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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敖情书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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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跟歌仔戏班一块儿吃馄饨的,如今在小地方的小地方,向你们大城里的人大言不惭,真未免坐井观天。写到观天,我抬头从高富一望,天是浅灰,楼是深灰,不同的只是深浅,同的是阴雨绵绵。此情此景谈悲剧,倒真得天时地利呵!
  敖之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七日狱中
  信收到,书大概不久会收到,老太寄来Dec.20;'73 the Oxford Press剪报,上面赫然是我们小女儿演Hansetl an Gretel歌剧的照片!当然在小孩子观点,这是喜剧;但若从剧中女巫的观点,这真是“折杀奴家”的大悲剧!
  
  给汝清的五封信
  一
  汝清:
  中国人讲究阴阳五行,五行是金水水火土。缺水的人,要加上三点水,使水多一点,只要多得不吃水泥,不生水肿,不起水痘,不变水牛,不跳水库,不闹“水门事件”,不修“水产动物学”,不看水银温度计,而只是水汪汪的,那就好。水汪汪的以后,再吃水饺(东门饺子馆冷冻的);吃水饺以后,再吃水蜜桃;吃水蜜桃以后,再欣赏水仙花,那就更好(欣赏不到水仙花的时候,可看八大山人的七幅水仙图)。
  至于水多的人,水淋淋的,水来土掩,该用土克一下,最好住在土城之地土化之,只见土木形骸,不见水木清华,脱水以后,只剩几分“咸湿”(广东话),半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想到水,想到老子的话:“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John Bullein却说“水是很好的仆人,却是残忍的主人。”(Wa.ter Is a very good servent,but It Is a cruel master.)这都表币了水这一行,可大可小可利可害。而它最大最小最利最害的表演,就是做成女人。俗话说女人是水做的,比照创世纪亚当肋骨造女人之说,后者当为不实。应该更正为亚当之尿过滤后造女人才对。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有的女人很骚,此无他,过滤得不彻底之过也! 人在牢里,其实是一种遁,形式上是遁迹,精神上是遁世(遁在中国传统,叫做隐,我说隐有三层次:小隐于郊、中隐于市、大隐于牢)。遁得太多,以至无所不遁。由水遁遁到土遁,由土遁遁到尿遁。庄子说道在尿中,的确尿中有道,此乃“尿道”之正解。日本鬼子有茶道、花道、书道、武士道,却没有尿道,就凭这一点,我就不相信Japan As Number One。先来个尿道的笑话给你:祖父参加酒席,带孙子去。吃了一半,孙子大喊:“我要尿尿!”祖父小声告诉他:“这样说不文雅,说你要‘唱歌’,我就懂你意思了。”酒席过后,祖父喝醉了,回到家里,半夜孙子摇醒他,说:“我要‘唱歌’!”祖父把酒席上的话全忘了,说:“半夜三更,唱什么歌嘛!”孙子说:“人家要‘唱歌’嘛!”祖父说:“好吧,要唱就唱吧,不过要在我耳边小声唱。”
  别以为笑话只是笑话,如果你不被“优待”,睡在四坪十二人的小cell里,你睡马桶旁边,岂不耳边整夜听人“唱歌”吗?
  别以为只有活人才听人“唱歌”,死了也照听不误。再来一个笑话:酒鬼张三对酒鬼李四说:“我死了以后,千万别忘了在我坟上浇一瓶白兰地。”酒鬼李四说:“绝对忘不了的,不过,白兰地通过我的肠胃,就更容易浇在你坟上了。”
  这里又是一种尿道。又别以为笑话,有人真在死人头上
  尿尿呢!两千四百年前,晋国的智伯(智瑶)是个祸水派,他决水淹赵襄子(赵无恤),结果没淹成,自己反被淹垮了。赵襄子恨他,把他脑袋切下来。经过印第安式处理,做成一个小马桶,朝里面尿尿。英文中“小便器”叫urinal,“骨灰缸”叫urn,见到赵襄子这个故事,我才好玩的发现:这两个接近的英文字,竟被我们的赵襄于接合起来了!
