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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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介颓然坐倒在草洼处,斑斑用鼻头磨蹭着凉介的肩和腰。
「谢谢。」
凉介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坐在斑斑身旁,望着天空及大海,任由汗水滴落,反复着短促的呼吸。
这时候,不知为何斑斑又开始撞他。它轻轻用头顶着凉介的背。当凉介被顶得半站起身时,它又继续顶着要凉介站起来。斑斑咩咩地啼叫,是一种带着湿润感的叫声。
「你是,山羊?」
斑斑抖动着身体走在凉介前面;凉介亦步亦趋跟在斑斑后面。
斑斑一面走下草洼处,一面不时回头。凉介心想,这一定是人类饲养的山羊,野生动物绝对不会这样,不久应该就能看到它的饲主。
然而走下山路、回到茂密的树林时,这个想法跟着消失无踪。摇晃的树丛中有什么生物,使他的想法转变。
树丛里再度传来沙沙声,斑斑开始啼叫。这时突然出现另一头山羊,是一头全黑的羊。它一看到凉介就用力蹲着前蹄,把头往上仰。
这头羊和斑斑感觉完全不同,它对凉介有所警戒。从它的脚和背,可以看出它下一步可能会采取难以预料的爆发性行动。它也用角做出威吓的动作。和斑斑在一起时没有的紧张感,在黑羊和凉介之间油然而生。而且,树丛各处都有摇晃的迹象。树丛中四处露出这些生物的头和背脊。约略数算,凉介周围应该有将近十头左右。
羊群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围着走下山路的凉介。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使得凉介不知不觉中配合这些生物的节奏下山。斑斑一直陪伴在他身旁,黑羊稍后也跟了上来。整群山羊和凉介在一起。
然而,更往山下走后,黑羊再度大跳跃,像是要躲藏起来般冲进树丛里。树丛剧烈摇晃,黑羊就此消失无踪;羊叫声此起彼落响起,接着森林便恢复平静,整群羊像是变魔术般消失不见。凉介停下脚步,正要伸手抚摸唯一跟在他身边的斑斑。
然而,斑斑却突然用头顶凉介的腰部,令他猝不及防。这一顶用上了斑斑全身的力气,凉介因而滚落到下坡。斑斑毫不留情地再次冲过来撞他,凉介被斑斑的角顶中,背上一阵剧痛。
这时道路下方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凉介连忙站了起来,今天刚见过面的女老师站在那里。
「被pinza顶了!」
一个小女孩指着凉介笑道。
「Pinza?」
凉介不知道小女孩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斑斑飞奔进入树丛。一旁的草木摇晃了片刻后,那些生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9
据老师说,她带孩子们来登山道观察植物,当做自然科的课外教学。因为已经观察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学校时,便看见山羊用头顶着凉介。
「Pinza就是山羊,这里的人都管它们叫pinza。」
老师一面把手帕递给满身是泥的凉介,一面向他解释。
老师的一双眼眸依然透水似地晶莹透亮。凉介不禁觉得,树木的嫩叶、小巧的花朵等森林里一切柔美的事物仿佛都会溶化在她的眼眸中。凉介无法直视她的脸庞,转而看着斑斑消失的方向,重复说了一次「Pinza」。
「是的,pinza。」
「为什么叫pinza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老师歪着头问其他孩子。孩子们拉长声音说「谁知道——」,有的则露出困惑的表情说:「pinza本来就叫pinza。」
孩子们借机紧抱住老师的腰,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凉介。
老师一面回应孩子,一面告诉凉介她所知道的有关安布里岳的事情。
那个断崖叫做东人崖。登山道分为通往岩场的男坡及和缓的女坡。以前举行元服仪式时听说必须登上男坡,不过由于曾发生坠落意外,现在几乎没有人上去了。接着老师以一句「我也是听说的……」开了话头,告诉他山里有细叶榕的原生林,还说断崖上的洞窟据说曾有海盗潜伏。
「对了,什么时候可以使用新的水道呢?」
被老师这么一问,凉介低下了头。
「负责人说在进入梅雨季以前。」
「您从事水道相关的工作很多年了吗?」
「不,只是打工。」
老师有些讶异。
「之前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
「是的……直到去年为止都在厨房工作。」
啊。老师的声音带着佩服。
