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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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金菊叹息着说。
〃狗屁也不是!〃高马大声骂了一句,放下镰刀,捆紧一个麦个子,他直起腰,踢了那麦个子一脚,又骂一句:〃狗屁也不顶!〃
高马想到,就在那时候,金菊的瘸腿大哥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已经花白,满脸都是皱纹,左腿又细又短,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金菊的哥吼叫一声:〃金菊,你打算死在地里,不回家吃饭了?!〃
那人举起手罩在眼上遮着阳光,往这边张望,高马悄悄地说:〃你哥对你这么凶?〃
金菊用牙一咬嘴唇,两颗大泪珠子滚到面颊上……
就是从你哭了开始,我的心再也没有片刻安宁,金菊,我爱你,我要娶你做老婆……一年了,金菊,我每次想跟你说话你都避开我……我要救你出火坑。张扣,你再唱十句我就抓住她的手……哪怕她当场叫起来,哪怕她的娘站起来,转回头,回过脸,骂我一顿,扇我一个耳光。她不会叫,她绝对不会叫,她不满意这门倒霉的婚事,就是她哥叫她那天就是我帮她收割小麦那天她的爹娘与刘胜利的爷爷与曹文的爹娘一起签订了三家条约,把三男三女像拴蚂蚱一样拴在一起,编织成了一个连环套。这倒霉的换亲!她不反感我,她对我有好感,每当我与她单独相遇的时候,她总是一低头就闪过去,但这一闪的空隙里,我就看到了她的眼里夹着泪。我的心痛肝痛肺痛胃痛肠子痛我满肚子里都痛……司令员呀司令员你快下令……从华蓥山里发大兵……救咱江大姐一条命……黄黄的马灯罩上已经撞死了无数绿色的飞虫,江姐被捕了,群众都在为她的生命担忧。同志们呀要冷静……抓走了江姐我比你们更心疼……老太婆一拍双枪,白发飘飘,双眼落泪,张扣说。张扣唱:到今天我的丈夫还关在集中营……剩下了孤儿寡妇也要闹革命……张扣你再唱两句,再唱两句我就抓住她的手,她的体温我亲切地感受着,我闻到了她腋下发出的汗酸。闹革命就不能犯盲动……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轰轰地响着,眼前的灯光弥漫成一团旋转的彩云。他猛地伸出了手,他的手仿佛生着眼睛,也许她的手早就在等待着他。他把她的手紧紧捏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周身发冷,心里一片灰白。
二
第二天晚上,高马站在金菊家打麦场旁边的麦秸垛后,焦急地等待着。依然是繁星满天,一钩细眉般的新月,悬在很高的树梢上,闪烁着比星星还要微弱的银光。那匹枣红色的马驹子在打麦场的边缘上嗒嗒地跑过去,又嗒嗒地跑回来。打麦场的南边是一条宽沟,沟漫坡上栽着紫穗槐,一丛一丛的。小马驹有时跑到沟底又从沟底蹿上来。它穿过树丛时,树丛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金菊家亮着灯,金菊的爹……方四叔正在院子里大声说着什么,四婶也不断插话。高马耸着耳朵听,也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金菊家隔壁是高直楞家,数百只鹦鹉在他家院子里叫,叫得人心烦意乱。他家院子里一定是点着瓦斯灯,灯光升得很高,又白又亮。高直楞家养鹦鹉发了财,全村只有高直楞家不靠种蒜薹赚钱。
鹦鹉们用很难听的声音叫着。枣红小马驹摇着尾巴走过来,双眼在朦胧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它从麦秸垛上叼了一口麦秸草,半真半假地吃着。高马闻到麦秸草稍稍带一点霉气的甜味。他转过一半草垛,望着金菊家的大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微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举起腕子来看表,手表不带夜光,看不清楚。他估计总有9点了,高直楞家的挂钟嘡嘡地打起点来,他避开鹦鹉们的嘈杂叫声,数着,果然是9点。于是他想起昨天晚上想起的当兵时看过的内部电影《红与黑》里,那个穷孩子于连·索黑尔数着教堂钟声抓住市长夫人手的故事来。
昨天晚上,他用力捏着她的手,她也用力捏着他的手,一直到深夜,张扣的演唱完毕,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趁着散场的乱劲儿,他悄悄地说:〃明天晚上,我在麦秸垛后等你,有话跟你说。〃
说话的时候,他没看她的脸,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白天,他锄地时心神不宁,好几次把青苗锄掉留下了野草。半下午时,他就回了家。找了一把剪刀剪了剪胡子,挤出了鼻子边上的两个粉刺,又用剪刀把牙齿上的烟垢刮了一遍,后来又用香皂洗了头和脖子,吃过晚饭后又找出多日不用的牙膏、牙刷刷了一遍牙。
第7节:换了媳妇
鹦鹉的叫声令他心烦意乱,他几次踱到金菊家门前,又悄悄离开。
金菊家的大门哗啷一声响,他心跳如急鼓,一只手深深地插进麦秸垛里尚不自觉。红马驹兴奋地飞跑起来,马蹄弹起的泥土打在麦秸垛上,发出的响声把他惊吓得很厉害。
〃你又要去哪里?深更半夜的?〃高马听到方四婶在吼叫。
〃才黑了天,什么深更半夜?〃是金菊的声音。听到金菊的声音,他突然感到罪疚爬上了心头。
〃你要去哪儿?〃四婶还在吼叫。
〃我到河堤上凉快凉快去!〃金菊毫不示弱地说。
〃快点回来。〃四婶说。
〃跑不了!〃
金菊,金菊……高马低声呻唤着,眼睛热辣辣的。昨天晚上一握手,你就让我牵肠挂肚呵,金菊,你太受委屈了。
