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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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的是西餐。凛子点了沙拉和清汤,主菜是虹鳟鱼;久木点了金枪鱼和西餐汤,还有香草羊排。
又喝了几杯香摈后,添加了红葡萄酒,凛子的脸上起了红晕。
“本想给你定个生日蛋糕,可是觉得这种场合不大合适。”
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是有点太张扬了。
“我这岁数,还不知道能不能吹得灭五十五根蜡烛呢。”
“你挺年轻的,不显老。”
“你是说那儿?”
久木压低声音说,凛子说了句“别瞎说”,又道:
“你的头脑也比那些男人们灵活得多。”
“多亏了你呀。”
“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这点印像很深。比那个衣川有活力得多,又特别幽默……”
被人夸赞显得年轻,久木并不那么高兴。
“以前我采访过一位八十八岁的实业家。他对我说过,光长岁数,心情总也不见老,真是头痛。我现在好像能体会到了。”
“总是显得年轻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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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好,他的意思是光心理年轻,身体跟不上去这种难受的感觉。倒不如心情也和年龄一样的衰老好受一点。”
“那不就成了没用的人了吗?”
“其实现在在公司里也是没用的人。”
久木用一种自虐的语气说道。
“那是公司不用你,不是你的问题,这和在公司的地位没什么关系呀。”
凛子鼓励道,可是男人的精神状态多少要受到一些影响。久木尽量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不过谁能保证以后会不会产生失落感呢。
久木品着葡萄酒,心情开朗起来,也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
久木想吃凛子的虹鳟鱼,就分了一点儿过来,又给凛子的盘子里放了一块儿自己的羊排。
“两个人能多吃几种,真不错。”
“并不是谁都可以的吧。”
“那当然,只有和你才行。”
男人和女人分着吃东西,是有肉体关系的像征。在这个餐厅里,有人也许这么看他们,久木也不想回避别人的目光。
以前就连和凛子坐车去镰仓,都担心周围人的视线,现在完全没有了那种不安,被人看不看到全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还在乎别人的看法毫无意义。应该珍惜所剩无多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实在不行的话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久木心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满不在乎的想法,更确切的说是某种决心或坚韧的意志。
人一旦改变了价值观,生活方式就会随之改变。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不再重要了,觉得无聊的东西反而宝贵起来了。
“我也该考虑退休了?。”
久木不由自主他说出了平时常常思考的事情。
凛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久木解释道:
“什么工作都不干,完全自由之后,也许想法还会有所改变。”
“怎么改变呢?”
“我觉得只要在公司里的话,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凛子一时还是理解不了久木想退休的心情,这也难怪,她没当过公司职员,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久木自己嘴上说想要退休,其实也没有明确的理由。
如果一定要个理由的话,可以说是“某种模模糊糊的疲惫感”吧。
无论是谁,只要当了三十年上班族的话,都会感到某种疲劳,尤其是最近与同事之间的疏远,更加重了这种
春 阴
季节的转换也带来了人世间的衍变。尤其是从冬至春的这段时间推移,大自然积蕴万物之精气于大地,并影响到人们的肉体和心灵。
从二月到三月间,久木周围发生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是同期入公司的很有前途的水口因肺癌住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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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水口突然被从总杜调到马隆分杜去,已受到了打击,现在又得了这个病,真是祸不单行,好在发现得早,马上做了手术,病情稳定一些了。
久木想去看他,他的家人希望过一阵再说,所以一直没有去。
水口的发病,是否由于被勃勃的春天吸去了元气呢?
他刚被划到线外就病倒,说明了人事方面的影响也不小。当然不能说这就是得病的直接原因,不过,失去了原有的职位,工作没有了干头而一下子病倒的人并不少见。
总之,同时参加工作的人病倒使久木也顾影自怜起来。
久木的身体还过得去,只是和凛子两人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日益加深的,不如说是因某些变故而分阶段进展的。
他们一起去镰仓,接着到箱根,然后又在凛子父亲的守灵之夜,迫使她来饭店约会。
每当这么色胆包天地幽会一次,两人的感情就增进一步,愈加难舍难分。二月中旬,两人去中禅寺湖滞留不归,使他们之间的纽带联结得更为紧密了。
然而,不出席侄女的婚礼,外出两天不回家,这样的妻子是世理难容的。
也许她回家后被丈夫狠狠地责骂了一顿,两人吵得天翻地覆吧。
久木担心得彻夜未眠。没想到,两天之后在住所见面时,凛子的精神状态格外的好。
其实这不过是表面现像,问题已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据凛子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到家里时,丈夫还没睡,凛子说了声“我回来了”,也不见搭腔,还在埋头看他的书。
凛子发觉丈夫的态度非比寻常,就对他解释说因下雪太大回不来,没能出席婚礼很抱歉等等。见丈夫还是不发一言,刚要上楼去更衣,背后突然响起了丈夫的声音:
“等一下,你干的事我都知道。”他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凛子吃惊地回过头来。
“我还知道你和谁睡觉,在什么地方。”丈夫的语气十分肯定。
凛子的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惊得久木呆若木鸡。
以前断断续续从凛子和衣川那儿听说了凛子的丈夫的一些情况,所以,一直以为这类冷漠而清高的人对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是不大在行的。
久木不能想像这样的男人竟然会去调查妻子外遇的对像,凛子淡淡地说:
“连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
“他的嫉妒心特别强……”
“是不是跟踪过我们呀,还是雇了私人侦探了?”
