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正在迷情中-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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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
吕月月的采访,历时两月,凡二十六次,小提琴一案的来龙去脉,大体了然。
采访多半在
吕月月租住的那间寒窑斗室中进行,偶尔也找个僻静的茶楼酒肆,边喝边谈。
我对
吕月月的叙述做了详细的记录,在誊写这些记录时,顺手对文字做了适当的修饰和整理。我把整理过的厚厚的采访手记用一只粗牛皮纸的档案袋装好,如约锁进抽屉。
整个春天我忙忙碌碌,没有再和
吕月月联系,甚至连这个曾使我感叹一时的故事,也渐渐遗忘了。五一节前夕的一个周末,我去科学院采访一位学部委员,回家时母亲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吕”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母亲问我这位来电话的吕小姐是谁,认识多久了,干什么工作的。因我大龄未婚,女友不少,所以母亲带着既关心又习以为常的神态不紧不慢地盘问。我只好当着母亲的面给目月月打电话,很正常地同她寒暄,而且特别问到她的孩子身体可好,作为对母亲的解释。
吕月月在电话里约我见面。我问她是否有事,她说有事。我问急吗,她说急。
我问是好事坏事,她说最好见面再谈。
于是约了第二天见。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十点,我们约在王府井的麦当劳快餐店见面。因为不到吃饭的时间,快餐店里人不算多,我们在二楼找了个角落对面而坐,一人喝着一杯冰镇的奶昔。
吕月月请客。
我问她:“你还在皇族夜总会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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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还在,不过最近我想辞了。”
我问:“为什么,想换个工作吗?”
她出语踌躇:“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事的,我有可能,怎么说呢,有可能要去香港了。”
对于别人,去香港也许不算是件非常事,但对手
吕月月来说,确实有点令人吃惊而且耐人寻味。我问:
“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一位香港人?”
“怎么说呢,前两天从香港来了个人,不知怎么找到皇族夜总会,说要约我出去谈谈,我开始还以为是个站花惹草的色鬼呢。没想他拿出一张照片来,我一看,原来竟是潘小伟的照片,我吓坏了,简直不知所措。那个人自称是个律师,是受潘小伟母亲的委托来找我的,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说到此处,我似乎明白了
吕月月突然约我见面的事由,这真使我意想不到并且感到兴奋,因为这个不速而来的香港客人,无疑是这个小提琴的故事的一个意外的进展和精彩的续集,我带着极大的兴趣问道:
“那人想带你去香港吗?”
“是的,他说他会很快替我和我的儿子办好单程去香港的一切手续。”
“那么你打算去吗?”
吕月月迟疑地看我,试探着说:“我是想……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你告诉你母亲了吗?”
“没有,她肯定反对。”
“那个香港律师怎么说的,是潘小伟的母亲要你去?”
“是的,潘家想要我的儿子,潘氏兄弟全死了,可以说,我儿子是唯一可以继承潘家姓氏的血缘后代。”
“那他们对你呢,他们对你怎么看。”
“他们让我和我儿子一同去香港定居,他们承认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吕月月的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这个发自香港的突如其来的召唤,显然已使她非常心动。我想我无论如何应该泼一瓢冷水了。
“月月,如果你当初跟着潘小伟去了香港或其它什么陌生的地方,我还觉得你多少有个亲人有个保障,可现在你要一个人去,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你就不怕上当受骗吗?”
“现在我的儿子就是我的保障。”
吕月月蛮有把握地说。“潘小伟的母亲就是他的亲奶奶,我想那老太太肯定会容纳我们母子的,不然她干吗这么千方百计地找我?”
我冷笑着:“她也许还不知道,你对她两个儿子的死,负有责任。”
“她不会知道。我问那个律师来着,他说老夫人只知道她的小儿子在北京曾经认识一个姑娘,曾经想把那姑娘带回家去‘拉埋天窗’,后来他死了,给那姑娘留下身孕。”
“也许我不该劝你月月,虽然你现在在北京的这份工作,确实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这事太突然了,而且我总觉得你去投奔潘家实在木可思议……”
吕月月低下头去:“
海岩,你知道我多希望我儿子和我妈妈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我这样一个人在北京, 得挣扎多少年才能有自 己的房子,有正式的户口,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啊?我不想嫁人了,不想嫁个大款把我养着,可光凭我自己,哪一天才是我的出头之 日?“
我无言以对,确实,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都有不同的处境和对未来的期望。我只好点点头,说:
“我理解,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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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一笑,笑得很苦:“谢谢你,
海岩,这事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我报之以谢意:“难得你这么信任我。”
她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信任你,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给你了,所以我觉得现在我有资格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你能发誓在我和我儿子的在生之日,绝不对任何人公开我给你讲的那段故事吗?”
