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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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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火媒上,吹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
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人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叛徒!要人,你自己入去,我不
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
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
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
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权,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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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草。我看着他微驼
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
上买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情地说:“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
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再坚持单干,已经
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
    爹闷着头筛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爹,怪不得人
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
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
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草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
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
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
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干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
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
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
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
走的都带走,人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
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
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
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哥,我跟爹商量好了,人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好,太好了,又是一个
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
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人,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
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阴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干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哥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
翻桌上的墨水瓶。
    黄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龙低声道,“我原准备春节前向常副主任、向县革委会
献上两份厚礼,一份是我们屯子排成了《红灯记》,一份是我们消灭了全县唯一、
也许是全省、全国唯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没做到的,我做到了,这样,我上上下
下都树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于还是留下一个单干户!不行,走,我
跟他说!”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爹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
起人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决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
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爹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
望除了台湾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
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爹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爹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你不是要把
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猛地往后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毒蛇。他龇牙咧嘴,双手
攥成拳头又松开,双手插到裤兜里又拔出来。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当了
主任后他开始抽烟——用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他蹙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
他思考一会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捻碎。他对我说:“你出去,解放!”
    我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这两个人
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来我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
果出拳相助我应该助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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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爹说,“解放不要走,就在
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爹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
人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金龙说,
“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人社,土地要带上,木犁带上,耧带上,
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戴花,给牛披红戴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
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
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
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
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
草堆里。
    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金龙的歹毒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
可怜,而我的背弃又是那么可耻,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扑到爹身前,
抓着他的手,哭着说:“爹,我不入社了,我宁愿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单干到
底……”
    爹抱着我的头,呜咽了几声,然后便把我推开。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
说:“解放,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说出口的话就不要收回。你去人社吧,犁扛
走,耧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惊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条路走?”
    “放心吧,儿子,”爹忽地从谷草中站起来,说,“谁指的路,爹都不走,
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万不要上吊……”
    “怎么会呢?”爹说,“金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组织人把我弄
死,像平南人弄死他们的单干户一样,但他心软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
这个全县、全省、全中国的黑点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们要弄死我我
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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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黑点!”
    第二十章蓝解放叛爹入社西门牛杀身成仁
    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当我把你
从牛棚里牵出来时,院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头戴着灰色仿军帽的半大
孩子,在硝烟和纸屑中抢夺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误把没截信的鞭炮抢在手
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
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
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爹,您千万
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
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
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
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
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
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
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
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
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
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
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
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
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
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
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
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
:“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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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龙原以为依靠着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就可以使西门
屯成为全县的典型,而一旦西门屯成了全县的典型,他这个带头人就可以飞黄腾
达。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先是他与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并没有
乘坐着拖拉机前来指导排戏,不久后又传来小常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职的消息。
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过后,东风渐起,阳光和暖,阳气上升,向阳处的积雪融化殆尽,道路
翻浆,遍地泥泞。河边的柳树开始泛绿,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上,也显出了花的微
弱信息。在这些日子里,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豹子,在院子里上
蹿下跳。杏树上那个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边,依靠着黑
色的树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因为过量吸烟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
咙,并毫无教养地往树下吐痰,犹如一摊摊鸟屎从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
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怅;我哥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
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
“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
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
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种地也要种革命的地,不能只顾埋头生产、不看革命路线!”我哥将嘴角
的烟头吐掉,从杏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农们上
前将他扶起来,他龇牙咧嘴,推开那些老人的手,说,“我马上去公社革委会接
受指示,你们都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我哥换上了一双高筒雨靴,准备蹬着泥浆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墙外
那个临时厕所里小解,与正在那里的杨七不期而遇。因为那批羊皮袄的事,杨七
与我哥结下了仇,但表面上,杨七还是笑嘻嘻的。
    “西门司令官,这是去哪里?看您这打扮,不像红卫兵,倒像日本宪兵。”
杨七笑嘻嘻地问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声,表示他对杨七的极端蔑视。杨
七依旧笑嘻嘻地说:“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达不了几天了。知趣
点,把位子让出来吧,让给懂生产的人;唱戏,唱不出窝窝头来。”


    我哥冷笑一声,道:“我这个主任,是县革委会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
县革委会撤,公社革委会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
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
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
象。
    我人社后,被安排在大队饲养棚喂牲口。原来的饲养员方六大爷和刑满释放
分子胡宾,成了我的师傅。饲养棚里集中饲养着全大队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马一
匹,原是军马,瞎眼后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证明它的军马身份。有灰骡子一
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
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
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
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
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
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
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
Rou棍,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
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
怪,犹如一台鸡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
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
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起来,
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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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
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
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
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
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
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
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
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悠悠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
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
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
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
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
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
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
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
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
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
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
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
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
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
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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