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小医师-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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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作者:侯文咏
小说内容深刻,文笔隽永,对外在社会现象及内在人性转折多所刻划,侯先生因此曾获多项文学奖。
侯文咏深入医生专业,知性感性兼顾,曾任台大医院麻醉部主治医师,及肿瘤部兼任主治医师,在「大医院小医师」中,对一个小医师历经外科、内科、麻醉科、急诊室、加护病房及肿瘤科的实习过程,有十分生动的描绘,小医师看似笨拙的成长其实融合了医疗的专业知识及人间的生死百态。
已拍摄25集台湾连续剧《大医院小医师》,极为热门。
第01章 PMPMP症候群
在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我们在外科实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手术上帮忙拉钩,开完刀之后把切下来的标本泡上福尔马林,送病理科。然后就是写病历,打检验单,借X光片,打点滴之类打杂的事。我在外科已经一个礼拜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常挨主治医师骂。我为此感到非常困扰。决定好好地和我的住院医师谈一谈。
“我觉得自己很认真,可是仍然挨骂,我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我抱怨。
“嗯,你是做得不错。不过有样事情你没学好。”
“有样事情没学好?”我可紧张了,“什么事,请告诉我。”
“你真的想学?”
“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学习。”我很严肃地表示。
“PMPMP,就这么简单。”他轻松地表示。
“PMPMP?”
“你知道MP是什么的缩写?”他问。
“宪兵。Military Police”我得意地大叫。
“天哪,难怪你不会成功。”他用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看我,“提示你一下,MP是马屁。那你说PMP是什么意思?”
我的反应很快,“拍马屁,对不对?”
“嗯,很好,那MPMP是什么意思?”他再追问。
我抓了抓头,这也不见得能难得倒我。“有了,猛拍马屁,对不对?”
这位前辈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不断点头。他接着又问:“PMPMP呢?”
这回我真的被难倒了。
“拚命拍马屁。”懂了吗?他用眼神问我,“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最高的指导原则,请多多体会。”
他一说完,我马上懂了。“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醍醐灌顶,茅塞为之顿开。”
“嗯,很好。”他可开心了。我也很开心,我学得很快,马屁拍个正着。
我对我新学会的本事感到十分得意,迫不及待想试试它的功能。隔天一大早,我守在手术房门口,等着对才晋升副教授不久的主治医师PMPMP一下。
果然不久,他走过来了。我赶紧跑去鞠躬,大喊:“教授早!”我故意把副删掉,把教授喊得好大声。
“王医师就王医师,不要乱叫。”总住院医师疾言厉色地纠正我,“Intern(实习医生),不好好用功,花招那么多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我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
我还楞着时,总住院医师已经转身过去,冽着一张笑脸,很严肃地说:“教授做事一向实实在在,最讨厌人家拍马屁。”
我看教授脸上有了笑容,知道我又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不应该拍得那么浅。
看来我只好再回去寻找我的启蒙恩师。
“啊,你犯了大忌。记住,切莫在非实质的名分上作文章,中国人最忌讳。”
“那拍什么呢?”
“找个实质东西啊!”他一副不解的样子,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好比说,皇上放了一个屁。有人就作诗了。说是金臀高竦,宣弘宝气,依稀乎如丝竹之声,彷佛乎如麝兰之香,臣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屁算个什么实质的东西?”
“好歹真的有这回事啊。”
“那我称赞王医师人称一流,刀法一流。”
“不行不行,你这样干又错了。”
“又错了?”我眼睛睁亮了。
“文官本来就会写文章,称赞他写得一手好字不稀奇。武官本来就会打仗,称赞他也没有用。所以称赞文官要说他是文武双全。称赞武官说是儒将。称赞漂亮的女孩子不说漂亮。要说什么呢?”
“要说她有内涵!”我的脑海又亮起了一盏灯。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个领域竟也有这么有创意的东西。
“你又开窍了。”他用力拍我的脑袋,以示鼓励。
我相信我在PMPMP的实力一定有了相当程度的长进。过了不久,我不但很少挨骂,我的主治医师也记得住我的名字了,我不再是只是没有名字的Interndoc(实习医生)。那几个字谂得快一点听起来像是Interndog(实习狗)。
“侯医师。”
“有!”闻主治医师叫唤,立刻立正答应。
“过来站在这边。”通常他会留下手术?最好的位置让我拉钩兼观战。
“漂亮!”第一刀轻轻划下,切开表皮,微微的血立刻渗透出来。一堆大小医生很识相地啧啧称好。一时之间,开刀房像是养了一群小鸡。
“你嘴巴在啧啧什么?”主治医师考我了。
“教授这刀开得漂亮。”
“才划第一刀漂什么漂亮?”
