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慢舞-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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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来吗?”
“是的。”
我并非想“擒贼先擒王”。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我只不过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况,我一旦受到长辈的邀约,总是无法拒绝。
“那,我奉陪。”
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他理所当然似地进入居酒屋。店内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噜叫出声。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坐下,点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虽然也喝过,但先干一杯吧!”
“好,干杯。”
碰杯后,我们把啤酒灌入胃内。
“想不到和女儿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乐。”
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真不愧是奈绪子的父亲。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连续喝两天酒。
“我……也一样。”
我们重复着昨天的话题。我谈棒球,他则论足球。最后我说出那一场没有踢进球门的射球。
“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射偏。球门已经放空,只要随便轻推都会滚进去,我却用力猛踢,结果球飞得很高。”
也许因为连续两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体内流动,我变得聒噪起来。
“反正一定会输,就算拿下一分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我总是回想着那记射门,如果那次有进球,学长们就会非常高兴。”
奈绪子的父亲将肉沾上盐巴,说道:“人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川岛,活得愈久,你一定会遇上更多类似射偏球门的状况。像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至今还是会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类很难向前进,这是最可悲的。”
他无意说教,而是真的觉得可悲。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专对我说的。
“川岛,你很希望射门进球?”
“当然。”
“还是会有射球的机会来临的,因为人生中多的是败部复活的作战,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门就已足够。”
“请您击出全垒打。”
“也对,我要击出全垒打。”他豪爽地挥动免洗筷子。“最好是击上外野看台。”
我们互相笑开了。很不可思议,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绪子也能够这样笑吗?
奈绪子的父亲和加地完全不一样。他总是一派悠闲轻松,可是不知为何,这反而与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喔……”
“其实不该对女儿的男朋友讲这种事的、我与内人有点争执……啊,你可不要让奈绪子知道我谈及这件事。”
“我知道。”我点头。
“真的很麻烦呢!所以我才会向公司请长假,逃回这儿。虽然奈绪子完全没有问……”
“是吗?”
“父女嘛,有些话反而难开口,有些则不必说也能体会。”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如果是我,不可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欺骗奈绪子的话,但是骗骗姊姊却不当一回事。不论发生何事,亲人就是亲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暧昧,也能过去。
“所以,我想问你。”
“请说。”
杯子里空了,我忙替他斟满啤酒。
他说了声“谢谢”后,喝光,然后也替我斟酒:“事实上,我打算辞职。”
“离开公司?”
“我有梦想,虽然并非是多大的梦想,可是却一直挂念着。当然啦,也许放弃会比较好,何况,公司生活也很快乐……只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忍不住会意识到人生的终点。”
“您还年轻呀!谈什么人生的终点……”
“不错,重新来过是要在还是年轻,也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但我都已经到了这种年纪,要重新来过也太勉强了些,毕竟体力和精力都逐渐减退,而且十年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行动吧!就是意识到人生终点的刹那,我突然想要寻梦了。只是,内人并不理解……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终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下去。”
“是的。”
“内人的脑海里存在着类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职在颇大规模的公司,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担心经济问题,这种人生也算不错,所以,观念错误的人应该是我,也难怪内人会大发雷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
