿着报纸絮絮叨叨,眼睛漆黑的米米。
心里滚过一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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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这天大街人潮拥挤,圣诞节的气息扑天盖地。缤纷的礼物与绚丽的花朵,人们似乎蓄心积虑地等着来挥霍这一天。
老陈是借任何契机都要热闹一把的,平安夜里极力邀我喝酒,若不是念及我大病初愈,恐怕要一醉方休。可我的牙经不起折腾,再次上火。于是当大家都欢欢喜喜过圣诞节时,我孤独一人上医院。我没去同济,转到协和。看牙的是位中年大夫,他手脚麻利,很快解决了我的痛苦。还没来及道谢时,他已叫了下一位。从牙科出来,很意外地遇上了婕。
一件男式毛衣掩住了隆起的大肚子,满脸雀斑,一把乱稻草似的头发。如果不是她喊住我,我根本认不出她就是婕。
“你在这里晃悠什么?”她撑着后腰熟络地问我。这种熟络在以前都不曾有过,而且她的动作不再扭捏,幅度都很大,往肩上拉包时,整个人都有种往上一窜的感觉。
“你,几个月了?”我呐呐地问。
“快生了,还差七天。”她笑起来,鼻子皱着,一脸坦然。
一个年轻男人紧张地奔过来,扶住她。她拍打他的手,娇嗔道:“这么多人,你都快把我弄丢了。”
男人嘿嘿地笑,小心地看她的肚子。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穷学生?样貌朴实,衣着简单。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婕说:“这是我老公。”说话间,用手去弄了弄他的头发,恍然记起什么似地冲我嚷:“我也要恭喜你,还有六个月做爸爸。”
“我?”我惊愕得嘴都合不拢。
“你不是和夏小姐一起来的吗?我刚在妇产科遇到她了。她比我先走,不是在找你吗?你瞧,你们男人都是这样马马虎虎的...”
没等她说完,我已冲下了楼。
一股咸热的液体涌上喉咙。米米,还有我的孩子。孩子,这个字眼让我热血沸腾。我往楼下飞奔,我知道米米就在不远处,只要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她。
医院外阳光稀薄。车流如水。人头攒动。
我一眼瞥到米米。她在人群中,高挑依旧,头发绾在脑后,随意地穿了件白色毛外套。
我大喊:“米米。”
她愣了一下,四处张望。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眼眸漆黑,素净无尘。
我忽然无声。
我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爱着她,爱得这么深,以至在看到她的这一刹,心都碎了。
二○○四年四月七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