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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刘慈欣作品全集-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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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好像不是给人看的。”

  她们按顺时针方向转动轮子,轮子的阻力很大,方碑上慢慢滑开了一 扇大门,有一股气体散溢出来,其中的水分很快在极低温下凝成冰晶,在 探照灯的光芒中一粒粒地闪亮。她们走进门,迎面又遇到一扇大门,门上 也有一个手动轮,这次轮子上方出现了一条简短的文字提示,说明这是一 个过渡舱,需要先把第一道门关闭才能开启第二道门。程心和 AA 转动 第一道门内侧的一个手动轮把门关闭,当探照灯光被截断后,她们不由地 生出一种恐惧感,正要开启宇宙服上的照明,却发现这个扁狭的空间顶部 有一盏小灯发出昏暗的光。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有电的迹象, 另外,早在危机纪元末,内部有气压的建筑就已经可以直接向真空区域开 门,不用过渡舱了。她们开始转动轮子开启第二道门,程心这时有一个感 觉:即使第一道门不关上,第二道门照样能够打开,防止空气泄漏只有那 一行文字提示而已,在这个低技术环境中,没有自动防误操作的机制。

  一阵气流的冲击使她们险些跌倒,突然升高的温度使面罩一片模糊, 有显示提示外部气压和空气成分都正常,可以打开面罩了。

  她们看到一条通向下方的隧道,尽头在很深处,隧道中亮着一排昏暗 的小灯,它们发出的光被黑色的洞壁所吞噬,灯与灯的间隔段都处于黑暗 中。隧道底部是一条光滑的坡道,虽然坡度很陡,几乎有四十五度,但没 有台阶;这可能有两个原因:在低重力下不需要台阶,或者,这条路不是 给人走的。

  “这么深,没有电梯?”AA 说,看着陡峭的坡道不敢向下走。 “电梯时间长了会坏,这座建筑的使用年限可是按地质纪年设计的。” 这声音来自坡道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位老者,在昏暗的灯光中。他那长长的白发和白须在低重力下飘散开来,像是自己发光似的。 “您是罗辑吗?”从大声问。 “还能是谁?孩子们,我腿脚不太灵便,不上去接你们了,自己下来吧。’ 程心和 AA 沿坡道跳跃着下降,由于重力很低,这并不惊险。随着距 离的接近,她们从那个老者的脸上看出些罗辑的影子,他穿着一件中式白 色长衫。拄着一根拐杖、背有些驼,但说话声音很响亮。

  走完坡道。来到罗辑身边时,程心对他深深鞠躬,”前辈您好。‘,“呵呵,不要这样,”罗辑笑着摆摆手说,“咱们还曾经是。。。。。。同事吧。’, 他打量着程心,老眼中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惊喜,”呵呵,你还是这么年 轻。当年,你在我眼里只是执剑人,可到了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漂亮的女 孩。唉,可惜转变得太慢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呵呵呵呵。。。。。。“

  在程心和 AA 眼中,罗辑也变了,当年那个威严的执剑人已经无影无 踪。但她们不知道,现在的罗辑,其实就是四个世纪前成为面壁者之前的 那个罗辑,那时的玩世不恭也像从冬眠中苏醒了,被岁月冲淡了一些,由 更多的超然所填补。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AA 问。

  “当然知道,孩子。”他用拐杖指指身后,“那些混蛋都跑了,坐飞船跑 了,他们也知道最后跑不了,但还是跑,一群傻瓜。”

  他指的是地球文明博物馆中其他的工作人员。 “孩子,你看,我们俩都白忙活了。”罗辑对程心一摊手说。 程心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随之涌起的万千思绪又被罗辑压了下去,他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其实嘛,及时行乐一直是对的,现在虽然行 不了什么乐,也不要自寻烦恼。好,我们走,别扶我,你们自己还没学会在 这里走路呢。”