“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句话,他再次重申。“或许不知不觉之间,我把夫妻关系看得太过于简单。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无法沟通,只是徒然破坏感情而已,结果终于陷入必须离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点头,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年轻小伙子的意见,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说出胸中苦闷,我应该对被选中而感到高兴。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也一边不停喝酒。他也一样,我们的脸孔逐渐变红,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绪子的父亲对我诉说苦闷这事,也许不足为奇。因为这种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够因此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毕竟我明白,人理所当然会有苦恼、有沮丧,就算年老了,绝对不会消失。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长辈推心置腹地交谈,即使是自己父亲,都未曾有过如此经验。
奈绪子那五十一岁的父亲驼着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怜。
“真是糟糕。”他反覆说着。“川岛,我真的很困惑。”
“您来这里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任何事情都无所谓。譬如,工作或是义工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做。”
“那怎么可以呢!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视野才会打开。’所以,还是必须做点事情。也许状况不会改变,但是观点或许会变。”
“哦……”他低声念着:“高中生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是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就是奈绪子初恋的情人,奈绪子迄今仍在想着他,不曾遗忘,即使目前与我交往,奈绪子内心仍旧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样!我手上有他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但是我没有告诉奈绪子,我说下出口,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屉里。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或许真是这样呢!不,一定是这样。”
第五章 妹妹生气了
不知何故,父亲改变了。
稍早之前,父亲只是待在家里睡觉,甚至连报纸也不看;可是仿佛冬去春来一般,他骤然变得有活力。首先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我借给他的漫画——我所有的大岛弓子选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伦子全集。当他读完《香蕉面包布丁》,还刻意找来当时正在庭院晾晒衣服的我,兴奋地说:“奈绪子,这东西不错呢!真不简单!”;读完《用苹果减肥时》,则是大叫出声;更因为《托玛的心脏》掉泪;而《每天是暑假》则反覆读了三遍。
即使这样,看到热衷少女漫画的五十一岁欧吉桑,感觉非常有趣。看过许多少女漫画的人,有许多地方会随手翻过;但是父亲却总是被深深感动,而且感触良多,那种单纯,简直就像小孩。
特别有趣的是当父亲读完大岛弓子选集,我拿给他《咕咕也是猫》时,对于大岛弓子散文中的猫——萨巴,已经有感情的父亲,看到这本书的第八页时,用力合上书。
他用很严肃的声音问我:“奈绪子,萨巴怎么了?”
我回答:“您读了就知道呀!我说了,岂不是就没意思啦?”
“也对。”
但是,父亲虽然凝视着封面,却始终没有再翻开,只是轻轻将《咕咕也是猫》放在沙发上。
等到三、四天后,这本书还是在沙发上。
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吧?于是伸手拿起书,说道:“不看的话,我要收起来了。”
父亲阻止:“等一下。”
“您不是不看了?”
“我不是不看,而是没有勇气看。”父亲坚持,“再等一段时日吧!我需要心理准备。”
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才终于翻开《咕咕也是猫》。最初他是畏畏怯怯地翻着书,但是等到看了一半左右后,便开始狂热阅读。
我借少女漫画给父亲,父亲也回借我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由于父亲强力推荐,所以虽然这是一部长达二十六卷的巨著,我还是尝试着开始阅读,没想到有意思的内容竟然让我爱不忍释。我们各自躺在客厅,父亲读着少女漫画,我则耽溺在《德川家康》中,每到精采处就轻呼出声,告诉对方内心的感受。我们就这样互相热烈讨论,分享心得。
大致上读完我所有的少女漫画后,父亲的活动力更强了。之前,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现在却经常出门。一开始是每天散步,不久后,父亲接受住在三段的渡边先生的邀请,偶而也参加市委员会的聚会,清扫市内环境,或是帮忙市内的各种纪念活动。以前在这里的时候,这类事情全都是由母亲负责,所以父亲这样的举动令我惊讶不已。
某日,我骑着脚踏车等红灯时,旁边忽然有一辆车停下来。
“嗨,奈绪子。”
从车窗探头出来的人竟然是父亲。
我吓一跳:“爸爸,您在干什么?”
父亲用手指着车子的玻璃,玻璃上贴着一块黄色的布条,上面写着“巡逻车正在巡逻”几个大字。
“我正在帮忙市委员会犯罪预防队的斋藤先生。”
驾驶座旁的叔叔微笑点头,说道:“是我请令尊帮忙。”
“别客气,家父托您照顾了。”
“不,令尊帮了我们大忙。市里的住户放心许多。”
“斋藤先生,请别说这种客套话。”
“本山,你又来了,这可是事实。”
“那件事情才真的靠斋藤先生帮忙呢!这可是彼此、彼此。”
“不,那是……”
父亲和斋藤先生当着我的面,开始互相表示感谢。见到了这种情形,我终于清楚明白父亲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的理由了。他不会拒绝别人讨厌做的事情,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熟悉,所以能比他人迅速完成工作。因此,一定不是斋藤先生请父亲帮忙,而是父亲主动要求帮忙巡逻。
父亲他们的车子前面是一栋大宅邸,广阔的庭院里栽种很多树木,树叶完全掉光的树枝朝向蓝天伸展,有一只尾巴长得令人惊讶的翠鸟停在上面。这情景恰似拍摄得太美反而让人觉得无趣的照片一般。高中时,美术老师就曾说过:“仔细描绘是一种乐趣。可是,能够有趣描绘却是非常困难。”
“那,爸爸要走啦!”
