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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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怎么?〃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只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起往下一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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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时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碱。〃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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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第五章
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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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射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