「其实我是个爱吃鬼……各位小朋友,这位大哥哥现在在岛上为了水道工程帮我们挖沟渠,不过他本来是厨师喔。我们下次请他来教室,告诉我们有关料理的事情好不好?」
孩子们听到老师的话立刻一阵骚动。有孩子跳着说「炸虾!」也有孩子一边嚷着「蛋包饭」一边跑来跑去。
走着走着,眼前已经看得到沟渠挖到一半的工地。老师一面提醒孩子小心行走,一面看着工地现场。
「进行到这个程度,真的辛苦各位了。」
这时,一个剃着光头缺了门牙的男童,活力十足地又跳又叫:「老师!」
「那个……为什么他,本来不是厨师吗?为什么他不做菜,要来挖洞呢?」
「这个嘛……」老师支支吾吾,凉介也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孩子并不死心,一迳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凉介走在孩子身旁,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
「其实,不是为了水道才挖洞的哟。」
「姨?什么意思?」
「那么,是为了什么才挖洞的呢?」
一个吸着鼻涕的男孩子拉大了嗓门问。其他的孩子也接二连三地跟着发问。
「是啊,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咦?大家都不知道吗?」
凉介故意装傻。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张大了小小的嘴巴,连老师也一副期待听他回答的表情。「那就是……嗯,为了寻宝。」
「寻宝?」
孩子们发出「哇」的一声,连连大叫「不可能」、「骗人」。
「是真的喔!」
「骗人!」
「因为这个岛有宝藏啊。」
「什么宝藏?」
「就是不知道才要挖呀。」
什么嘛!有个小男孩说着拍了一下凉介的屁股。也有喊着「宝藏」出神的小女孩。
到了登山道尽头、接近无人寺庙时,老师对孩子们喊:「大哥哥这么使劲地挖,似乎真的能挖到宝藏呢。」然后很快地小声对凉介说:「我叫吉门,改天请务必到教室来。谢谢您告诉孩子这些事情。」
「不客气。」
凉介正低头回礼时,老师停下了脚步。
「啊,是那个孩子,久朗。」
孩子们的脸色全都变了,立刻躲到老师身后。
无人寺庙的墓地站着一个少年。
是会长的儿子。
「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老师的声音带着些许质问的语气,和对其他孩子说话时的声音不同。
「他是会长的儿子。」
老师嗫嚅着说。
凉介还没来得及点头回应,久朗已经迅速跑开。他瞄了老师一眼之后,便朝着村落的方向一直往下跑去。
10
民宿老板把砧板拿到门口,在路旁处理一条大鱼。看到凉介回来,他仍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只顾着从鱼腹中取出内脏。凉介低头打招呼、打算从旁边走过时,老板抓住鱼尾给凉介看,是一条长达八十公分左右银黑色的鱼。
「你看,是平鑪鱼。」
「是。」
「还有,那个,你们那个来了。工头正在挨骂。」
凉介不明所以地进了玄关,接着便听到低而粗的声音从走廊里面的餐厅传来。虽然门关着,但凉介立刻就知道是谁在说话。玄关有一双平时没见过的人字拖。没看到立川和薰的安全鞋。凉介坐在玄关脱鞋处,解开安全鞋的鞋带。
「因为你是我外甥,我才把这个工作交给你。」果然是会长的声音。
「结果连你也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喝酒,这样梅雨季以前有办法完成吗?」
「对不起。但是,如果没有把酒拿出来,会有人来吗?」
工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郁闷。
「明明是为了这座岛才进行的工程……我也觉得很窝囊。」
凉介的手停在鞋带上,一动也不动。他心想,立川和薰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总之,上工时别喝酒,工作完成了我再请大家喝。」
「该拿的不拿出来,根本别指望有人来。」
工头的声音带着抗议的味道。沉默片刻后,会长低声嘟哝着。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说什么想办法……」
「重新让男众振作起精神,明天起我会要求他们去帮忙。不过,那三个人你也要想想办法。大家都在抱怨,说怎么又带这种人来?」
「什么?」
「没有更像样的人吗?虽然是临时工,不过特地大老远从东京找人来,就是希望能给这座岛注入优良血统。那个叫鼻环妹的吗?那种在自己的脸上乱打洞的女人,你认为岛上的男人会想娶她吗?稍微用一下脑袋!」
「是。不过……」
「还有另一个是怎么回事?那个原本是厨师的小子。既然他说会做菜,想说叫他用岛上的特产做点什么,结果问半天也问不出个屁来。那种人不行,那种人一定是彻头彻尾什么地方有自卑感的类型。他的心理有病,岛上不需要这种人。」
