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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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内科医生中,约有百分之五的人因滥用麻醉剂,酒精中毒或其他有关缘故而“受害”。安德鲁推断,如果美国医药协会已承认这个惊人的数字,那么真正的数字肯定更高。其他报告似乎和他的想法一致。大多数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有几个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五。
所有写调查报告的人有一个结论相同:医生们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原因在于他们过于自信。他们自恃有专门知识,因此在用麻醉剂时不需防备有上瘾的危险,可是他们几乎总是错了。诺亚·汤森说过,“……我决不会忘乎所以……我懂得很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吃的……”安德鲁读资料时,觉得诺亚的这几句话可悲地印证了上述论断。
报告还指出,医生们都是“成功的瘾君子”,长久服用麻醉剂而无人察觉,因为他们弄这种东西毫不费事。安德鲁对这一点知道得多么清楚呀!他曾和西莉亚交谈过下述事实:内科医生可以免费得到任何药品,事实上毫无量的限制,只要向有关公司派来的新药推销员索取就行。
安德鲁设法检查了诺亚·汤森诊室内的药柜——这样做时他有点儿羞愧,但在思想上又认为此举有理,非这样做不可。趁汤森到医院去大查房,安德鲁做了这项检查。
药柜本该是锁着的,可是并没有锁。里面满满登登,堆得高高的全是各厂家一盒一盒、一瓶一瓶的药,包括大量的麻醉剂。汤森曾提到过的几种给安德鲁认了出来。
安德鲁自己的诊室也有一些药物,是他处方常用药物的样品;有时病人经济较困难,他就送给他们一点儿。可是比起这里的藏药量来,他的那点儿样品药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安全起见,安德鲁从来不让麻醉剂积得太多。
他惊奇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诺亚怎能这样粗心大意?他怎么会瞒住别人这么久?他怎样吃他的那些药,又是怎样控制得住的?看来都难以解答。
还有别的事使他震惊。通过调查,他发现并没一个全盘的计划去帮助那些因过量服药而上瘾的医生,或去保护这些医生的病人。医学界对这问题尽可能视而不见;没法这样做时,就严守秘密或互相抱团不说把事情掩盖住。
看来,没有一个医生告发另一个医生服药成瘾。内科医生因是瘾君子而被吊销行医执照的例子,安德鲁在资料中一个也没找到。
但是这问题依然使安德鲁忧心忡忡:诺亚·汤森的病人怎么办呢?由于他俩在一个诊所,有时互相顶替,诺亚的病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他的病人呀!这些病人现在是否面临危险呢?汤森看来一切正常,就安德鲁所知,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出过医疗错误,但这情况能持久下去吗?靠得住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因麻醉剂之故,他开错了处方,或是看不到他本该察觉的重要征候呢?还有,作为圣比德医院内科主任,这一更重大的责任他又怎么承担呢?
安德鲁越想下去,问题就越复杂,越难以解答。
最后他向西莉亚吐露心事了。
那是圣诞节前几天的一个傍晚。西莉亚和安德鲁在家里,莉萨兴奋地当下手,一起装饰完了一棵圣诞树。这是莉萨第一次懂得“幸旦结”,三个人都为刚才这番合作高兴。后来,女儿既兴奋又疲劳都快要睡着了,安德鲁轻轻地抱她去睡觉。随后他又在女儿卧室旁布鲁斯的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小毛头在有围栏的床上睡得正香。
安德鲁回到起居室的时候,西莉亚已经兑好了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今天我汽水兑得很少,”说着,她把杯子递了过去。“我想你需要喝烈一点的。”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看她,她又说,“莉萨今晚对你有好处;几个星期以来只有今天你轻松一些。可是你还在烦恼,对吗?”
他吃惊地问道,“我的烦恼那样明显吗?”
“亲爱的,我们结婚已经四年啦!”
他动情地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安德鲁喝酒时,端详着圣诞树,而西莉亚等着他说下去,也不开口。沉默一会儿后他说,“既然我的烦恼已这样明显,你怎么不问问我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和我谈的。”西莉亚呷了一口她为自己调的加柠檬汁的鸡尾酒。“你想告诉我吗?现在吗?”