大门很响地带上了。高马贴在垛后,望着金菊模模糊糊的身影。他盼望着她。她却果真沿着胡同向北走,向那道低矮的沙堤走去。他失望了,刚想跑上去,又怕金菊在跟她娘耍心眼。
金菊……金菊……他把头触在草垛上,眼睛里湿漉漉的。马驹在他身后嗒嗒地跑着,鹦鹉们还在啼叫。在很远的南方的田野里,那个被乌黑的臭薄草包围着的水库里,虎斑蛙一呼一应地叫着,叫声又闷又瓮,听着极不顺耳。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溜出兵营与团长的小姨子……一个鼻子很小满脸雀斑的女人约会的情景。那女人扑在他怀里,娇声娇气地笑着。他搂着她,闻到了她身上的狐臭味。他不爱她,但搂着她。他在心里痛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假意跟她好,是想跟她姐夫沾光。后来,我就倒了血霉,这就叫现世报应。
但对金菊我是真爱,哪怕她要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金菊,金菊。
马驹飞跑,欢欣鼓舞。金菊贴着墙根,沿着打麦场的边,躲避着星光,走过来了。高马的心脏颤抖着,寒冷袭来,牙齿碰撞,咬都咬不住。
金菊转到麦秸垛后,离高马两步远,立住了,说:〃高马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的嗓子也在哆嗦。
〃金菊……〃高马感到嘴唇僵硬,说话困难。他听到了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也听到了自己紧张得像女人一样的嗓音。
他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金菊被他的咳嗽声吓坏了,连连倒退几步,求饶般地说:〃你,你别出声……〃
马驹调皮地在麦秸垛上磨擦着肚皮,还用嘴巴从垛上叼出一束麦秸草,甩在他们面前。
〃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到沟里去。〃高马说。
〃俺不去,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这里不好说话。〃高马贴着场边往南走。走到沟边上,他站住了,看到金菊还站在垛后。他正要走回去拉她,她已经小心翼翼往沟边走来,于是他伸出胳膊分拨开紫穗槐,走到平坦的大沟底下,回头站定,等着金菊。金菊走到沟漫坡上时,他跨上去一步,拉着她的手把她接下来。
她试图抽出手,但高马紧握着她不放。高马的另一只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夹在高马的两只大手中间,听任他揉搓着。
〃金菊,我爱你……〃高马说,〃你嫁给我做老婆吧!〃
金菊轻轻地说:〃高马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给俺哥换了媳妇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并不情愿。〃
金菊用另一只手使劲掰开高马的手,把那只被捏扁了的手抽出来,说:〃我情愿。〃
〃你不情愿,刘胜利四十五岁了,还有气管炎,连担水都挑不了,你愿意嫁给个棺材瓤子?〃
金菊呜咽了一声,很响,紧接着便低沉下去。她抽泣着说:〃我没有办法……俺哥也三十多岁了……又是瘸腿……曹文玲才十七岁,比我长得俊……〃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凭什么为他葬送你自己!〃高马大声吼起来。
〃高马哥……这就是我的命……你不愁找不到个好人……我……下辈子吧……〃金菊捂着脸,往紫穗槐丛中冲去。高马一把拉住她,用力一拽,金菊身子一趔趄,跌在高马的怀里。
高马紧紧地搂住她,感觉到她柔软的腹部像火一样烫人。他嘬着嘴去找她的唇,她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嘴唇被遮得严严实实。高马把嘴触到金菊的耳朵上,咬住耳垂吮着,她的毛茸茸的头发拂乱着他的脸,他身上的寒冷消失,内心深处一团火苗燃烧起来。她扭动着,好像痒得难受。她的手突然松开,搂住了高马的脖子,哭咧咧地说:〃高马哥……别咬耳朵,难受……〃高马的嘴移到她的嘴上,用力吸出她的舌头,她哼哼着,两行热泪流出来,濡湿了两张脸。一股热气从金菊胃里冲上来,高马闻到了大蒜的气味和青草的气味。
他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抓着。
〃高马哥……轻点……痛死了……〃
两人坐在沟漫坡上,搂抱着,抚摸着,从稀疏的紫穗槐枝叶缝隙里望着深蓝天幕上金色的星斗。那钩新月沉下去了。一颗人造卫星在银河里游动着,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紫穗槐的怪味道。
()
〃你爱我什么?〃金菊仰着脸问。
〃什么都爱。〃高马说。
夜气渐凉,他和她平静了,悄悄地说着话。
〃我可是有主的人了,〃金菊打了一个哆嗦,说,〃咱俩这样,是不是犯罪?〃
〃不是。我们没有犯罪。我们是恋爱。〃
〃我订婚了啊。〃
〃只有登记了,才算法定夫妻。〃
〃那咱俩还能成?〃
〃能,你回家就跟你爹说去,不同意,不同意换亲。〃
〃不,不,〃金菊嗫嚅着,〃俺爹和俺娘会把我打死的……他们养我这么大也不容易……〃
〃那你就打算嫁个半老头子气管炎?〃
〃我怕,〃金菊又哭了,〃俺娘说,只要我不答应,她就喝毒药……〃
〃她是吓唬你!〃
〃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气。〃
〃她就是吓唬你!〃
〃高马哥,你要是有个妹妹多好,把她给俺哥,换我给你做老婆。〃