  今天很邪门,好像用了ureth]scopy(尿道镜)一般。写来写去,竟不离泌尿科。
  大人物中最会尿尿最懂尿道的,是汉高帝(刘邦),他在吃霸王饭——鸿门宴那一次,用上厕所小便做理由,完成尿遁,死里逃生,这尿可尿得真好!汉高帝生平最看不起“儒生”,就是现在的所谓知识分子,他的杰作是“溺儒冠”——一把把知识分子的帽子抓下来,朝里头尿尿。我觉得这种干干脆脆的流氓作风,真是痛快淋漓,对付知识分子——当然是不入流的知识分子,像台湾的这些与官方一鼻孔出气的——有时候真该干干脆脆。
  孔夫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就看不出来为什么仁者就不能乐水?仁者不但可以乐水,还可以乐尿呢!弗洛伊德假设人格发展的五阶段,第二阶段就是the anal stage,表示人从排泄中获得满足。从心理学家的观点推而广之,排泄一事,竟不乏“道”可寻,从孙子到酒鬼,从赵襄子到汉高帝,人证俱在,自不容正人君子再忽视泌尿科,这才叫“如其仁,如其仁”。 我每天清早五点就起来了,先尿尿,然后在小房间内独自一人过一天,晚上十点就要睡了,再尿尿,每周如一日,每月如一日,既乏善可陈,又无恶可做作,只是用功读写而已。好在“水肥”不落外人田的日子,毕竟指日可数,他年尿尿于五湖四海,不亦快哉!
  一九八一年十月四日
  二
  汝清:
  新约(哥林多后书)有两段话,我最喜欢,我把它们改译如下:
  一、哥林乡后书第四章第八至九节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
  心有疑虑,却不至失望;
  遭到逼迫,却不被丢弃;
  打倒了,却不至死亡。
  we are pressed on every side,yet not straitened;
  perplexed, yet not unto despair;
  pursued yet not forsaken;
  smitten down, yet not destroyed.
  二、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至十节
  似乎是骗子,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知,却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却还活着的;
  似乎在受刑,却不至送命的;
  似乎忧愁,却常常快乐的;
  似乎很穷,却叫别人阔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样样都不少的。 as deceivers, and yet true;
  as unknown, and yet well known;
  as dying and behold, we live;
  as chastenedand not killed;
  as sorrowful, yet always rqolcing;
  as poor, yet making many rich;
  as having nothing, and yet possessing all things.可惜你不在身边,你在身边,一定会给我更好的意见,真的,你真有很好的意见。
  哥林多是希腊的一个大城。哥林多后书是保罗跟哥林多教会发生“谁是真使徒”的争执时写的。保罗真是一个怪人,他早年受犹太教影响,信上帝却反基督,他不相信基督教,他以犹太公会会员的身分,去抓基督徒,走到半路,据说有一道强光照上了他,同时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问:“你是谁啊?’那声音说:“我就是你逼迫的耶稣。起来,进城去。”这下子保罗转变了,他把扫罗的名字改为保罗,加入基督教的阵营。由于他的努力,基督教开始有了世界性,在基督教里,他成了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保罗同耶稣的关系很微妙,他比耶稣大两岁,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耶稣,这种师徒关系,比函授的还离奇。他主要是受了彼得的影响,才变成这样一个人。
