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ⅰⅱ-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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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对何远飞来说,今天大概是他这辈子里意外最层出不穷的一天,而这个男人竟还能将面不改色维持到现在,实在是功力深厚。
“你想得到裴越克隆体?为什么?”他冷静地问身后的持枪者。
“我想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杜衡推了一下镜架,露出玩味的神情,“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他们是父子——裴越是培林的生物学父亲。”
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来核实之前脑中的隐约揣测。
“其实这不难联系,两人来自同一个训练基地,岁数相差合适,说不定他的母亲也是个捕猎者——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有真凭实据。记得那个赝品吗,裴明昊提供了血液让我验证两人之间是否有亲缘关系。第二天,我发现实验室被人动过,虽然那人极力消抹痕迹,但他不知道,我有台隐藏电脑对所有仪器的操作都做了记录。我发现有两份DNA鉴定并非出自我手,一份是陌生样本与套牌婴儿的亲子鉴定,另一份还是那个陌生样本,与裴明昊的亲缘鉴定——猜猜结果如何?”医生故弄玄虚地自问自答,“前者毫无血缘关系,而后者,是同一父系亲缘!我一直在思考陌生样本的主人与行为动机,现在真相大白,恭喜叔侄俩,要认亲吗?”
他等了好几秒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两道漠然无动的视线中有些悻然地耸了耸肩,“你可以动身了。”
何远飞脚下移动了一步,抓着我的力度很大,我想我的手腕会因此留下五道暂时性的淤痕。他背后传出枪身保险拉开的轻响,少年捕猎者的语气冷若冰霜:“别逼我,何总。”
“回头见,老板。”我从腕间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轻声道:“黑岩沙漠的日落不错,你干嘛不上去看看?”
何远飞没有说话,也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拿一双黑曜石般颜色纯粹的眼睛深深看我,最后微微点了下头。
我转身,朝前路未知的洞口走去,背后仿佛有道视线如影随形,直至我完全隐没于黑暗。
刚进洞时脚下仍是金属板铺就的平整地面,走了百米后,地面逐渐开始坎坷,似乎踩在无数坚硬光滑的鹅卵石上。四周沉寂如死,没有丝毫光源,就算我再怎么调节视杆细胞,像夜行动物一样扩大瞳孔,也看不穿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决定放弃视觉和听觉,只凭直觉往前走。
通道漫长而蜿蜒,似乎一直在一个庞大深邃的空间里折来拐去。有些地方异常狭窄,几乎要侧身贴着墙壁才能过去,不知为何令我想起得了粥样动脉硬化的血管。偶尔触碰到两壁和顶部时,我发现那上面也像地面一样,充满凹凸不平的坚硬物质。
忽然想起皮夹克口袋里的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我把它掏出来,散发橘黄|色柔光的正方体魔方仿佛一颗微渺的晨星,驱散了它周围的一小圈黑暗。
我看见到处布满了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突起,呈现出钙化般的灰垩色,这些增生物般奇怪的东西覆盖了整个通道的四壁——或许根本就没有墙壁,我所走的,就是由这些灰垩色物质包裹而形成的一段弯曲迤长、分支交错的腔肠——这个突来的联想令我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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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指触碰那些突起,向它们输出一股强电流,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反应,连温度都没有升高。我甚至无法辨析这些物质的成分,只能肯定它们绝非这个星球的产物。它们应该是非生命体,却隐隐透着不怀好意的诡异气息。
「回头……出去……」预兆在本体神经元里的低语一路上从未停息,但这已无法阻止我接近真相与危险的脚步。
我继续前行,二十分钟后,前方依稀出现了黯淡的绿光。我收起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朝光源处走去。