高马叹一口气,摸着她的凉森森的肩,鼻子酸溜溜的。
〃高马哥,要不咱俩偷着相好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给你。〃
〃不!〃高马说,他又亲她的嘴,又感觉到她的腹部发起烧来。
一只毛茸茸的大嘴伸到他们的头上,粗重的喘息和青草的味道喷到他们的脖颈上。
两个人吓得半死,定了神,才发现是那匹枣红马驹在捣乱。
三
后来,金菊把那张决定了她的命运的婚约拿给高马看。地点在高马家里,时间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树丛里幽会之后一个月的一个中午……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幽会,起初在大沟边里,后来转移到田野里,躲在郁葱的庄稼地里,看着圆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云的天空中游走,庄稼叶子上像涂了银粉,虫鸣唧唧,一滴滴凉凉的露水从庄稼叶上滚下,润滋着干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爱情之火使两个年轻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却像烫人的炭火一样闪烁着。金菊受到了严厉的斥骂,高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传过来的话:〃告诉高马,俺家和他近日无仇,远日无冤,别干拆散人家婚姻的缺德事!〃……金菊闪进门来,急急忙忙像一阵风,躲躲闪闪往身后看着,好像背后有人追着。
第8节:国家的法律
高马迎着她。扶她在炕沿上坐着。她哆嗦着问:〃不会有人来吧?〃
〃不会。〃高马倒了一黑碗开水给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马说:〃不会有人来,你别怕……有人来也不怕,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我带来了。〃金菊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红纸,扔在桌子上。她的身体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起来。
高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劝她,劝也无效,便从桌上拾起那张纸,一折一折剥开,见红纸上写着数十个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黄道吉日刘家庆长孙刘胜利与方云秋之女方金菊、曹金柱次女曹文玲与方云秋长子方一君、刘家庆次孙女刘兰兰与曹金柱长子曹文订立婚约三家永结秦晋之好河干海枯不得悔约。立约人刘家庆、方云秋、曹金柱。
还有三个乌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个立约人的名字上。
高马把婚约折叠后,装进兜里。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小册子,说:〃金菊,你不要哭,听我给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第四条:'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这是国家的法律,比这张破纸管用,你根本不要发愁。〃
金菊从炕上坐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眼说:〃我不敢对俺爹俺娘开口……〃
高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说,爹,娘,我看不中刘胜利,不愿意嫁给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有本事你去说说看!〃
〃你以为我不敢去说!〃高马怒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你爹和你哥还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高马胡乱吃了几口剩饭,走到房后沙堤上站着,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天边的碎云和槐柳的梢头都涂上一层红,微风也无,炊烟袅袅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扩散开,混合成一团。他犹豫着,去金菊家还是不去金菊家?去了怎么开口?方家兄弟那张恶狠狠的黑脸在他眼前浮动着,金菊的泪眼在他眼前浮动着。他走下沙堤,沿着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长的胡同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跨到了头,他心里希望这胡同长一点,尽量长一点。
站在金菊家门前,他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都放下来。黄昏时分,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叫疯了,好像它们在为他鸣叫。那匹枣红小马驹在打麦场上跑着,马脖子下新拴了个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远处传来了老马的嘶鸣,枣红马驹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铃声在场上回旋。