“好的手术光看第一刀就觉得完全不一样。”我对答如流。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喃喃地说:“这位Interndoc倒满适合走外科。”
“我自从在学校上过教授的课以后,就对外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穷追不舍。
“你上过我的课?”主治医师可有兴致了。
“岂止上过,简直是印象深刻。”文官爱骑马射箭,武官爱舞文弄墨,美女还得有内涵,“教授上课幽默风趣,大家差点没笑死了。”
“同学觉得我幽默风趣吗?”显然拍上手了。
“那年我们票选年度最佳个人魅力的老师,你是第一名。遥遥领先第二名二十多票。”
“第二名是谁?”他好奇地问。
“就是我们外科吴医师。”正好是他的死对头。
“他也有第二名?”王医冷冷地表示。
不过我知道他可乐了。一会儿他边开刀边哼歌。一会儿他叫手术房护士小姐递一条无菌中单上来。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随时不忘教学,”胸腔锯开了,他用刀片沾着,在中单上画解剖图,像一张血书,“你看,这是肺动脉,这是主动脉,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打了一个冷颤,有点受宠若惊了……我有时候不免怀疑。可是每当我觉得软弱时,便有一些力量支持我,要我不断向前走。有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打开医院计算机,原来的标准画面不见了。变成:亲爱的院长,我们祝您生日快乐。天啊,赶快换下一个画面,还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再下一张,仍是梦魇,政躬康泰,心想事成。我以为我弄错,关机重新再来,挥之不去的仍是那样的PMPMP画面。
我想PMPMP已经快要变成一种全面性的全民运动了。还有一次,我看见警卫匆匆忙忙把走廊所有的人赶走。不久,空荡荡的走廊布满了宪兵。然后所有医院的要员都集合了,在走廊上分列成两排。等真正的VIP浩浩荡荡走来时,所有的人都鞠躬弯腰成标准的九十度,好像电影末代皇帝的人换了西装,活生生从银幕跳了出来……我找到了我最先的启蒙老师。把我的问题再向他诉说。
“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重点,”他把双手摊开,好像现代启示录的马龙白兰度一样,“等到说完这个故事,我就没有什么好再教你了。”
故事你也许听过了。有一个外科主治医师开完刀已经是晚上了,他开得头昏眼花,看到月亮眼睛张不开,他说:“这个太阳好大。”
“那是月亮,不是太阳。”实习医生觉得奇怪。
“实习医生懂什么呢?”住院医师表示,“这太阳好大。”
资深医师拿出手帕来擦汗。
总住院医师早把伞撑了起来,“这天气热,别晒到太阳。”
故事讲完了。我的启蒙恩师看着我:“对你有什么启示吗?”
我想了半天,又走来走去。终于想通了。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贯彻始终。”
“对了,PMPMP的境界要到了自己都相信,自己都感动才行。”
我想,我终于把学分都修完了。我的外科实习分数极高。我离开外科部门之前,我的主治医师亲自把他打的成绩给我看。
“我很少打成绩给这么高,不过我很喜欢你。”他亲切地告诉我。
“跟老师一起工作对我如沐春风……”其实这话也不全然夸张。
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就在我走出办公室之前,他忽然把我叫住,问我:“你知道什么是PMPMP吗?”
我吓了一跳,不过却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
“拚命拍马屁。”
“你知道了!”他玻ё叛劬Γ粲兴嫉乃担安还灰鲜悄茄觥!
在我们医学界,官阶是每一年升阶一次。距离我的实习生涯已经过了好多个一年。我发现已经有人开始用同样的招式对付我了。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我常想起那天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不要老是那样做那种智者的神态。我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敢说出那句智者说的话,怕伤了别人的心。可是当我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呼喊:“不要老是那样做!”
更多关于正直、踏实之类的PMPMP立刻像饿虎扑羊一样涌上来。
我想我是有一点活该。
第02章 官方说法
好了,我站在放射线科的断层摄影扫描数据室前面,果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这些实习医师,借片从来没有好好归还过,”放射线科的医师瞪大了眼睛,“这些片子一张要上万元,你们赔得起吗?”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须郑重声明,“是我们外科的主治医师要借的,这个病人明天要开刀了,总要先看过X光片才能开刀吧!”
“报告不是早发过去了吗?英文字应该看得懂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们的主治医师还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辩。
放射线科医师把他的片子挂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不断掉到地上去,不久他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面孔:“你们外科自己看片子会看得比我们好 吗?”