通道的尽头也是个洞口,似乎开在高处,我俯视幽暗的下方,只见唯一的光源从一块方形镜面平台内散射而出,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周围的漆黑吞噬。
一个全息投影播放装置,似乎预留在那里等待特定的人去按下它的PLAY键。
我估摸了一下高度落差,对宿主的双腿是个挑战但还不至于全无胜算,于是纵身跃下。
就地翻滚后起身,我发现宿主的右腿胫骨发生了骨裂,好在没到移位骨折的程度,修补起来并不需要消耗太多能量。走到那个泛着青白色微光的全息投影装置前,我启动了它。
光源上方的半空中,映射出一个与真人几无二致的三维图像。那是个陌生瘦削的中年男人,褐发黑眼,外貌普通,当他开口说话时,平板的声音与严肃的长相一样乏善可陈:“来自宇宙未知空间的寄生型生命体,你好,我是51区特别行动组‘Delete’的负责人林肯*莫森。当你看到这段信息,说明我们已不得不启动了最后方案。”
我静静地聆听,并不打算打断或提问。因为这是一段内容早已拍摄好的信息,它像个忠实的影子使者,只负责传达,无法接收与反馈。
“是的,我们一直在观察你、评估你,从你踏进外勤基地的那一刻开始。到此为止,我们得出了结论:你是我们所接触过的寄生体中最具智能、最具攻击力,同时也是寄生同化和伪装程度最高的一个。评审会一致认为,你活着时所造成的威胁性远远大过于可能带来的收益。所以,没有交流,没有研究,非常令人遗憾,你必须被删除。”
家兔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猎豹的审判者,我不禁在心里冷笑。
“但在那之前,我想你有必要了解一下所身处的地方——也许称之为‘东西’比‘地方’更准确——我们管它叫‘灰巢’。二十年前,从一艘坠毁的宇宙飞船上,我们发现了它。当时,它不过卡车大小,像块枝杈繁多的珊瑚骨骼,经过多次研究,我们认为它是种由未知物质构成的非生物,将它搁置在隔离区内。直到有一天,它意外地溶解了一个被我们捕获的寄生型生命体——如同蜘蛛分泌消化液那样,溶解并吸收。我们才赫然察觉,它像从休眠期苏醒,开始了永不餍足的进食过程。”
“它的胃口很大,对任何种类的寄生体都充满食欲,唯独对地球生物毫无兴趣,且长势惊人,你就是从它其中一根枝杈末端进来的,应该可以想象出它目前的大小。它的食量开始令我们觉得供不应求,担心一旦这个星球上的寄生体被消耗殆尽,它又会关闭新陈代谢,重新进入休眠期。所以,我们想到了一个直到现在才稍微成熟起来的技术——”
克隆。
那些在我大脑里散乱如拼图的碎片,终于被一条完整的线串连起来。
51区对捕捉隐藏在地球上的寄生体的热衷,与对掌握生物克隆技术的执着,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们豢养了一头欲壑难填的吞噬者。
如果要我猜测他们的行为动机,我只能想到一个词:
利益。
千百倍于成本的、巨大到令人类铤而走险为之疯狂的利益!
我想我已经知道,这利益究竟是什么。
全息投影里,道貌岸然的执法者还在滔滔不绝:“让你知道这些的目的,是我们想进行最后的一项观察实验——在‘灰巢’中,你的反抗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溶解吸收?摄取能量超常的食物,是否能令它产出更具效能的代谢物?……”
我毫无耐心地将那个全息投影装置烧成了一块冒着黑烟的焦炭。
从报废品中我找到了意料之物——一个绿豆大小的、散发彩色微光的不规则多面体,类似某种晶体和金属的混合体。
就是这种不明物质,以它小巧玲珑的体积提供了匪夷所思的巨大能源。米粒大小可以产生高功率密度的激光束;鸽蛋大小就能驱动机甲飞行器的粒子炮,如果有拳头大小、篮球大小,甚至再大一些呢?
那个“Delete”小组的负责人,一定很期待像我这样的优质食品,能让“灰巢”代谢出前所未有的惊人能源吧!说不定我将成为解决石油煤炭枯竭问题的大功臣,我不无讽刺地想。
可惜,我半点也不想加入“挽救地球能源危机”志愿者队。
走到这个黑暗空间的边缘,我用手指抠着凹凸不平的壁面往上爬,发现进入的洞口不知何时被封闭得天衣无缝。
“灰巢”嗅到食物的香气,开始蠢蠢欲动。
我只好跳下地面,继续寻找出路,盘算着需要制造多大的电磁风暴,才能在这头贪食鬼的肚皮上打穿一个洞。
就在这时,我感觉空气逐渐稀薄起来,顷刻之间,就像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峰上一样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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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巢”正在迅速抽光氧气,企图将我逼出宿主的身体。
我得抓紧时间。将生物电磁场释放到极限,炫目的亮蓝弧光朝周身之外猛然喷发,足以烧融合金的强电流在接触到那些灰垩色的突起物后,竟没激起丝毫反应——它们被涓滴不漏地吸收了!