凉介静静地站起来,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走出玄关。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老板的头顶。平鑪鱼已经切成生鱼片排在砧板上。
凉介经过牛舍,穿过石子路,开始朝通往码头的下坡一路跑过去。厚重的安全鞋踹着路面。太阳已经落到西方的天空,把风和海都融成一片金黄。
凉介持续跑着,直到接近第一个弯道才停下脚步,在岩石上坐下来。他气喘吁吁,凝视眼下灿烂的景致。
南方的海洋燃烧着,浪涛宛如一团圃熊熊烈焰。
凉介注视着夕阳映照在大海的耀眼光芒,少年时代的日子再次苏醒:西晒的房间中独自凝视着父亲遗照的自己、用铅笔把字典里「自杀」一词戳出一个洞的自己、看到同学的讪笑反射性背过脸去的自己……这些影像接连出现,不断连缀,呑噬了整片天空。凉介用手抵着额头,对于不断涌出的过往感到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他。
「那个那个那个……」
他转过头,看见一张鼓鼓的脸颊正对他展开笑容。
「那个那个……那个,你喜欢谐星吗?」
凉介无法点头称是,也无法摇头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那个,我啊,很喜欢相声。」
这样啊。凉介终于开口回应。
「那个那个那个……你很没精神耶。你看,暗号是V!」_
登志男背着斗大的邮包,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V的手势,然后突然直接就用力把手指插进鼻孔。凉介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翻着白眼大叫「暗号是V!」那是关西(注10)的搞笑艺人常在电视上做出的动作。
凉介虽然不知所措,还是向他说了声谢谢。
「啧。那个……你跟我说谢谢喔?大家、妈妈都说,那个,手指戳进鼻孔,脏死了。」
登志男直视着凉介。凉介什么话也没说,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鼻孔明明是呼吸空气的地方,为什么说脏死了?好奇怪。身体哪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和肮脏的地方啊。啧。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请问……」凉介重新面对登志男,「你是邮差吗?」
登志男用力地点头。
「是的。那个那个那个,是大家委托我的。委托喔!」
「那么,应该可以问你吧?」
登志男再度用力地点头。
「是不是有个叫桥田的人,住在这座岛上?」
登志男的眼睛先是注视着远方,然后突然把脸凑近凉介。
「桥田……叫做桥叔的,只有一个人喔。」
「桥叔?」
「他是你的朋友吗?我们是好朋友喔。」
凉介闭上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后把手抚在胸前。
太阳就在不远处,海鸟像是画圆般在天空展翅飞翔。
薰住在民宿二楼的房间,凉介和立川则是禁止上到二楼。不过,薰倒是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到凉介他们的房间。凉介终于说出他寻找的人的名字这一天也是一样。吃过晚饭以后,薰换了一件紧身T恤来到两人的房间。她靠着堆在墙边、发出男人汗臭味的棉被,自斟自饮啜着烧酎。
「原来这种老女人合你的胃口啊?」
立川带来的成人杂志,不知为何从棉被中露了出来。折起的一页泳装照上,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女人摆出搔首弄姿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的?也有可能是前辈带来的啊。」
立川噘着嘴慌慌张张地把杂志从薰手上抢回来,放进自己的军用背包。
这一天……遇到山羊的凉介,在登山道和吉门老师及孩子闲聊时,薰和立川正在学校再过去一点的蔗田里散步。
「他问我,看到我这张脸,会有人想和我结婚吗?」
起因据说是会长突然来访。午睡醒来后,薰在民宿的院子里用手机拍着飞舞的蝴蝶,结果满脸潮红的会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冲着她这么说。薰摇头表示并不想结婚,会长笑了出来,说:「岛上的男人也没人会对你有意思。」说完就进到民宿里去。薰不想和会长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所以叫醒还在睡的立川,一起出门透透气。
凉介并没有把他所听到的会长和工头的交谈内容说出来。但是,薰和立川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该不会是想要增加岛民的人数?」
「所以要我嫁给这里的人?」
