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书店 (iv) by 春十三少-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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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康桥笑起来:“好吧,放过你了,今天的问题到此为止。”
Ryne做了个很夸张的送了口气的动作:“今晚已经用完了我会的所有中文单词了。”
就在嘉桐笑着把一瓶新的啤酒递给康桥的时候,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声的书店老板忽然指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说:
“等等,我认识你。”
“?”
“你就是今天早上跟邵嘉桐一起来书店的那个男人。”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定格了,就连始终臭着脸坐在那里的董耘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两秒钟之后,年轻人下了一个结论:“嘉桐,只有他跟你的描述是相同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街角的烧烤店坐到九点才又回到书店。
邵嘉桐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仍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书店里只剩下两个客人,小玲和工读生在做关门前的准备工作,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她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然后,她发现这里几乎没有变化。
准确地说,是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嘉桐……”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发现董耘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插袋,用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口吻说道:
“你真的不回来公司上班了吗?你的办公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我什么都没有动过——不过当然,清洁阿姨每天都会进去打扫,但是我不准她移动任何一样东西的位置。”
“董耘,”她忍不住打断他,“我不会再回去了。”
“为什么?”他是这么得急切,以至于忘了今天上午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回答,他不过是想要通过这种追问使她改变主意而已。
邵嘉桐叹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说道:
“你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我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说完,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就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然后,她转过身,在他注视下,走回Ryne的身旁。后者也注视着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董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出书店,消失在昏暗的路灯下。
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喊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又有人在打比赛。
蒋柏烈站起身,打算去关上窗户,可是才走了两步,门口就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往门的方向走去。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蒋医生打开门,在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由地愣了一下。
“……邵小姐?”
嘉桐站在门口,对医生微微一笑:“可以进来吗?”
“当然,”蒋柏烈连忙让开门,做了个欢迎的动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嘉桐走进去,并没有往医生的办公室走去,而是礼貌地站在那里,说道:“昨天一早。”
医生关上门,带着她往里间走去。他示意她在黑色皮椅上坐下,然后打开冰箱,问道:“要喝点什么?啤酒还是养乐多?”
“不用了,”嘉桐说,“真的。我坐一会儿就走。”
医生从来都不是那种热情到非要客人来点什么的主人,于是听到她这么说,他自己拿了一罐啤酒,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那么,”他说,“董耘知道你回来了吗?”
“当然,”她点头,“我们昨晚一起吃的饭。”
医生似乎有点惊讶,因为他正要举起啤酒罐往嘴里送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们没有吵架——如何你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而且基本上,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很平静。”
“这……”医生张着嘴,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
“董耘过得……还好吗?我是说,在过去的这一年里。”
医生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她问这话的用意:“那要看你对于’好’和’不好’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了。”
邵嘉桐叹了口气:“我们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吗,医生?”
蒋柏烈笑起来,刚想说些反驳的话,却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比一年前更成熟、更坚定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头,叹了口气,用一种客观的口吻说:
“他一开始过得并不好,但是……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甚至于……”
“?”
“要比过去更好。”
邵嘉桐看上去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么你呢?”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忍不住问道。
“我?”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惊讶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也比以前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什么,邵嘉桐却已经起身。
“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谢谢。我该走了。”
蒋柏烈没有起身,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说道:
“这么说来你还在关心他?”
“当然,”她也看着他,一脸坦然,“他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影响着我的生活,从某些角度来说,他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当然关心他。我希望他能比以前活得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嘉桐跟他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当她走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医生却忽然又开口道:
“邵嘉桐!”
“?”
医生露出一种迷人的微笑,说道:“这个问题我是替董耘问的。”
“?”她的手还是握着门把手,身体却转过来,看着他。
“一切都……太迟了是吗?”