“当然,我们不是早有约定吗?”
“你能再发个誓吗?你知道如果潘家的人知道了这些事,我就完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可以说,你捏着我的命呢。”
我这才彻底搞清了她今天约我出来的真正目的,我连忙表态:
“我发誓,只要你还在,你儿子还在,我绝不发表这个故事。”
“以你的人格发誓。”
吕月月紧盯不放,我隐隐有些反感了,但我依然承诺:“我以人格发誓。”
吕月月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谢谢你了,
海岩。
那天在“麦当劳”分手后,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不清是该为她感到庆幸还是不幸,或者,仅仅是一种担忧。她难道不知道潘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吗!
也许真是钱能通神,潘家的银弹似乎与他们的子弹同等有效。在我们这次见面之后不到一个月,大约是五月底的一天,我又接到了
吕月月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们母子去香港的一切手续均已办妥,甚至也已定好了启程的机票。她问我到时候能不能去机场送送她,我答应了。
在机场我见到了她的儿子,一岁多还抱在母亲怀里的吕念伟,很可爱很腼腆的脸蛋,像个女孩,很乖。可以肯定他的奶奶准会一见就爱。
吕月月手里只带了一件很简单的行李,她告诉我已把一切东西或奶或送处理掉了,辞色之间毫不掩饰破釜沉舟一去不返的决心。
她笑着对我说,自从她跟着潘小伟悠过石景山游乐园的那条“贼船”之后就注定下不来了。她说她过去那么喜欢北京,这个城市曾经有她的梦想和寄托,但现在她已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我还见到了那位貌不惊人的香港律师,西装革履,正待与自月月同机而往。昌月月向他介绍我说,我是她的表哥,是一位有名的记者在大陆认识很多政要。我明白她如此借以标榜可能完全是出于一种自卫。
那律师风度平平,但递过来的名片上却头衔累累。简单告别之后他们便一同进去交验行李领取登机证,我被隔离在候机楼的大厅外面。
望着目月月头也不回的背影,我百感交集,想她毕竟还是一个不请世事的傻傻的女人啊,她早先只不过是被一个少年的清纯所惑,演了一场离家出走的荒唐游戏。
可今天,她跟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律师坐着飞机合法地背井离乡,去为潘家守寡,为潘姓传宗接代,这回倒是真真正正地嫁人黑帮了!
我只能祝愿她一切如意。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我突然接到
吕月月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快活。她告诉我他们母子平安。老夫人很喜欢她的儿子,对她的态度也说得过去。她说她现在总算是安定下来了,目前并不急于出去工作,每天主要是带孩子和补习英语。她说在香港木会英语就无法在富人堆里生存,就没人看得起你。她还告诉我她打算过些时候回一趟大陆,把她母亲接出去。
看来她是站稳了,不然绝不会开始策划与母亲的团聚。我问:“那潘家老夫人愿意和你母亲一起住吗?”
她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另给我妈找地方住,我现在供她吃住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笑道:“你现在也算是个有钱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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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笑:“我?饿不死罢了。告诉你,那老太太,就是大伟他奶奶,那才是名符其实的富婆呢。不过真正的富人倒是从不铺张,丈夫死了多年,她也没动过再嫁的念头,更没找过什么小伙子给自己当经纪人,咯咯咯!”
挂了电话,四周出奇的静,
吕月月的笑声还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我想,人各有命,有人注定富贵,有人注定贫穷,
吕月月注定母以子贤。但是,如果刻薄地说,她现在的衣食荣华,不过是一种守活寡的代价,而且说不定这种活寡,也还算不上明媒正娶的话,那么这对一个文化层次并不低的青年女子来说,究竟是幸福呢,还是不幸?