  他的改信基督教,对犹太教说来,是一种叛变行为。所以,他一回耶路撒冷,就给抓起来,押解到罗马。由于没有犹太教的人跟过来控告,罗马当局准他自己租一间房,作为监狱,只派一名卫兵看住他,同时允许他在监狱中招揽教徒,前后达两年之久。 你别以为这种宽大的监狱制度只在两千年前才有,只在罗马才有,在七十年前的中国,在“腐败的”清朝政府统治下,其实就有。特大号革命党胡瑛,给关在牢里,他却能在牢里近乎公然的指挥革命!可见时代越“进步”,统治力量就越强,人民的自由就越少。九月十三号中秋节那天,“法务部长”李元簇到土城看守所“巡视”,给人一种关怀受刑人的仁慈印象,自然以为他是来协助“欢度中秋佳节”的,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他跑到看守所来,是来“巡视”新装的两台闭路电视接见机!所谓接见,有特别接见和普通接见的两种,普通接见有二十个窗口,每次讲话,只有三分钟,(虽然“监狱行刑法”第六十三条明定“接见时间以三十分钟为限”“有必要时得增加或延长之”;“羁押法”第二十五条也明定“接见被告每次不得逾三十分钟,但有不得已事由……得延长之。”虽忘了明定下限,但立法原意,大概总不是三分钟吧?)普通接见窗口有一至二十号,用“电话三明治法”(这是我描写的,因接见人与被接见人之间,有塑料板隔音,只有电话相通),这已经是很不入道的科学方法了,因为没有电话的发明,双方见面要讲话就非得给面对面没有塑料的优待不可,这种电话的发明,你说多可恶啊!(当然它的可恶,可以被法院候保室的那种电话抵销掉,候保室的电话,能给人在牢笼中走私出爱的呼声,多可爱啊!)不料台湾的大官人,认为这种“电话传真”(这又是我描写的)还不够安全不够过瘾,居然在整天高喊经费不足之时,制造了两台闭路接见机,就是连隔塑料铁栏的人道都不准了,要接见人和被接见人都从闭路电视中出现!双方各对电视机讲话,而不再对塑料、铁栏外的“真人”讲话了!这两台闭路电视接见机,编为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号,于中秋佳节启用。李元簇部长特地跑来“巡视”,就是“巡视”这种剥夺人权凌虐人犯的科学道具的!你说可叹不可叹!(所中囚犯恨此机器入骨,奔走相告,千万排队时,别排到这两号!) 汉朝的人说:“刀笔吏不可做公卿”;宋朝的人说:“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庸人。”“刀笔吏”和“才吏”都以能干著称,但这种人不识大体,他们做了“公卿”,扰起人来,比庸人自扰祸害多得多,李元簇的“德政”例子,正说明了这一现象和道理。在历史中,这种人,正该进入“酷吏列传”——如果他进得了历史的话。
  司马迁写(史记),特别为酷吏写了一篇传。他提到的赵禹,赵禹为人清廉,可是周亚夫不肯重用他,人家问周亚夫为什么?周亚夫说:“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我知道禹是清廉的,能干的,但是他办事用法太深太刻,这种人,不可以在大衙门掌权的。)这就是说,有刀笔吏习性的公务员,他们老是不识大体的找人麻烦,这种人得志,别人就活得太吃力了。 赵禹的酷兄酷弟是张场,张汤小时候,他爸爸出门,叫他看家,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爸爸回来,摸他一顿。他吓得要死,把老鼠捉来,先审问,后处决。而他审问老鼠的判决书,“文辞如老狱吏”,非常内行!他后来当权,当然整天搞“捕鼠专案”,杀鼠无算。后来他被整肃,终于自杀而死。死后家产只有“五百金”,穷得草草掩埋了事,证明了他绝非贪官,他的毛病,只是喜欢把人当老鼠而已。 中国人以为清廉的官都是好人,大错特错,清廉的官可能是个不爱钱的坏蛋,他们酷爱权力,捕鼠机式的权力,不但不识大体,并且鼠目寸光,整天以残忍为事,还美其名曰仁政、曰法治、曰大有为,这不太好玩了吗?(其实这种人,是值得精神分析的残忍变态人。)
  有一种双子叶植物离瓣类的一科,叫“鼠李科”,在他们仁政、法治、大有为之下,我想这一植物学名词自然要发生词变而成动物学或法学名词了,“鼠李科”,“鼠李科”,老鼠李敖入笼,岂不是典型的“鼠李科”吗? 三个月来,这边枪毙了两只老鼠,凌晨五点多动手,都是两枪毙命,枪声凄厉可闻。本月四号枪毙的是林辉煌,林辉煌的故居,改分吕韬去住,吕韬忌讳,不肯住,被视为犯规,加钉脚镣,放在犯规房中,真是无妄之灾。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九日,明天开始,就是下山火车了
  三
  汝清女秘书:
  这边虽然有三千多囚犯,但是正牌医生只有课长一个人是,课是卫生课,课长叫金亚平,他不给囚犯看病,逍遥得很。他手下有一个王护土,是男的,冒充王医生,专治外科、内科,所有的疑难杂症,但病有千般,药却只是几种。他看病,使我想起一个笑话:
  军医:你头痛吗?耳鸣吗?我给你试听一下,你听听看,这声音是叮叮呢还是当当?
  病人:是叮叮。
  军医: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不是呀,说错了,是当当。
  军医:也一样,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那么怎样才不要老是阿司匹灵?
  军医:要听起来叮当才对!