“本山小姐,路上请小心。”
父亲和斋藤先生对我打过招呼后,便驱车前行。但不知为何,又马上停住。
“奈绪子,篮子、篮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篮子怎么啦?”
“这一带抢劫案增加,所以我们才出来巡逻。像你这样把皮包放在篮子内,很容易成为抢劫的目标。”
“啊,我知道了。”
“不要放在篮子里,要背在肩上,斜背、斜背。”
我依照父亲的话,将皮包斜背。可是斜背让人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
“这样就没问题啦!”父亲说完,就驾车离去了。仔细一看,车顶上还装上类似警示灯的闪光器,红色灯光下停地转动。
父亲正在帮忙防治犯罪巡逻吗?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为何如此充满活力?和母亲之间是否好转了呢?
我摇头不解地斜背着皮包,踩着脚踏车前进。
※
父亲参加的活动不只是防治犯罪巡逻而已。他开始使用我不常使用的笔记型电脑,制作市委员会的月刊报导。之前市里也同样有月刊,但通常大多只是在公告栏上贴上一张上面尽是老人家手写的单色影印稿。但是父亲接手之后,月刊报导骤然变为彩色豪华的印刷品,大幅地使用照片或专题报导,简直就像专业编辑制作的。此外,取材也更加周详,例如有:二段的田中先生饲养的十三岁哈士奇离家出走、一段的冈田先生的从军经验、第四小学的校庆等等。有时候非常有趣,有时候则动人落泪。
从这时候起,我走在街上就会有人对我打招呼。虽然我完全不认识对方,但是错身而过的人总是会对我说:“请告诉令尊,很感谢他前几天的帮忙。”
我当然不可能询问对方到底是谁,只好堆起满脸笑容,低头说道:“不客气,是家父多亏您的帮忙。”
我心想,这样下去,自己以后在市内就无法率性行动了。但回到家后,仍然会对正在努力制作月刊的父亲说:“今天有位淡紫色头发的老太太,要我向您说声谢谢。”
我开始剥除晚饭要使用的豌豆荚粗丝。我把旧报纸摊开在桌上,右侧堆放尚未处理的豌豆,而剥好丝的豌豆则放至桌子左侧。由于我才刚开始进行这项工作,右侧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豌豆并非是我买回来的,而是市里的人送给父亲的。最近,类似这样的东西是愈来愈多了。
“紫色头发?”父亲面朝电脑,一边继续作业,一边问:“年纪多大?”
“六十岁左右吧!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相当高价呢!”
“不很搭吗?”
“嗯,很低俗。而且,还别着奇怪的胸针。”
“那应该是西市的田岛太太吧!”父亲说:“上次,她的猫不见了,我帮她制作寻猫传单,大约五百张左右吧?同时也请市主任委员同意刊登在月刊上。”
“猫找到了?”
“找到啦!不过有人饲养了。”
“这样,猫太没有感情了。”
“是呀!但是,也因为这样才能够生存下来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特别买回来彩色影印纸上打出试样。
“好像不太平衡,需要重新编排吗……”他喃喃说着。
“爸爸,您怎么会突然充满活力呢?”
“川岛对我说过一些话。”
父亲嘴里说出的人名,让我惊讶不已:“巧吗?”
“他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呢!最初,我虽然对那头发和脸孔感到惊讶,后来却发现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对我说:‘应该试着做点什么,那样的话,即使状况不会改变,观点或许会改变。’
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说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有些东西唯有行动才能够看见。’”
我顿时呆滞了。巧所说的同学,一定就是加地。因为,我也曾经听加地说过同样的话,他那时赤裸地在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
——我说,奈绪子,我打算放弃思考了。
他低沉的声音复苏了。
——放弃思考?怎么回事?