“对,”他慢吞吞地说。“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天哪!”安德鲁讲完后,西莉亚低声说道,“哦,天哪!”
“你瞧,”他对她说,“如果我的笑声少了,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她走过去,两臂搂住他,脸贴着脸,搂得紧紧的。“亲爱的,你真可怜,真可怜。你背的包袱有多重呀!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我多么为你难受呀。”
“说得更确切些——该为诺亚难受。”
“我是为他难受,我真的为他难受。但我是个女人,安德鲁,而你对我说来最为重要。我不能,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下去。”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西莉亚松开手,面对着他说。“安德鲁,你必须把这事告诉人家。你必须告诉别人,不单是告诉我。”
“举个例子吧,告诉谁呢?”
“那还不明摆着吗?找医院里的人,找一个有权可以采取措施,也可以帮诺亚一把的人。”
“西莉亚,我不能。如果我找了,人家就会议论,就会把事情公开化……
诺亚就会蒙受耻辱。他的内科主任将被撤掉,天知道会不会吊销他行医的执照,无论降职或是吊销执照都会把他毁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这样做。”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他愁眉苦脸地说,“但愿我有办法。”
“我要帮你忙,”西莉亚说。“真的,而且我有个主意。”
“但愿比刚才那个主意好些。”
“我看很难说刚才那主意不好。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明确地谈出诺亚·汤森来,何妨抽象地和旁人谈谈。探探旁人的态度。一般地谈谈这个问题,看看医院里旁人对此是怎样看待的。”
“你心目中有什么可谈的人吗?”
“就和院长谈怎样?”
“伦纳德·斯威廷?我没把握。”安德鲁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沉思默想着,随后在圣诞树旁停下来。“好吧,这至少是一个主意。谢谢你。我再想想。”
“我相信你和西莉亚圣诞节过得很愉快,”伦纳德·斯威廷说。
“是的,”安德鲁回答说,“我们过得很好。”
他们坐在院长办公室里,门是关着的。斯威廷坐在办公桌后面,安德鲁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院长过去是个律师,身材瘦长,本可去打篮球,可是他却有一个古怪的业余爱好,钉马掌,为此他得过好几次冠军。有时,他说得冠军要比说服医生们同意一件事容易些。他二十多岁改行到医院来工作,现在已四十七八了,对于医务似乎和许多内科医生一样懂行。四年以前,安德鲁和伦纳德·斯威廷都卷入罗特洛霉素一事之中,两人是从那以后熟悉起来的。总的说来,安德鲁很尊敬他。
院长的眉毛又浓又密,随着他说话,眉毛就像两把刷子似的上上下下动个不停。此刻斯威廷轻快地说话时,那两把刷子又动开了,“你说你有个难题,安德鲁,是个需要听听意见的问题。”
“事实上,是我在佛罗里达州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有件为难的事。”安德鲁在撒谎。“他在那边一家医院里工作,发现了一件不知如何处理的事。我朋友叫我问问,我们这里对这类情况可能如何处理。”
“什么样的情况?”