  以罗辑两百岁的踌珊脚步,在这低重力下,最困难的不是走快而是走 慢,所以他手里的拐杖更多是用来减速,而不是支撑自己。

  走出一段后,眼前豁然开朗。但程心和 AA 很快发现,这不过是进入 了另一个更宽大的隧洞而已,洞顶很高,仍由一排昏暗的小灯照明,隧洞 看上去很长,在昏暗中望不到尽头。

  “看看吧,这就是这里的主体。”罗辑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说。

  “那文物呢?” “在那头的大厅里,那些不重要,那些东西能存放多久,一万年?十万年?最多一百万年吧,大部分就都变成灰了,而这些——”罗辑又用拐杖 指指周围,“可是打算保存上亿年的。怎么,你们还以为这里是博物馆吗? 不是,没人来这里参观,这里不是让人参观的。这一切,只是一块墓碑,人 类的墓碑。”

  程心看着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刚才看到的一切,确实都充满着死 亡的意象。

  “怎么想起建这个?’,AA 四下张望着问。

  “孩子,这就是你见识少了。我们那时,”罗辑指指程心和自己,“人们 常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张罗墓地,人类找墓地不太容易,建个墓碑还是可 以的嘛。”他问程心,“你记得萨伊吗?”

  程心点点头,“当然记得。”

  四个世纪前,在 PLA 工作期间,程心曾在各种会议上见过几次当时的 联合国秘书长。最接近的一次是在 PLA 的一个汇报会上,好像当时维德 也在场,她在大屏幕上放着 PPT 给萨伊讲解阶梯计划的技术流程。萨伊 静静地听着,从头至尾没有提一个问题。散会后,萨伊走过程心的身边, 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那也是个美人,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 人了吗?”罗辑双手撑着拐杖长叹,“是她最早想起这事,提出应该做些事, 使得人类消亡以后文明的一部分遗产和信息能够长久保留。她计划发 射装着文物和信息的无人飞船,当时说那是逃亡主义,她去世后事情就停 了。三个世纪以后,在掩体工程开始时,人们又想起这事儿来了。你们知 道,那一阵子是最提心吊胆的日子,整个世界随时都会完蛋,所以,刚成立 的联邦政府就决定,在建掩体工程的同时造一座墓碑,对外叫地球文明博 物馆;任命我当那个委员会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个挺大的研究项目,研究怎样把信息在地质纪年长度的 时间里保存。最初定的标准是十亿年。哈,十亿年,开始时那些白痴还以为这挺容易,本来嘛,都能建掩体世界了,这算什么?但很快他们发现,现 代的量子存储器,就是那科,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个大型图一书馆的东西, 里面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两千年左右,两千年后因为内部的什么衰变就 不能读取了。其实这还是说那些质量最好的存储器,根据研究,现有的普 通量子存储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内就会坏。这下很有意思,本来我们 干的这事是那种有闲心的人才干的很超脱的事,一下子成了现实问题, 五百年已经有些现实了,我们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吗?政府立刻命 令博物馆的研究停下来,转而研究怎样备份现代的重要数据,让它们至少 在五个世纪后还能读出来,呵呵。。。。。。后来,从我这里分出一个研究机构, 我们才能继续研究博物馆,或者说墓碑。

  “科学家发现,要论信息保存的时间,咱们那个时候的存储器还好些, 他们找了些公元世纪的 U 盘和硬盘,有些居然还能读出来。据实验,这些 存储器如果质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别是我们那时的光 盘,如果用特殊金属材料制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万年。但这些都不如 印刷品,质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纸张和油墨,二十万年后仍能阅 读。但这就到头了,就是说,我们通常用来存储信息的手段,最多只能把 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万年。而他们要存十亿年!