“不那么做也能知道啊。我这儿有你给我写的信,本子上也有你的名字和公司名称啊。”
“他看了你的本子了?”
“我当然是收起来了,可是以前没怎么留心过,最近总感觉不对劲儿。”
“可是还是你在家的时间多呀?”
“晚上经常不在家的……”
去年岁末,凛子的父亲去世后,凛子常常回横滨的娘家,可能是那段时间,她丈夫开始彻底调查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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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告诉过他住的是哪个旅馆,一晚上还没什么,两天没回去,他可能给旅馆服务台打电话了解情况了。”
那个风雪之夜客人不多,又是大雪封山的特殊情况,旅馆很可能简短地回答一些询问电话的。
“他真是那么说的吗?”
“这种事情没必要说谎吧。”
满以为他是个不通世事的书呆子,没想到露出了本来面目向他们反扑过来,使他们措手不及。
“他还说了些什么?”
“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玩乐,你是个肮脏的淫妇。”
久木就像自己挨骂一样默然无语。凛子叹了一口气说:
“他说我恨你,可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久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其实是不明白她丈夫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憎恨妻子的话,应该唾骂一顿后,尽快离婚,为什么非要继续做夫妻呢?
“我搞不懂……”
久木嘀咕着。凛子说:
“我也弄不懂。我猜他是以此来报复我。”
“报复你?”
“是啊,他对我简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离婚,就我永远禁闭在婚姻的牢笼里。”
居然有这种复仇的方式,久木很吃惊,但还是不明白。
“一般的男人都是骂一通或打一通。”
“他可不这样。”
“那么你干什么他都装看不见吗?”
“应该说冷眼旁观更贴切,我常常出门的话,要被周围的人说闲话,母亲,哥哥,还有他家的亲戚们……,只要没离婚,终归是妻子。”
这么一说,久木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这种关系还怎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呢。你也不愿意为他做家务,他也不愿意回家吃饭的呀。”
“这好办,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亲做的饭,而且大学里有自己的房间,在家里我们也早就分室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分着睡的?”
“有一年多了吧。”
久木和凛子的关系正是一年前开始迅速进展的,凛子夫妻不和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以后怎么办,就这么下去吗?”
“你那边怎么样?”
被凛子一问,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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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木一时答不上来,他和妻子之间已经到了剑拔弯张,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久木缄默着,回想起回家后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久木十一点多回到家,妻子还没有睡。
妻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迎出来,久木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一边换衣服,一边思考着怎么对妻子解释。
现在去客厅的话,气氛会很紧张,免不了一场争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觉为好。他现在是身心疲惫,没精神跟妻子说话。
可是,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早晚要和妻子碰面,拖延下去只会更麻烦。干脆趁着今晚给她道个歉,就说是由于工作太忙回不来。
久木想到这儿站起身,照了照镜子,定了下神,就到客厅去了。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了久木,说了句“你回来了?”久木点点头,见妻子格外平静,就放了心,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说道:
“好累啊。原来打算昨天回来的,事儿没干完就拖到今天了。”
他曾跟妻子说要去京都的寺庙和博物馆收集资料。
他屡次打着这个旗号和凛子出去旅行,所以有点心虚。
“昨天想给你打电话,结果喝醉了就睡着了……”
久木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刚拿起桌上的烟,妻子关掉电视转过身来。
“不必难为自己了。”
“难为自己?”
妻子缓缓点了点头,捧着茶杯说:
“我们离婚吧,这样比较好。”
久木做梦也没有料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离婚的话,我轻松了,你也没有压力了。”
久木以为妻子在开玩笑,妻子又说:
“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必要互相忍耐了。”
妻子从来不大声吼叫,或发脾气,即使不满的时候,也只是三言两语说两句,不大往心里去。
久木一向认为妻子生性宽厚,今晚却使他非常意外。
她的态度比平日更加镇静和蔼,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出的话。
“可是,为什么呢……”
久木连烟都忘了点,向她问道。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为什么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妻子盯视着他,久木避开了她的目光。
难道说妻子已经知道了地和凛子的事了吗。怎么一点儿迹像也没有啊。她总是淡淡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正合久木的意,谁知妻子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了,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何必这么急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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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急于,而是太晚了。不现在分手让你们在一起的话,她就太可怜啦。”
“她是谁?”