“和服药上瘾有关系。”安德鲁概述了一个根据其真实情况虚构的类似情况,同时注意使对照不太明显。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斯威廷警惕的眼神,刚才的友好情意逐渐消失。院长的浓眉皱得紧紧的。听完以后这院长干脆站起身来。
“安德鲁,我这里的麻烦事儿够多的了,哪里顾得上人家医院里的事情。
不过,我的建议是,告诉你朋友,要非常、非常谨慎。他的处境很危险,特别是他还想揭发那位医生的话。现在,请原谅,我……”
他明白了。安德鲁忽然凭直觉感到,斯威廷明确无误地明白了他讲的事,知道讲的是谁。什么佛罗里达朋友的花招,一分钟也没骗过斯威廷。安德鲁想,天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知道得比我早。而院长不想过问。眼下显然他最需要的就是,让安德鲁离开他的办公室。
还有呢。如果斯威廷知道,那么医院里其他人一定也知道。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意味着内科医生们一定知道,而他们中的有些人的资历比安德鲁深得多。而他们也全都不闻不问。
安德鲁站起身要走了,觉得自己太天真愚蠢。斯威廷送他到门口,又表示友好了,胳臂搭在年轻医生的肩上。
“很抱歉这样催你走,但我马上要接待来访的贵客,是医院的一些大施主,我们指望他们给我们好几百万元哩!你知道,我们非常需要一大笔钱。
顺便说一句,你的头儿也要来的。诺亚在给我们医院筹集资金上帮了大忙。
他似乎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喜欢他。有时我在想,要是缺了我们的汤森大夫,这个医院怎么能办得下去。”
原来是这样。他的信息非常明确,毫不含糊:不用管诺亚·汤森。由于诺亚交游广阔,有许多阔朋友,他对圣比德医院非常有用,不能让丑闻来打搅。咱们把这事遮盖起来吧,小伙子;说不定我们装作没有这件事,它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如果安德鲁试图把斯威廷刚传递的意思复述一遍,这位院长就会否认发生过这样的谈话,要不就说,安德鲁误会了他的意思。
最后,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安德鲁决定,他只能和大家的做法一样—
—什么也不做。不过他也下定决心,今后他要尽可能地密切注视他那位前辈,努力使诺亚的行医及其病人不致受损。
安德鲁把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西莉亚。她带着异样的神情看着他。“这是你做的决定,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尽管如此,没准儿你将来要后悔的。”
十
文森特·洛德博士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研究部主任。他性格复杂,刻薄的人可能要说他的性格“一片混乱”。一个也是搞科研的同事讽刺地评论说,“文森特为人行事就好像他的心思给装在离心机里转着,自己也不知道它将甩向何方,或者说不知道希望它甩向何方。”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这本身就很荒谬。只有三十六岁,相对说来比较年轻,洛德博士已经达到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只有很少人达到的成功阶段。惟其因为是个阶段,或看来像是个阶段,使他老是发愁和纳闷:他怎么达到这一步的;还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他没有得到。
关于洛德博士还可以说的是:即使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失意的事情,他自己可以杜撰出来。换句话说:他的失意事大多出自他的错觉而并非出于事实。
他的失意事之一是:他认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那里的势利眼瞧不起制药公司的科学家,通常把他们列为第二流人物,当然,这种看法往往是不正确的。
但三年以前,洛德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从伊利诺伊大学助理教授的岗位转到制药工业,转到费尔丁·罗思来。不过,他作出这抉择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的不满和愤怒——都是针对那所大学的——他的愤怒甚至延续到如今,并成为不断咬啮他心灵的一种痛苦。
在痛苦中他有时问自己:他离开学术界是否太仓促而不明智?如果他留在那里,或是退一步,转到另一所大学去,是否会已经成为国际上知名的科学家,比现在受人尊重些呢?
他的事还得从六年前的一九五四年谈起。
那时,伊州大学的研究生洛德获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成了“洛德博士”。
这个博士学位是很不错的。因为坐落在香潘·乌尔巴纳的伊州大学化学院享有世界声誉,而洛德已证明自己是那里的优秀学生。
他的外表就有学者气派。轮廓分明的瘦削脸上神情敏感,看上去颇令人愉快。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是他难得一笑,却往往愁眉紧锁。或许由于多年的紧张读书,他的视力不好,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透过它,洛德最有特征的深绿色眼珠往外看着,那眼光总是疑神疑鬼地在提防着什么。他个子瘦长,瘦是因为对食物毫无兴趣。他认为一日三餐浪费时间,只是由于身体需要才吃东西。与敏感的男人合得来的女人觉得文森特·洛德有吸引力。而男人似乎分成两类,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讨厌他。
他专长的是类固醇领域,这包括男性和女性的荷尔蒙——睾丸激素、雌性激素、孕激素——这些激索影响生育能力、性机能以及节育。在五十年代刚刚采用避孕丸的那几年里,类固醇的问题引起科学界和商业界的广泛兴趣。
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既然在合成类固醇的工作方面颇有成效,那么洛德博士再搞两年博士后的研究,看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仍在伊州大学。
伊州大学抱合作态度,很快从一个政府机构得到了“博士后”研究的资助。这两年在不断有科学成就的顺境中度过,只是稍稍有一些个人烦恼。这些烦恼来自洛德的习惯,一种近乎鬼迷心窍的习惯,经常在回顾中问自己:
我做对了吗?