这是一句完全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问题。甚至于,假如此时有人在这间房间里,也会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然而,邵嘉桐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现的是十几年来无数个关于董耘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即使不算激动人心,但回想起来,也会让人生出无限唏嘘。
可是,她却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微笑,当作是对他的回答。
然后,她转动门把手,走出去,关上了门。
蒋医生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坐着,不远处的操场上仍旧传来了喊叫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没有再想要去关上窗户。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站起身,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到墙角的收音机前,按下开关。
收音机里传来的,是Carole King那把如磐石般的声音:
……
And it’s too late
Baby now it’s too late
Though we really did try to make it
Something inside has died
And I can’t hide and I just can’t fake it
It’s too late baby
It’s too late may darling
It’s too late
……
五(上)
秋天到了。
书店门前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渐渐失去了夏天时的光芒,秋风一起,整条街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让人沉浸在秋日的暖色之中。
傍晚时分,董耘牵着他那只柴犬来到书店对面的披萨店门前,惊讶地发现披萨店的招牌已经被人拆走了,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招租的告示。
他有些愕然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牵着狗走进了书店。
“嗨,董耘,”书店老板捧着一叠书从他面前经过,“你是来找嘉桐的吗,她今天还没出现过。”
“谁、谁说我是来找她的……”董耘有点结巴,“我、我是带March出来散步,它比较喜欢吃对面那家披萨店的烤香肠,所以我才来的……”
孔令书不禁停下脚步低头看了那只蹲在地上的柴犬一眼:“香肠呢?”
“……披、披萨店关门了。”他抹了一把汗。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转身走向橱窗,把手中的书放在橱窗里的书架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整理着那些书。
小玲从二楼书吧走下来,手里拿着几个空杯子:
“董先生,”她说,“你是来找邵小姐的吗,我今天还没看到她。”
“不……”他有咬了咬牙,“我是来遛狗的……”
小玲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耸了耸肩,继续拿着杯子往地下室走去。
老严依旧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不时地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下那些出现在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仿佛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数字才是他整个世界。
董耘走过去,轻声说了句“嗨”。
“我知道,”老严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来找邵嘉桐的。”
“……”
然后,他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透过鼻梁架着的那副老花眼镜看着他:
“这话鬼才相信。”
“……”一时之间,董耘无话可说。
老严眯起眼睛:
“是不是后悔了?以前觉得她反正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然后忽然有一天发现人家不干了,觉得你也没啥了不起,没你也不是不行。于是人家跑到外面去找个小鲜肉,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不管自己多英俊、多聪明、多有钱、渊源多么深厚……但皮囊始终还是会老的,不管是新鲜度、身材、还是皮肤都比不过年轻人。最关键的一点是——年轻人有的是热情和精力,而且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多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在一个人失意的时候碰上了另一个愿意无条件给予温暖的人。这种简单的关系比那些纠缠了十几年仍然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要让人觉得轻松惬意得多。所以这个时候,谁还会管之前十几年的那些爱恨纠葛,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那个年轻、英俊、充满温暖和希望的年轻人……于是你整个人都不好了,每天辗转难眠,回想过去的种种,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包容你、最迁就你、最理解你的人,忽然不愿意再包容你、迁就你、理解你了。她决定跟你保持距离,跟你成为相忘于江湖的朋友——这对你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原来你爱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爱她了……”
董耘错愕地看着老严,March蹲在地上,看了看主人,然后默默地把视线转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说道: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可以一口气说400多个字。刚才那段话是不是你有史以来最长的台词?”
老严又仔仔细细地看着董耘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他原来的神情:“也许吧。”
说完,他又低头按起了计算器。
书店的后门被人推开,徐康桥走进来,看到董耘和他的那只柴犬,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又带March来吃对面披萨店的烤香肠吗?”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苦笑着说:“看来只有你最了解我。”
徐康桥这才露出她那种特有的促狭的笑容,晃了晃食指:
“你骗不了我——你其实是来找邵嘉桐的。”
“……”
董耘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牵着狗从书店大门走了出去。
“所以……”一小时之后,蒋柏烈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伸手摸着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的柴犬头顶的毛,说道,“在被所有人奚落了一番之后,你就决定来我这里求安慰吗?”
董耘一脸郁闷地看着医生,忽然意识到,医生也是抱着一种奚落的心态在接待他。
“好吧,”医生微笑着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
“你是去等邵嘉桐的吗?”
董耘有些挫败地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坦白道:
“我是。”
医生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不过这种表情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他的思绪似乎总是转换得很快。
“她上个礼拜来找过我。”医生看着他说。
“谁?”