他咬住牙关,头眩晕着,敲响了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恶狠狠地看着高马,问:〃是你?干什么?〃
高马对他笑笑,说:〃来耍耍。〃他绕过方一相,往院子深处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点灯,桌子周围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摆着什么饭食。高马走上前去,心里毕竟有点怯,问道:〃四叔、四婶,才吃饭?〃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声,四婶不冷不热地说:〃才吃,你吃了?〃
高马说吃了。这时四婶恶声恶气地吩咐金菊点灯。
四叔更恶地说:〃点什么灯!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菊进了屋,点亮罩子灯!端出来,放在饭桌中央。
高马看到桌子上摆一个柳条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单饼,一碗酱。一把蒜薹,凌乱地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点了?〃四婶问。
〃吃饱了。〃高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着头,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抹涂上酱,放上蒜薹,卷成一个筒,双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来,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肉。方四叔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
四婶瞪着眼,冲着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着干什么?要修炼神仙?〃
金菊说:〃我不饥。〃
四叔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连门都没有。〃
金菊看看高马,大声说:〃我不愿意,我不嫁给刘胜利。〃
〃反了你啦,杂种!〃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骂。
〃你要嫁给谁?〃四婶问。
〃高马!〃金菊说。
高马站起来,说:〃四叔,四婶,《婚姻法》规定……〃
一语未了,就听到四叔高叫:〃给我打这个杂种!欺负到门上来了!〃
方家兄弟扔下单饼,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扑上来,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响。高马招架着,说:〃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说:〃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菊哭着说:〃高马,你快跑吧!〃
高马头上流着血说:〃你们打吧,我不会告你们,我和金菊的事,你们是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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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婶隔着桌子,抡起一根擀饼杖,戳着金菊的额头,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
四叔高声骂道:〃高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
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说:〃四叔,你们打我,我情愿挨着,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们。〃
四叔抡起烟袋锅子,敲在金菊头上。金菊噢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马!〃四叔说。
高马欲扑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枣红马驹。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他把一只手举起来,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马到了乡政府,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高马说:〃杨助理,方云秋破坏《婚姻法》,强迫女儿嫁给刘胜利,金菊不从,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冷笑一声:〃高马,金菊是你的什么人?〃
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