也许,钱、时装、虚荣和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幸福。对女人来说,除此还有什么呢?
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
吕月月果然回来了,她从凯宾斯基饭店打来电话,约我去饭店吃晚饭,说要请我吃德国菜。
凯宾斯基饭店的德国餐厅不大,却有欧式宫殿般的华贵,整个晚餐时间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位客人。
吕月月如今也大大地涂脂抹粉了,不过并不过分,那张经过专门修饰保养的脸上,更显出勾魂夺魄的美丽,只是那一身白纱一样的连衣裙,看上去蓬蓬松松有点累赘,她说这是香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这衣服上的标志,也是现在世界上女装最硬的牌子。
“我现在只用这个牌子。”她漫不经心地向我展示着她的皮制手包和金光灿灿的耳环,都是两个C字一正一反扣在一起的标志,有点像X。我问她这个牌子是不是和当年潘小伟在赛特购物中心给你买的那个手包差不多,她说不一样,那个牌子是CD两个字母,也算是顶尖级的名牌了。她又用英文和法文说了几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牌子,问我现在大陆有没有得卖,我满脸惭愧说没有留意这方面的情况,实在孤陋寡闻。
吕月月笑着告诉我,刚才她在饭店大堂里等我的时候,有一个北京的大款把她当作出来做世界的妓女了,大模大样地跟她搭话,“他也不看看我这一身‘行头’,是那种下贱女人穿得起的吗,真没文化。在香港,人家只要一看你这一身的牌子,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不会上来讨没趣的。”
此时的目月月,虽未财富缠身但已有点珠光宝气,连吃西餐的动作,也透着烟熟老到,不但绝对内行,而且大家风范。她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用了谢谢。她给自己点了一杯红酒,慢慢吸饮,上来的案只是用刀叉略动一二,并不多用。
“我本想住在亚洲大酒店的,想就住在潘小伟住过的那间904号套房。”她说:“可那几代管婴儿的设施不好,不像这家饭店专门有一个幼儿园,有专门的玩具,还有英文很好的老师。我孩子从小就得让他说英文。”
“你带孩子来了?”我问。
“对。不过他太小,带他出来很不方便的,所以我还是住到这儿来了,有人看孩子,我就省事多了。”
“你不是专门来接你妈吗,干吗非要带着孩子来?”
“孩子我必须随身带,在香港也是,我从来不让他离开我。”
看她能住这种级别的饭店,看她这一身足可夸富的“行头”,我不禁感叹了一句:
“你妈一生的愿望,她对你的愿望,总算让她看到了。”
吕月月望着酒杯,半晌才苦笑一下,“可我妈不肯跟我去。”
“你已经见过她了?”
“我刚从东北回来,劝了我妈三天,她就是不肯跟我走。我们老家那地方条件又太差,我不能多呆,我怕伟伟会生病。”
“你妈为什么不肯去?”
“你知道,年纪大的人是不愿再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住的。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瞒你,他们潘家确实是挺复杂的,老太太现在对我还可以,可小伟他姐姐姐夫特腻歪我,他们不敢惹老太太,但老太太也不管事,潘家两兄弟都不在了,现在公司的事是他姐夫说了算。”
“你又没惹他们,他们干吗特腻歪你?”
“你不知道香港那地方,翻来覆去就是一个钱字,公司里的业务现在虽然是他姐夫主持,可说到底,潘家这份产业,我儿子是有继承权的,好像他的继承权还排在潘小伟姐姐的前面呢。你想想,我儿子能不让他{II头疼吗。”
“啊,我知道咱们国家的法律也规定在继承人死后,他的儿子是享有代父继承权的,照理你儿子应该现在就拥有潘家的一份产权了,只不过他还未成年,所以他继承的财产要由其他成年人代管,但在他十八岁以后是要如数还给他的。”
我的提醒使目月月呆呆地沉思了好一会儿,这问题看来对她十分重要。半晌,她猛省到自己失态,笑笑说:
“小伟他姐夫就怕这个。他这个‘驸马’现在倒反客为主成了潘氏家族的老大了,他就怕我儿子长大以后大权旁落,所以他现在也不敢明着得罪我。其实他不惹我,我也不会惹他的。”
吕月月强作出几分得意,但掩饰不住心事重重,“我回去马上找个律师问问,不能让他们把我给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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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毕竟无法理解她现在身处的环境,于是我劝了一句: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月月,你说过不想再和别人争了,面上不争,心里也不争。我一直以为你在经历了人生波折之后,突然大彻大悟,有了包容心和平常心了,我一直以为你今后会生活在一个明心见性的心灵净土上了。”
吕月月摆了一下手,说:“得了,你别书生气了,在潘家,善良就等于糊涂。”
她居然嘲笑我书生气,我想替自己辩解一下,可她已没兴趣再谈这个话题,打断我说:
“
海岩,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你请我吃饭只为叙旧呢,没想到又是有求于我,还是关于那个采访记录的事吗?”