“邵嘉桐。”
董耘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等待着医生后面的话。
“她想知道她离开的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真的?”董耘忽然有点高兴,这代表她还是关心他的。
医生点点头:“我告诉她你现在没事了。”
“……”听到医生的这个回答,他的心情又变得有些复杂。
蒋柏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递到March嘴边。柴犬立刻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董耘,等待着他的准许。
董耘看着March的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柴犬立刻一口咬住了嘴边的火腿肠,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然后呢?”董耘忍不住问。
蒋医生用指背揉着柴犬的脑袋,说道:“然后她就走了。”
董耘有点发愣,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晒黑了很多,”医生却没有管董耘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道,“整个人很有精神。她好像……”
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看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
“她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说完,蒋柏烈点了点头,像是很认可自己的说法。
然而董耘却皱起眉头,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你后悔吗?”医生忽然问。
董耘眨了眨眼睛,想说个谎,但是看着医生的眼睛,又放弃了。可是他似乎也不愿意就那样承认,于是他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喜欢讲话,”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他,“还是说不喜欢跟我讲话?”
“不,”他抿了抿嘴,“我要是不喜欢跟你说话就不会来了。”
“你最近确实很少来了。”医生严厉地指出。
“那是因为我太忙了。”他叹了口气,最近的这一年,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医生耸了耸肩,看着已经吃完火腿肠、不停地舔舌头的March,像是比起董耘,他对这只柴犬更有兴趣。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医生忽然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会对你无条件包容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和狗而已。”
说完,医生又拆了一支火腿肠放到March嘴边。这一次,柴犬连看也没看董耘一眼,张口就咬了下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董耘仍然牵着柴犬来到书店。
这里依旧是老样子,好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这里始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气氛,所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如一日地做着属于自己的工作,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猜忌……当然,除了徐康桥以外。
“我绝对要炒了我那个鸡毛的老板!”她推开书店的门,像风一样从外面走进来。
董耘回过头看着她,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五百多遍了……”
康桥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才五百多遍,我还以为我已经说了八百多遍了!”
“……”
“我星期天去加班他不但不感激,还说我的设计有问题!”她一副简直要气炸了的模样,“是他自己说要‘干湿分离’的,我照着他的要求设计完之后他又说不符合他的要求,说洗马桶和浴缸之间不应该有个厨房!”
“……”
“我觉得我没法再在这种人的手下干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
“基本上,”董耘说出自己的结论,“我一直觉得你很难在任何人的手下干活,因为没有一个老板会喜欢只知道抱怨而不懂自我反省的人。”
康桥瞪大眼睛看着他,也许是想反驳的,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连她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说辞。于是最后,徐康桥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她:
“是不是邵嘉桐又给你闭门羹吃,所以你就把气都撒到我头上?”
董耘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要什么事都扯上她好吗?对,我从她回来那天到现在都没见过她,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来挑你的刺。事实是我不需要通过打击你来实现自我满足,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我心情好的时候没有说出来,而现在——我想说出来而已。”
康桥看来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现在开始都要说实话对不对?”
“可以啊,”他耸肩,“谁也不喜欢活在谎言中。”
“哈,”她双手抱胸,“但你一直就活在谎言当中,而且这个谎是你自己撒的。”
“什么意思?”他冷冷地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在跟自己撒谎,说自己因为车祸受了刺激,担心自己是杀人凶手……但事实是,那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在逃避而已,逃避现实——因为你发现自己根本是一个自私、可恶、卑鄙的人!”
董耘依旧冷冷地看着她,直到他听到自己开口说:
“难道你就不是吗?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迁就,这个世界就应该围着你转,在你嘴里所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唯独你是没有缺点的,好像你是一个‘完美小姐’似的。”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完美小姐’!”徐康桥瞪他。
“你只是嘴上没说,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摊了摊手,“觉得自己聪明、漂亮,所有人都应该把你捧在手心里,所以一旦彭朗抛弃你了,你就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一样,整天一副全世界你活得最艰难的模样——去你的吧,这个世界上活得比你艰难的人多的是,但是他们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公主而已。”
“难道你就不是吗?”康桥把话还给他,“你不过仗着邵嘉桐喜欢你,就浪费了人家十年的青春。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她应该帮你管你那个破出版社,应该帮你交水电费,应该被你随叫随到……你高兴的时候就叫人家来,不高兴的时候最好全世界都别来烦你。但是当你遇到麻烦的时候,你又要她来帮你挡风挡雨。然后当她终于受不了你离开你的时候,你又以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出现,好像始乱终弃的是人家一样——你还算是男人吗?!”
“你这种根本搞不清自己感情关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董耘也彻底被激怒了,“你连自己对孔令书是什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