“灰巢”如同一片饥渴的深不可测的沙漠,像吸收水分一样迅速吸收着能量,在那庞大多枝的身体构成的私人领域中,它无往不胜。
它是所有寄生体的天敌!
这结论对我而言是个毁灭性打击。我用尽各种方法,甚至像在外勤基地那次试图弄出一个微黑洞,但奇点还未成型就被吞噬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氧气将尽告罄,宿主的身体已无法维持正常运动机能,我让他平躺在地面上,绝望地计算起“灰巢”把我吃干抹净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七到八个小时吧,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一个断断续续、极为微弱的神经脉冲从黑暗中传来,令我吃了一惊。
如果那也是个寄生体,作为“灰巢”前一次进食后的消化残留物,他已经气息奄奄到了随时都会意识消散的程度。
换句话说,他已濒临死亡。
而几个小时后,我也将步他后尘。
「……Crack,你呢?」
我原以为他说的是“裂缝”、“破解”或者“强行进入”,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自我介绍,难道这个快死的家伙打算把此生余热发挥在交新朋友上吗?寄生体性格之各异有时很令人无语。
我不想调动情绪去搭理它。
我在积蓄本体的全部能量,准备与“灰巢”博命一击——就算无法逃出生天,我也要报复性地给它造成一个印象深刻的创伤。
这时,另一股出乎意外的脉冲信息接通了我的神经,它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撞进来,像个不敲门就往屋里闯的蛮横之客,在我耳边嘲谑地冷笑:「栽跟头了,嗯?」
时空之蝶
「——白狼。」我立刻分辨出那种独特而熟悉的神经脉冲,并感应到他离我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或许就在我头顶的那片沙漠上。
物质上的层层阻隔无法将这股信号减弱分毫,他跟我就像两台调频一致的收音机,一字不差地产生着共振。
「我猜你遇到了大麻烦。」他把“大”字拖得很长,用一种刻意的幸灾乐祸的口吻,「你的生物电磁场就像颗坍缩到极限的超新星,准备来一次超级规模的大爆炸。你打算以解体为代价,给这个星球开膛破腹吗?」
「到时你躲远点就行了。」我好心建议道。
他却莫名恼火起来:「你以为我联系上你,是因为担心被波及到?」
除此以外能有什么原因?我还记得他冲出隔离区之前,那种恨不得咬穿我喉咙的眼神。「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他怒极反笑:「比起担心自己,我更愿意在这里看你怎么做垂死挣扎。」
「随你的便,如果你非要拿望远镜偷窥别人家窗帘缝的话。」 」我冷淡地答道,同时加快了聚集能量的进程。“灰巢”已经开始从四壁与地面的凹缝间分泌出一种甜腥粘稠的液体,逐渐浸湿了宿主的衣服,我必须背水一战,将全部生命力压缩在即将到来的大爆发里。
「你这是什么反应!如果这个危机大到令你不惜引爆本体能量,那么它也就大到将你彻底毁灭。你必死无疑,知道吗?!」他火冒三丈,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他所陈述的这个事实。
我一时无法揣度出他说这话的用意,干脆不予理睬。
「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只有我能救你——假如你能打动我的话。」他用烦躁的语调说着引诱的内容。
我对他挤牙膏似的说话方式和闪烁不明的言辞有些不耐烦,「麻烦你一口气说完,我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座谈会上。」
他终于忍耐不住,挫败而懊恼地在我的神经上叫道:「打动我!该死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装可怜让我心软、假装做交易欺骗我、威胁我必须帮忙否则玉石俱焚……总之,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没必要再掩饰本性,告诉我你有多想得到我的能力,告诉我你跟那些怀着同样目的的掠夺者没什么两样!告诉我!」
我所能告诉他的不过是:「说完了?那么闭嘴,走开。」
「——你会死的!」他几近咆哮。
我平静地回答:「对此我从未畏惧过。」
那一端沉默了。
片刻后,白狼低低地笑起来,开始只是一两声咳嗽似的喉音,随后发展成了无法抑制的大笑。「为什么我早没想通呢……无欲则刚。」他语调干涩而轻柔地说,「对死亡都无所畏惧,贪婪又从何而来……你不是我憎恨的那一类,从来不是。」
「那个……」奄奄一息的寄生体插嘴,「我不介意装可怜、欺骗你、威胁你……所以……能不能顺便把力量也借我一点?」
白狼冷冷道:「你还没死吗?」