  王医生以外,另外两个穿便服的“警察”,一个叫尤大时。一个叫阙壮士。尤主管负责接洽外医工作(即接洽技术员来所照X光、做心电囹、验血、验尿、以及送重病犯人去中兴医院求诊);闭主管负责新收犯人的体检工作(只量身高体重、检查有无tattoo,其他病情,均由犯人自报,由他填入表格,便算他检查过了。我在军监时,军医也一样,不过比较老实,在表格上写:“该李犯自称有胃病”云云。)
  事实上,以上职务也是形式上的,因为实际作业的,还是犯人——犯人中的医生。去年他们逮到一个妇产科医生黄仁温,以堕胎罪判一年。于是一年的外科、内科、所有疑难杂症,便都有替身代诊了。(我在军监时,逮到台独要犯陈中统,是兽医求他看病,军医整天坐在那里,不看病人看武侠。)由于所方一再上报说人手不足,大有为当局同意每月支付一万二千元,聘雇外面的蒙古大夫来兼差。所以这边也可看到医生做外会。不过近朱者赤,外面的一来,看病的方式便是草营人命式,“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式(西医用中医望、闻、问、切的方法看病,从来不用温度计或听筒之类)。这里面也有所谓的病房,叫“病舍”,内分单人房和多人房,类似医院中的头等二等之分。但病舍住的,却非病人而是有来头的或有钱的人,如林浩兴案财务经理张国霖,如法官贪污案高院庭长董国挂、地院推事宗成销,如启达案徐启学等等等等。真正有病的犯人如景美翁媳命案张国杰(年逾古稀,已押八年,发回更审十余次之多),只在病舍住三天多就给赶回押房。按说李敖是有住病舍的条件的,但病舍为外宾参观必经之地,李敖若在那里,是非必多,所以仍以住押房为宜。
  这里的药,当然全是最蹩脚的,偶尔有~点高级的,如“克风”,如“特勒麦辛”,却都锁在金课长的柜里,若无门路,休想吃到。所方有一大苛政,就是不准外面送药进来。但依“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六十九条规定:“被告声清自行购买或由亲友送入药物,经看守所医师检查合格后得许可之。’可见不准送药是于法不合的。此一苛政,起源在去年所务会议上,卫生课提议以无检查设备为由,拒收亲友送入药物,规定一律由卫生课代购。不料代购之下,药物比外面贵得多,“康得六00”市面上定价五十,四十可买到,但所方代购却要六十,经犯人{I]抗议,所方的理由是,请药商代送,当然要加车马费!但三千多人的经常购药量,平均每日或每周已是大生意,药商竞送还来不及,何能反加车马费?最后无以自明,索性悍然一律拒绝代购!于是犯人生病,全靠神仙保佑了。(其他的看守所,规模不如敝所大,却可以送入药物,可见无检查设备之传说,全属透词!)
  犯人看病的时候,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济米,(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一下,你看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因为笔不好用的缘故,这边买的笔,良莠不齐。纸上又有蜡质,不好着墨。)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兽医(又是兽医,天下兽医何其多!),用一根针管和 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 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诗咏之如下:
  大罕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
  只换屁股不换针,
  兽医妙手要回春,
  回春不成不要紧,
  不愁病人不问津。记得西门叮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干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
  昨天开出票来,黄石城当选彰化县长。前一阵子他办(深耕)杂志,创刊设“李敖评论”专栏,由林正杰等小朋友出面,得我同意,登出我的一篇旧稿——(蝙蝠与清流),每字送来一元,共四千元,被我骂回,我说至少三万,黄石城遂送了三万,形式上我收了,骨子里都给了小朋友用了,我一块钱都没拿。这就是李敖作风的一例,特别写给女秘书看。
  吕德又来信,提到“古永城要我向您问好”。吕德说:“出生在此,人权如狗命,只有忍耐,等将来老天有眼,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吧。”吕德在外面是卡车司机,这次被警察屈打成抢劫犯,并且是三十多次的抢劫犯——把过去所有破不了的悬案,都记在他头上,他气死了。他说他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开着卡车,见警察就撞,“把那些王八蛋一个个撞死”!这就是他的报应论要旨。所以以后你我走在路上,千万要与任何警察保持二十米距离,以免遭到吕德式车祸。
  写到这里,温锦丰送来他的“公设辩护人辩护书”。温锦丰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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