“可……是……,我们外科赵……医师……。”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支支吾吾。
有个穿白色长袍,年纪较老,显然是官阶较高的医师走进来,他一听到外科赵医师立刻回过头来,大声地说:“你们赵医师什么混蛋东西,他那次借了片子还回来过?现 在我们已经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你别想从这里借出任何一张片子。”
“可是我们赵医师很忙。”看来情势不太妙。
不提还好,一提他简直发疯了,激动地大骂:“你叫他要看自己来这里看。除非我死了,这些片子别想离开资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象我逃离放射线科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不是担心挨骂,而是那个X光科医师实在是太老了。上回有个实习医师和心脏内科的医师吵架,后来内科医师发作心肌梗塞,那个实习医师的内科成绩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办公室的路,我开心有些担心。明天病人就要开刀了,我还借不到X光片。这已经是我在外科第三次办事不力的纪录了。第一次当我千辛万苦追到病人检验的数据结果时,病人已经死掉了。这笔费用就算到我的头上。第二次我送丢了一份肝脏切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来可疑的猫,仍没有找到,外科诸位医师大爷们决定再有一次类似的失误,就要割我的肝脏来赔偿……我该怎么办呢?老实说我有点后悔了。到底是谁当初怂恿我来学这门行业?我该弃医逃亡?或者干脆装病,当场从医生降为病人?(有个实习医师生了一个不会死的病,请假一个月,我们都像黄春明苹果的滋味那篇小说一样,羡慕死了那个被美军撞断腿的幸运儿……)就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在急诊室看见两个医师在吵架。两个穿白袍的人吵架毕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一会儿,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灵机一动:“咦,我可以怂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民族意识很快就会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这样就不会有人有工夫理会我是不是办事不力……”
为了维护我自身的生存,我像个令人厌恶的小人一样,鼓起如簧之 舌,极力地挑拨外科与X光科的仇恨。
“岂有此理。”赵医师咬牙切齿地表示。
“他说外科不会看片子,要我们看报告就好,”我的挑拨有一点效果了,我心中窃喜,再接再厉,“他说你根本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绝往来户,又说……。”
“又说什么?”问话的是总医师。
所有的医师穿着白袍,不管是长是短,都架势十足地站着。只有赵医师坐在那张舒适的大办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别名牌,他那张扑克脸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边听,一边歇斯底里地摸着自己的发鬓。他的头发抹得乌黑亮丽,不分线齐往后梳,尽管他尽力装出优雅的气质,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纽约帮派的教父或者是劳勃狄尼洛。
“我不敢说。”奴才不敢说,为了加重效果,连续剧里的弄臣、太监,每次要进谗言时都是这么开场白的。
“你说。”赵医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还说赵医师是什么混蛋东西。”我故意把混蛋东西读得字正腔圆。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赵医师终于站了起来,我甚至是有点期待,我的激将法似乎有很好的效果……“这个死老头,下次让我遇见,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领,眼看就要开始扭我的脖子。
“赵医师,我……我……是实习医师,不是X光科……。”
“你知道当疾病躲在人体,大家都诊断不出来时,我们科怎么办吗?”赵医师问。
我紧张地摇摇头。
“我们直接把肚子挖开。”
“什么?”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上个月的实习医师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划,“我不管那是什么手段,为──什──么──你──借──不──到?”
他话才说完,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的人,踩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它的人都看着我这个可怜虫,好像看到一只狗掉到水里去了,不晓得该觉得同情,还是好笑。
总医师过来摸摸我的头。我笑了笑,彷佛感觉到那只狗勉强地爬上了水沟。
他又拍拍我的面颊,冷冷地说:“明天早上如果还借不到X光片,连同上次肝脏切片,我都会一起要回来,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我错了。我看到那只小狗被踢了一脚,又噗通一声,掉到水里面去了。
“你可以去找Miss吴。”我找到上个月的实习医师时,他正很正经地把一堆粪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显微镜下面认真地找来找去,偶尔才抬起头来告诉我,“她是全医院最后一个不用计算机管档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诉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了。”
“找到了,”他兴奋地像是快跳起来的模样,“你快看,是菲律宾鞭虫虫卵,下个月你来这里,就会为这几个蛋人仰马翻。”
我看了看显微镜,果然有一个长得很像啤酒桶的虫蛋。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办?”
“这该怎么说呢?”他作了一个深呼吸,对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长得这么丑。”
“我不该放你进来,知道吗?只有办事人员才能进来,所以你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你知道吗?”Miss吴很严肃地警告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也是一个understanding的人。这之前,我已经磨菇了一个多小时,才得到这样的殊荣。档案室内充满了溴化物的气味,X光片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着两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寻较高的档案。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根本不负什么责任的,你说是不是?”她在片架上下爬来爬去,像只蜘蛛,“你们毕业了,拍拍屁股,去当兵。以前我 有个同事,想不开,就打氯化钾。”
“你看我长这副德行,飞得起来吗?”我恍然大悟,上个月实习医师的话,“再说 ,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没有借到X光片的话,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钾了。”
“你倒还好,我最恨那种长得白白细细,自以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下,终于提起正题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楼。五点以后才会统一收起来。急照的话就在二楼,一天收集二次,因为医师必须马上打报告。打完报告之后你们才借得到。之后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个月内,会转往病历资料室。如果是门诊病人,就转往门诊数据室。万一病人死了,就送到 死亡资料室。如果是死亡超过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规定,我们只要到数据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说我是听得头昏脑胀。
“那你为什么借不到?”
“因为他们说片子遗失太多,我们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给我们。”
“为什么片子遗失太多?”她再追问。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点笑容了,“那为什么要偷片子?”
“因为借不到。”我这回真正悟道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可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这么呆,我想到我的 另一个同事,她是喝通乐,结果没死,把食道烧伤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听了十几个负心医师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非常恍惚,在这栋大楼外面正有许多病人随时会死去,我还有许多检验报告有待追查,况且明天病人要开刀了,我们一整个下午的主题竟是男人如何对不起女人。虽然我也有许多负心女人的故事,可是我不能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