“不,我把我妈接到北京来了,我想在北京租间房子给她住,北京的生活条件毕竟比东北好多了。我想,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照顾她一下。”
“哦,”我庄重起来,“怎么照顾呢?”
“我给她请个保姆,你帮我管管那保姆就行,别让她骗了我妈,另外我妈万一有个什么重要事,总得有个明白人能照应。”
“日常照顾一下可以,可你妈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负不起责任。”
“日常照顾一下就行,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肯定会付你一定的报酬。”
她居然谈到钱,这使我感到意外,但从她泰然的神态上,又觉得也在清理之中。
香港就是那样一个社会环境,请人做任何事,都是要付钱的。
我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香港人了。
她通过她母亲的同学在西直门那儿租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单元楼,付了房东一年的租金,把母亲和一位江苏乡下来的小保姆安顿下来。
她母亲头发全白了,看上去老态龙钟,其实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虽然百病缠身,但除非强迫绝不求医。她的简朴、谨慎、寡欢和持重,使人完全想象不出她是目月月这样一位贵妇的母亲。
吕月月每月给我两千块钱,包括小保姆的工资和那一老一少的全部生活费用,以及她母亲看病吃药的开销,以及家用物品的添置(包括一台新买的彩色电视)。
凭天地良心,我并未从中留出半点剩余作为我的所谓报酬,我想我还不致于贪这孤儿寡母的活命钱来折磨自己的良心。
我常常在星期天骑车子到她01那里坐坐,和她母亲聊聊家常。她母亲虽然有人伺候又有了钱,但依然把享受和铺张视为罪恶。她自己干活,教那小保姆干活,两人不像主仆倒似师生。她从不看报,闲时就看些知识性的杂志,是从旧书摊上买的过期杂志。杂志是过期的但知识并没有过期。她也让小保姆看,看不懂就给她讲解,但小保姆不爱看,她爱看电视一《戏说乾隆》和《包青天》之类。
有时我问她:“您想女儿吗?”
她总是说:“哪能不想呢。”
“您爱小外孙吗?”
“哪能不爱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香港和他们同住?”
回答总是沉默。
后来我发现她的桌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摆了一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禅理散文《风·花·雪·月》,这使我感到惊奇,她女儿出国发财,她自己吃穿不愁,怎么还会对这种出世之作产生共鸣呢?不久我又在她的枕边看到一本台湾林清玄所著的《身心安顿》,更甚不解,于是我问她:
“您要皈依佛门了吗?”
她答:“入了苦海,再进空门,恐怕太晚了,只是看看这些书心里明净点儿。
咱们凡人的心都太脆弱了,只有读读这些道理,才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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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什么是‘身心安顿’?”
她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一字一句地给我读:“身心的安顿始于智慧的开启,中间经过烦恼、恐怖、颠倒梦想的断除,然后越过生死的大河流,达到一个清静不动的境界。”
她读书的神情虔诚而投入,读得很慢,但我依然没有全懂,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您一个人带个保姆住在这独门独户的单元里,难道还嫌不够清静吗?”
她面带大度而睿智的微笑,答非所问,就像面对一个冥顽不灵的少年讲经布道:
“愤怒和悲哀都是虚妄的,人生是一个大舞台,可是人千万不要太入戏,不要计较得失。得也安,不得也安。一切欢乐和苦难,都是有因缘的。人要随遇而安。”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