“你对她这么上心,想必特别喜欢喽。”
妻子慢条斯理的说道。
“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我好得很。”
久木以前曾经考虑过和妻子离婚,在结婚七、八年后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后来和其他女性茭往的时候,也没想过和妻子分手。尤其是和凛子认识以后,更具体地思考过离婚甚至再婚的事。
可是一旦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问题就接踵而来。首先是如何跟无辜的妻子开口,以及怎么向女儿解释。此外有没有勇气彻底毁掉经营到现在的家庭,再从零开始构筑一个新的家,自己已经上了年纪,早已习惯于现在的生活了。最关键的是凛子能否顺利离婚。
一想到这些实际问题,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久木觉得还是继续维持现有的家庭,和凛子想见面时见个面更为妥当,也不会伤害到其他的人。
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想离婚和凛子开辟新生活的冲动,与不要这么轻率从事的冷静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开始久木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想法。他认定妻子是永远不会变的。
从根儿上说,久木至今没有提出离婚也好,觉得离婚太难也好,都是因为对“妻子爱我,不愿意离婚”这一点深信不疑。
可是刚才从妻子嘴里说出了“咱们离婚吧”这句话,彻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
他万万没想到妻子会主动提出分手的要求。
“你同意不同意啊?”
妻子声音爽朗,没有丝毫犹豫和苦恼。
妻子是经过充分考虑才提出的,可是对久木而言却太出乎意料了,马上答复不上来。
那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来,窥视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平静地在准备早餐。
久木心想,也许昨晚她是为了规诫丈夫开的玩笑吧。吃完了饭,久木要去上班时,妻子说道:
“昨天晚上说的事,可别忘了啊。”
久木回过头来,见妻子无事人一样在收拾碗筷。
“你真要这样?”久木叮问了一句,妻子已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餐具来了,久木没再说什么向门口走去。穿鞋时,回头看了看,妻子没有来送他的意思,只好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有些潮湿,刚发芽的树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气息。
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久木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地铁站方向走去,满脑子都是迫在眉睫的离婚的问题。
说实话,过去一直以为离婚与自己无缘,现在才发现自己成了当事人了,久木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
“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离呢……”
久木在电车上思来想去,越想越糊涂,下车后,在公用电话亭给女儿家挂了个电话。
女儿知佳结婚两年了,没有出去工作,这个时间应该在家。
久木稳定了下情绪,拨了电话号码,女儿接了电话。
“这么早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有点儿事想找你说说。”
久木含糊其词地说道,突然,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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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回事,你妈提出要和我离婚。”
“妈妈到底还是提出来了。”
原以为女儿会大吃一惊,没料到她格外的平静,看来女儿已经从妻子那儿听说什么了。
久木忽然有种被疏远的感觉,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妈妈跟我讲了好多,您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
“妈妈可是真心要离的。”
女儿淡淡地说道,久木更慌了。
“妈妈和爸爸离婚,你无所谓吗?”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哇。可是爸爸不爱妈妈,另外有喜欢的人,想和那个人一起生活吧?”
久木又吃了一惊,看来妻子什么都跟她说了。
“不喜欢妈妈还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
知佳说的是不错,可是现实中的夫妻并不都是相爱的,有的夫妻是互相厌倦,非常冷漠的,然而不见得就会轻易离婚,这就叫夫妻啊。
“这么说,你也赞成了?”
“这样对你们双方都有好处啊。”
“可是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到底是爸爸不对呀。”
话说到这份儿上,久木已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妈妈已经很累了。”
“她打算今后一个人过吗?”
“那当然,请您在房子和钱的方面多关照一下吧。”
女儿总是站在母亲一边的,久木觉得自己十分孤立。
“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这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啊。”
看来,嫁出去的女儿对父母的事不大愿意过问了。
“您不必担心我的。”
久木终于发现自己在外游逛的这些日子,妻子和女儿都变得坚强勇敢起来了。
凛子和久木听完了各自家庭的变故后,相互对视着苦笑了一下。
如今已不再有哀叹和悲伤,更没有放声大笑了,只剩下了一丝苦笑。
现在两人站在突然出现的十字路口上,各自的处境又完全相反,使他们啼笑皆非。
原来以为凛子回家后会遭到丈夫的痛骂,以至于提出离婚。凛子也做好了精神准备。
结果她丈夫既没生气也不说分手,甚至明确表示绝不离婚,想用婚姻的枷锁来束缚她。
别说久木就连凛子也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而久木的处境也同样窘困。
满以为妻子会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可是她不仅没有吵闹,反而心平气和地提出离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他还以为妻子在开玩笑,和女儿通话后才发现已无法挽回了。
“真是滑稽……”
久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咱们正相反。”
以为丈夫会提出离婚的凛子却被套上了枷锁,以为离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逼着离婚。
“莫名其妙……”
久木说道。凛子静静地问:
“你是不是后悔了?”
“怎么这么说……”
这种时候久木当然不能承认了。
两人之间的爱不断在加深,谁都不示弱。
然而,当后退一步面对自己的情感时,就有些消沉、怯懦了。
一直那么向往离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时,又仿惶,困惑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说来说去,一是由于自己突然被划到了婚姻之外,二是因为不是自己提出的离婚,缺乏心理准备的关系吧。
凛子察觉到久木的忧虑,低声说道:
“你后悔的话,就回去吧。”
“回哪儿?”
“你自己家呀。”
“现在?”
“你不是觉得对不住夫人吗?”
“我对家已经没有感情了。”
“真的吗?”
被凛子一叮问,久木急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