——世上有某些东西只有行动才看得见,而我一直逃避着这些东西。所以我打算行动了,行动后,就算情况本身不变,但是观点应该会改变。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并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望着他的肩胛骨,陶醉于那流畅的线条。
以男孩子来说,加地虽然瘦弱,但是脱掉衣服后,身材却非常结实,与女孩子不一样。每当我们肉体互相贴合的时候,碰到他那坚硬的骨头时。经常会让我感到疼痛;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很怀念那疼痛……
十几岁的加地,感觉上身体还是有某些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地方,他既纤细也柔弱。每次注意到那种拙劣的不平衡,我总是怜爱,那感觉像是窒息一样。那是想要得到的肉体,也是正在逐渐失去的肉体。
我的耳朵紧贴着加地肩膀,从他的体内感受到声音的回响。
——藉着改变,能够见到的事物也会不一样。——我终于发现,这点真的非常重要。
之后,他开始没有去学校,反而四处自助旅行。结果,旅行夺走他的性命。
以前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很快折断豌豆的粗丝,但此刻却因为我的情绪动摇,所以无法顺利剥除。巧转述加地曾说过的话,然后父亲再次转述,而最后都会传入我耳中,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结果。
不久,走道门铃响了。
最近,家中门铃经常会响起,通常都是有事找父亲帮忙的人。我们彼此了解这一点,所以父规走到门前。
豌豆的粗丝仍旧无法顺利剥除。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加地虽然死了,可是,难以否认的,我们心里留下了各种的东西……
不久,父亲回到客厅,神色显得极端动摇,视线游移,感觉上好像不知道要望向哪里才好。
“爸爸,怎么啦?”
父亲尚未回答之前,我已经明白其中原因了。
妹妹绘里紧跟在父亲的背后,进入客厅。
※
“怎么突然来了?”我问。
“是的。”绘里回答。
“为什么?”
“现在正好是春假,我来大学参观环境。”
“在这时期?”
绘里没有回答,仿佛在确定什么似的,却又不像是对这个出生成长的家有所怀念,她不断地四处打量。接着盯着父亲正在制作的市委员会月刊和各种卷宗看了大约十秒,然后注视着堆积如山的少女漫画,以及我正在剥丝的豌豆。
“砰”的一声,绘里把旅行袋丢在地板上,然后走向厨房,拿出果汁和杯子,在我的面前坐下。她大剌剌地将果汁倒进杯子里,咕噜咕噜地灌进喉咙。她伸直喉咙,皮肤底下的青筋暴露,一切动作都非常粗鲁,看来好像正在生气。
绘里与我不同,她有一张亮丽的脸孔,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嘴唇丰满,又大又性感,因此表面上看起来很容易被误会是敢秀爱玩的女孩,可是事实上,她却比我更乖巧、更沉默。
不久之前,她还从未与男孩子交往,也不擅于和陌生人交谈,心里想的事情也不大会表达想法;所以即使遇到不高兴的事,也只是默默不说话,可是,她一旦到达忍耐的界限,就会突然发飙,那种感觉恰似已经淤积到一定程度的水,会忽然溃堤溢出一样。
她敲打似地把杯子放到桌上,开口说道:“佐贺的家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虽然一定必须有人回应这句话,但是,那个人不大可能是父亲,因为他还困惑于小女儿的突然出现,手上则拿着未完成的月刊,在原地发愣。
我不得已地问:“不一样?怎么回事?”
“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是如此悠闲的生活。爸爸和姊姊根本就不了解!”看样子,绘里好像已经溃堤了。她怒叫出声,几乎是以企图把人大卸八块的姿态,开始批判父亲。而父亲只是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任凭十七岁的小女儿大骂。
不久,她的怒火延烧到我身上:“姊姊也是一样!你应该完全没有想过我和妈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待在佐贺吧?”
我回答说:“有呀!”
“那么,为何连一通电话也没打?”
我只能沉默了。
其实我并不想确认佐贺那边的情形,所以自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我没有打过一通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