  “我们向政府汇报说,按现有的技术,把 I OG 的图形图像信息和 1G 的 文字信息(这是博物馆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亿年是不可 能的,他们不相信,但我们证明了真的不可能,于是他们把保存时间降到 一亿年。”

  “但这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学者们开始寻找那些在漫长的时间 中保存下来的信息。史前古陶器上的图案,保存了一万年左右;欧洲岩 洞里发现的壁画,大约有四万年的历史;人类的人猿祖先为制造工具在 石头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话,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现,距今约 二百五十万年。可你别说,还真的找到了一亿年前留下来的信息,当然不 是人类留下的,是恐龙的脚印。

  “研究继续进行,但没有什么进展,科学家们显然已经有了一些结论,但在我面能是欲言又止。我对他们说,没什么,不管你们得出的结果多么离奇或离谱,没有其他的结果,我们就应该接受。我向他们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比我的经历更离奇和离谱的,我不会笑话他们。于是他们告诉我,基于现代科学在各个学科最先进的理论和技术,根据大量的理论研究和实验的结果,通过对大量方案的综合分析和比较,他们已经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他们强调,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 法,它就是——”罗辑把拐杖高举过头,白发长须舞动着,看上去像分开红海的摩西,庄严地喊道,“把字刻在石头上!” AA 嘻嘻笑了起来,但程心没笑,她被深深震撼了。 “把字刻在石头上。”罗辑又用拐杖指着洞壁说道。 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灯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还有浮雕的图形。洞壁应该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经过了金属注入之类 的处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换成钛合金或黄金一类的耐久金属,但从本质 上讲,仍是把字刻在石头上。刻的字不是太小,每个约有一厘米见方,这 应该也是为长久保存考虑,字越小越难保存。

  “这样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来的万分之一,但他们也 只能接受这个结果。”罗辑说。

  “这灯很奇怪。”从说。

  程心看看旁边洞壁上的一盏灯,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只伸出洞壁 的手擎着一支火炬。她觉得这造型很熟悉。但 AA 显然指的不是这个,这 盏火炬形的灯十分笨重,体积和结构都像古代的探照灯一般,但发出的光 却很弱,大约只相当于古代的二十瓦白炽灯泡,透过厚厚的灯罩,只比烛 光稍亮一点。

  罗辑说:“后面专门为这些灯供电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发电厂。 这灯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果,它内部没有灯丝,也没有激发气体,我不知 道发亮的是什么,但能够连续亮十万年!还有你们进来时的那两扇大门, 在静止状态下,预计在五十万年的时间里能够正常开启,时间再长就不行 了,变形了,那时要再有人进来,就得把门破坏掉。在那时。这些灯都已经灭了有四十万年了,这里一片黑暗。但对于一亿年而言,那只是开始。。。。。。” 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抚摸着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迹,然后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灯发呆。她现在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造型:那是法国先 贤祠中的卢梭墓,从墓中就伸出一只这样擎着火炬的手,现在这些灯发出 昏黄的弱光,这光不像是电发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爱说话。”罗辑走过来对程心说,声音中有一种程心 久违的慈爱。

  “她一直是这样。”AA 说。

  “哦,我以前爱说话,后来不会说了,现在又爱说了,喋喋不休的,孩 子。没让你烦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说:“哪里,老人家,只是。。。。。。面对这些我不知该说什 么。”

  是啊,能说什么呢?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 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 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 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

  把字刻在石头上。

  程心仔细观看刻在洞壁上的内容,以一对男女的浮雕开始,也许是想 未来的发现者展示人类的生物学外观,但这一对男女与公元世纪旅行 者探测器上带着的金属牌上的图形不同,并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 形体动作都很生动,多少有些亚当和夏娃的样子。在他们后面,刻着一 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这些可能是照着远古文物上面的样子直接刻上 去的,现在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含意,如果是这样,又如何让未来的 外星发现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诗,从格式看是诗,但是字她一 个不认识,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诗经》罗辑说,”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东西,是古希腊哲学家 着作的片段。要看到咱们能认识的字儿,还得向前走几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现穿着简洁长袍的古希腊学者们在一个被石柱围绕的广场上辩论。 这时,程心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开始处又看了一遍,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想找罗塞塔石碑那类东西?”罗辑问。 “是的,没有辅助译解的系统吗?” “孩子,这是石刻,不是电脑,那玩意儿怎么刻得出来刻得下?” AA 打量着洞壁,然后瞪大双眼看着罗辑说:“就是说,他们把这些连我们都看不懂的东西刻在这儿,指望将来有外星人能破译它?” 事实是,在遥远未来的外星发现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类经典,其命运大概都与最前面那些远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样,没“人”能 懂。也许,根本就没指望谁读懂。当建造者们领略到时间的力量后,他们 也不再指望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在地质纪年的未来真能留下些什么,罗 辑说过这不是博物馆。