「没错,生十几个孩子,比方说变成这座岛的庞克妈妈,你会上电视喔。」
「开什么玩笑!这个岛上根本都是大叔吧。」
「所以那些家伙才会这么着急啊,你说是不是?前辈。」
凉介反问:「这里有单身的人吗?」
「当然有啦。那个老是那个那个那个的登志男不就单身吗?会长的儿子也是。还有,对了,看起来很危险的那几个家伙。」
「别说了,我要搭下次的船回去。」
薰拿着酒杯挺起胸。可能是一瞬间看到薰丰满的胸部,立川的情绪突然异常高亢。
「不是有个在船上就纠缠不休、叫做睦的家伙吗?工头不是说过,跟那家伙搅和在一起的,都是些离了婚、孤家寡人的光棍。啊,这么一说,工头也是。」
薰直喊着「不要再说了」,一面斜躺下来。立川的身体跟着探过去,几乎趴到薰身上。
「那些家伙已经几十年没碰过女人,平时只能拜托牛了。话说回来我也是一样,还有一天到晚板着脸的前辈,你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不定大家都哈阿薰哈得要死。」
或许是刻意的,立川呼吸荒乱地迫近薰。
「别这样,我不喜欢。」
不过立川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整个人趴到薰身上。
「不是叫你别这样了吗!」
薰冷不防地一巴掌打向立川下巴一带,凉介因为声音过大而吓到,不由得挺起上身。
「菊地哥你帮我说句话又会怎样吗?」
薰一手推开立川,站起身来瞪视凉介。她的眼眶泛红,落下泪来。凉介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空气,什么也说不出口。「对不起。」立川向薰道歉。薰摸着头发,骂了一声「猪头!」就这么走出房间。
立川全身无力瘫坐在榻榻米上,呻吟着:「啊——」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对吧?」
「嗯。」
「唉呀,我真是……」
立川一脸垂头丧气,看着房间角落好一阵子。凉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手上的酒杯。
「我伤害到她了对吧?」
「大概吧。」
「啊——我真是有够蠢的。」
立川使劲拍打自己的头,发出空洞的声响。凉介放下杯子说:「明天一起向她道歉吧。」「也对,」立川点点头说,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棉被铺好,用毛毯盖住头。
「前辈,请你关灯喔。」
立川在毛毯里这么要求。凉介收拾了酒杯,铺好棉被后熄了灯躺下来。
二楼薰的房间传来节奏轻快的歌曲,大概是用她带来的电脑播放的吧?凉介正这么想着时,听见了薰随着音乐哼唱的声音。
11
明明没有使用岛内广播,会长的指示却好像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从隔天早上开始,施工状况急遽转变,每天都有十个以上的男众来到工地,自行携带铁锹挖掘沟渠。
原本就习惯对人低声下气的工头,背驼得更低了,会长出现在工地时,工头的眼神几乎没有和他接触。
会长并不是口出威吓之词,但他会叮嘱「道中大叔,你已经上年纪了,搬土工作就免了。」「寺前大叔今天一早就开始帮忙卸船上的货,做到中午就回去休息吧!」之类的,说些乍听之下满怀对男众的关心之情的话,使得工头的立场犹如被吹到远远的码头般,更加无立足之地。
工头直盯着地上,也没有要做什么却一迳往没人的地方移动。另一方面,每当会长对男众说了些什么,男众就喜形于色。负责邮务的登志男会来工地协助,有时候会长的儿子久朗也会到工地拿起铁锹帮忙。
凉介三人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工作。立川虽然会抱怨,但工作的手从没停下来:薰也利落地负责打杂,并且趁着空档勤奋地四处拍照。
但是,只要岛上的男人始终在旁边一起工作,就无法一直相安无事。有人看立川和凉介不顺眼,也有人把烟蒂丢在刚挖好的洞里。
「喂,你搞什么啊?烟蒂不要丢到里面。」
立川抬头说道。大白天就喝酒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瘪着嘴一脸不悦,是常与睦搅和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反正都要再填起来,这种小事少啰嗦,臭小子。」
「可是……」
「你是领日薪的吧?还在念书的毛头小子。」
「我又不是学生。」
「那你是什么?混吃等死吗?」
这时候年长的男众出来打圆场,阻止醉汉闹事,骂他:「要喝回去喝!」男人则丑态百出地回到村落。诸如此类的纠纷不时发生。
虽然把这些人统称为男众,却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他们全是一个样。他们的个性大相迳庭。纵然有人会故意找凉介他们的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