「快了……」对方气若游丝地答:「不过,如果能活下来……只要借我一点点力量,你们就会知道……我之所以叫‘Crack’,不仅仅是因为单纯地叫‘Crack’而已……」
「不用管这个语无伦次的家伙。」白狼对我说,「你被囚禁住了?来吧,让我们联手破开这个桎梏。」
「它不是个标本舱。」我提醒他,「它是个专门以寄生体为食的吞噬者。即使在我的全力一击下,也能将能量吸收殆尽。」
「吞噬者?那玩意儿很难缠,寄生体一旦被它抓住,几乎没有逃脱的机会……不过,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它。」白狼气定神闲地说。一旦摆脱那些令他抓狂的情绪,他在我面前转眼间又变回了初见时那种冷静而温和的状态。
「该怎么做?」
「喂它。喂到它撑爆为止。」
「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体积。」
「你还没算上我。我们的‘同调’能产生多大的能量,你还无法想象……上次的初试,因为担心你的承受力,我并没有开放所有的脉冲接口。」白狼在我脑中轻笑,「那么,有兴趣再来一次吗,彻彻底底的?」
「乐意之至。」
事实证明,我对“同调”所能达到的能力增幅极限确实想象匮乏。
如果我在最后一刻没有坚决地断开神经脉冲链接,那简直就是个宇宙级别的暴力事件。
白狼看起来并不在乎把整块沙漠甚至半个州糟蹋成生命禁区,但我还得顾及51区里的裴越克隆体,以及正在沙漠上看日落的何老板——当然,这得在他能按我说的远离危险区乖乖待在地面上等消息的前提下。不过,我严重怀疑这个男人安分守己的可能性。
我不太清楚自己现在身处51区的哪一个角落。因为“灰巢”的胃袋被炸得像个放进微波炉的生鸡蛋后,我拖着半死不活的宿主身体在黑暗与夹缝中摸索,遇到墙壁之类的障碍物就直接打穿,也不知横越了多少条通道。我想我大概已经走出下层隔离区了。
忘了说,我身上还多了个附着物。
那个叫Crack的寄生体竟然大难不死,还死乞白赖地巴在我的胳膊上。它有着很强的变形能力,这会儿看上去就像一大片色彩斑斓的蝴蝶状纹身。
「离开我的宿主身体。」我威胁它,「你想向我宣战吗?」
它一边小心翼翼地汲取着我的能量,一边把脑袋搁在我手背上哼哼唧唧地哀求:「就让我巴一会儿吧,你知道,我快油尽灯枯了……等充电到能开机的程度,我立刻就走……我会报答你的,我保证!」
我对它的保证毫无兴趣,但它从我这儿揩走的油实在是少到可怜的地步,我也就懒得管它了。
在不知第几次轰开一堵金属墙后,透过大窟窿,我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从简陋的床板上鱼跃而起,先是震撼随即警惕而后错愕地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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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扫视一眼这个窄□仄的房间,房门上至少上了三重电子及机械锁。“被关禁闭了?”我问他。
他咬了咬后槽牙:“临时关押,正准备转移到特殊监狱。”
“你的长官给你定了什么罪名?”
“叛国罪,还有反人类罪!”他忿然道,“就因为我希望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躺在婴儿床而非地下实验室的手术台上!”
可怜的卡维尔。他一直为所投身的事业与服务的国家深感自豪,如今却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打击,当我简略地告诉他有关“灰巢”之事后,被背叛的愤怒与幻灭的失望几乎将他的面部肌肉扭曲了。
沉闷的轰隆声与强烈的震动感从脚下传来,打断了他难堪的沉默。“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我对他说。
“那是什么?”他脸上的线条紧绷着,显现出一种索然而麻木似的阴郁。
“灰巢。从未受到过的重创刺激了它,它开始抓狂了,连带那些刚刚或即将产出的‘卵’——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金属盒子里的东西吗?我说过了,它蕴含的能量太过强大,造成自身结构的不稳定,因而时常会微妙地改变形态。一旦这种不稳定累积到临界点,结构上的失衡会令它像巴比伦塔一样瞬间崩毁。”
“然后呢?这个庞大坚固的地下碉堡,连同冰井、绿屋、实验室、隔离区……所有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都会一起崩毁吗?”他漠不关心地问。
“我想是。”
卡维尔在粗糙狭窄的床板边沿坐下,一脸厌倦地说:“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最好现在就走。”我再次提醒。
他向后靠在冷硬的金属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