  博物馆是给人看的,墓碑是给自己建的。 三人继续向前走,罗辑的拐杖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我常来这里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儿——”罗辑停住脚步,用 拐杖指着一幅身着恺甲手持长矛的古代军人浮雕,“这是亚历山大东征, 那时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战国晚期与秦相遇,那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会是什么样?”再向前走一段后,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点点,这时, 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经由小篆变成隶书,“哦,到汉朝了,从这儿到后面那一 段,中国完成了两次统一,领土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对整个人类文明来 说,这是不是好事?特别是汉朝的独尊儒术,如果换成春秋那样的百家争 鸣,那以后又会发生什么,现在又会是什么样?”他用拐杖在空中画了一 个大圈,“在每一个历史断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丢失的机遇。”

  “像人生。”程心轻声说。

  “哦,不不不,”罗辑连连摇头,“至少对我来说不像,我可是什么都没 丢掉,呵呵。”他关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觉得自己丢失了很多?那以后 可不要再丢失了。”

  “没有以后了。”AA 冷冷地说,心想这人到底有些老糊涂了。

  他们走到了隧洞的尽头,回头看看这座地下的墓碑,罗辑长叹一声: “唉。本来打算保存一亿年的东西,结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谁知道呢?也许二维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这些。”AA 说。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愿如此。。。。。。看,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 一共有三个这样的大厅。”

  程心和 AA 转过身,发现眼前的视野再次开阔起来。这不是陈列厅而 是存放仓库,文物都装在整齐码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属箱里,每只箱子上都 贴着详细的标签。

  罗辑用拐杖敲了敲旁边的一只金属箱说:“我说过,这里不是主要的 部分。这些东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万年以内,那些雕像据说能 保存上百万年,不过我不建议你们搬雕像,虽然在这里搬起来不费劲,但 太占地方。。。。。。好了,你们随便拿吧,挑喜欢的拿。”

  AA 很兴奋地看着周围的箱子,“我建议咱们多拿些画儿,少拿古籍手 稿什么的,反正以后谁也看不懂那些东西了。”她走到一只金属箱前,在上 面一处像按钮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没有自动打开,也没有信息提示。程 心走过来,很吃力地掀起箱盖,AA 从里面拿出了一幅油画。

  “原来画也很占地方。”AA 说。

  罗辑从扔在一只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个改锥, 递给她们,“主要是画框大,把框拆了。”

  从拿起改锥正要撬画框,程心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啊,不。”她们看 到,这幅画竟是凡·高的《星空 J》o程心吃惊并不仅仅因为画的珍贵,她曾经看过这幅画。那是在四个 世纪前,她刚去 PIA 报到不久。在一个周末,她去了曼哈顿的纽约现代艺 术馆,就在那里看到了凡·高的几幅画。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对空间 的表现,在他的潜意识中,空间肯定是有结构的。程心当时对理论物理知 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论,空间与实体一样,也是由无数振动着的微弦 构成的,而凡·高画出了这些弦。在他的画中,空间与山、麦田、房屋和树一样,也充满了细微的躁动,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没想到她竟在 四个世纪后的冥王星上看见了它。

  “拆吧拆吧,这样可以多拿些。”罗辑不以为然地挥挥拐杖说,“你们还 以为这些玩意儿价值连城啊?现在连城本身都一钱不值了。”

  于是,她们把画从那个可能有五个世纪历史的画框上拆下来,但仍保 留着硬衬底,以免画布弯折后弄坏画面。然后她们继续拆别的油画,很快 空画框就堆了一地。罗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 油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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