他盘算着:他留在伊大“内部”是否做错了呢?是否他应该脱离伊大到欧洲去呢?欧洲是否会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这些疑问——大多数是不必要的——却不断地增加着。这些疑问使他抑郁寡欢、脾气暴躁。这样的性格不会改变,从而使他失去朋友。
然而,他对自己的工作和价值又评价甚高,这看法完全是有道理的——这是洛德这个自相矛盾的多棱镜的另一面。因此,两年“博士后”的研究工作完毕,伊利诺伊大学请他当助理教授时,他并不惊奇地接受下来,又一次地留在“内部”了。随着时间过去,他又一次地嘀咕着这一决定是否正确,重新让早先那些疑问折磨自己。
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可能也会发问——为什么呢?
在洛德当助理教授期间,他作为类固醇专家的名声响了起来,而且远达伊州大学之外。在四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发表了十五篇科学论文,有几篇发表在很有声望的刊物上,比如《美国化学学会杂志》,《生物化学杂志》等。就他在大学里等级不高的职称而论,这是辉煌的成绩。
正是这一点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愤怒日益加剧。
在神秘的学术和科学界,晋升快的极为少见,差不多总是慢得难熬。洛德再晋升一步该是副教授。有了这一职称就等于戴上了桂冠,或者等于终身有了经济保障,随便你从哪方面看都行。副教授又是一块招牌,它说,你成功了。你是学术界精英中之一员。你有了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上面只能有限地干预一下。你成功了。
洛德非常需要这晋升。他现在就需要。他不想再等剩下的两年时间,而这时间就像学术界的磨坊推磨一样,在正常情况下他本来只有等待。
于是,他一面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想到这主意,一面决心设法加速自己的晋升。他推想,凭他的经历,这件事轻而易举,只不过走走形式罢了。
他满怀信心地准备了一份论文提要,给化学院院长挂了个电话,请院长下个星期接见他,会见日期确定以后,他先把论文提要寄去了。
化学院院长罗伯特·哈里斯是个干瘪而精明的小个子,尽管他的精明之处还包括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经过苏格拉底式提问法(苏格拉底式提问法,指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用巧妙的问题问对方,可以查出真实情况或证明一个论点。译者注)以后做出决断,因为他的工作往往需要这种决断。他基本上是位科学家,仍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不断地动动手,每年还参加几次学术性的会议。然而,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被化学院的行政事务占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哈里斯院长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文森特·洛德博士的论文提要,正猜想着送这份提要来干什么。对于像洛德这样变化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来说,他的动机可以有十来种。反正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因为论文提要的主人十五分钟后就要到了。
把大文件夹里的论文提要仔细看完——这位院长天性认真——并合上以后,他靠在书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想着有关文森特·洛德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本人私下对洛德的直觉。
这人有潜力发展成为天才。这毫无疑问。即使院长早先不知道这点,他也从新近读到的洛德发表的论文以及有关的评论和赞扬文章里了解到了。在他自己选定的领域里,洛德可能会,或许一定会,攀登上科学技术的高峰。
科学家也和其他凡人一样,需要一点适当的运气。如果洛德有这运气,他将来会有了不起的发现,会给他本人和伊州大学带来声誉。看来一切都是肯定的,所有的绿灯都亮着。可就是……
文森特·洛德博士有时使哈里斯院长感到不安。
倒不是因为洛德表现出神经过敏的脾性;才华出众和神经过敏往往伴随在一起,一前一后地倒也可以接受。无论哪一所大学——想到这里,这位院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都像一口大锅,里面煮的是敌意和忌妒,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着,手法也惊人地卑劣。
不,是为别的事,为别的比较严重一点的事——这问题从前提出过,最近又提了出来。这问题就是:在文森特·洛德的思想深处是否有着不诚实的种子,从而在学术上也有弄虚作假的情况?
将近四年以前,在洛德博士任助理教授的第一年里,他根据一系列的试验结果准备了一篇论文。据他说,这些试验产生了异常的结果。论文即将发表时,伊州大学的一个同事,一个资历比他老的有机化学专家宣称,他重复洛德博士的试验以求获得同样结果时,他没能做到;他试验的结果不同。
紧接着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