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完结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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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至这里,公主举袂掩口,开始暗笑,张夫人与我亦随之解颐。若竹见了,又道:“好笑罢?我也觉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就跟某人说了这事。他听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时,也哈哈大笑,笑得可开心了。于是我讲完后就顺势问他:‘如果你的元配夫人和我姐姐都还在,我们三人各自给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给你,那你穿谁的?’这下,他顿时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罢,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会让他这样蒙混过去,就追着问:‘那你先穿谁的?把谁的穿在最里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反复再问,他才嘀咕着说:‘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按娶你们的顺序来……’”
张夫人笑问:“你就是为这个生气?”
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18)
若竹蹙眉道:“那时我听了是不大高兴,但这还不是最气人的呢……我不动声色地再问他:‘如果我们三人分别待在自己房里,然后三个房间都着火了,那你先去救谁?’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许久才说:‘你让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兰罢,她们身体都不好……我保证一救完她们就来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张夫人含笑摆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这样想,这最后一句,也不应直说呀。”
若竹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我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压下怒火,继续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来救我,我就要被烧死了呀。’结果,你们猜他怎样回答?”
我们皆笑而摇头,表示猜不着。于是她公布答案:“他说:‘不会的,你没病没痛的,跑得又快,估计屋子刚一冒烟你就已经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9.夫妻
她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地学着夫君当时那诚恳的神态说出这话,立时又让厅中爆发出一片笑声,连侍立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女都顾不上礼节,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若竹自己倒没笑,忿忿不平地又说:“我当时气得差点想放火。后来转念一想,好啊,你不是说我跑得快么?那我就跑给你看!于是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刚开始,本来以为他会追来,走得是很快,还在想,如果他跑来抓住我胳膊,我一定要重重地甩脱……过了一会儿没见他追来,我觉着挺奇怪的,就放慢了步伐,但还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回头看了看,没想到根本没见他人影!哼,说不定他还以为快到进膳时间,我是去让人准备饭菜了罢。我顿时怒了,马上让人备车,就到这里来了。”
“嗯,妹夫确实不对。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都不知道多让着你,哄着你一些,让你无端生这些闲气。”张夫人笑着叹道,又拉起若竹的手,轻拍着说,“不过,说真的,妹妹你也有不是之处。平白无故的,问他这种问题做什么?你想要他怎样答呀?说先救别人,你自然是不满意,但若他说先救你,而置故人于不顾,如此喜新厌旧,无情无义,你听了又会高兴么?”
若竹嘟嘴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就是想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何地位嘛!”叹了口气,她又怅然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生错了时候。要是早生十几年,在他尚未娶妻之前遇见他,然后嫁给他做元配夫人,两个人再举案齐眉地一起生活到现在,就像姐姐你和姐夫一样,毫无隔阂,无忧无虑,那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听到提及自己,张夫人的笑容倒淡了些去,推心置腹地对若竹说:“我与你姐夫也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毫无隔阂,无忧无虑……虽说他只有我一个妻子,一直以来也未纳妾,但我却未曾为他生过一男半女。今年他都四十二岁了,我也再不年轻,所以也越发忧虑,总觉得愧对于他,倒恨不得他能尽快纳妾,让一个别的女子一起服侍他,为他延续血脉。”
若竹问:“那姐夫愿意纳妾么?”
“若愿意,我现在还会这么犯愁么?” 张夫人苦笑道,“有一次,我都为他选好一位貌美的小娘子了。某日让这小娘子装扮停当,去君实书房里伺候。谁知她进去后君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一心读书。那小娘子欲引起他注意,便随手取过一册书,出声问他:‘学士,这是什么书?’君实瞥了瞥书,然后对她一拱手,正色回答:‘这是《尚书》。’此后又继续看书,不再理她。那小娘子无奈,只得退出,告诉我此事。那时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在家中,君实有顾虑,所以不好亲近她。过了几天,我便借口去亲友家中赏花,早早地出了门。那小娘子靓妆华服地去书院给君实供茶,岂料君实见了她竟怫然不悦,斥她说:‘这下人!今日院君不在宅中,你出来到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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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19)
若竹闻言笑,又劝慰张夫人道:“子嗣之事,既然姐夫都未有强求之意,姐姐又何必介怀?何况听说他已收族人之子为嗣了。姐夫不愿纳妾,足见对姐姐情深义重,真是令人艳羡。若我要为某人纳妾,他一定求之不得。前两日他陪我出去观灯,竟一味盯着灯影上长脖子的美人儿看,可见也是个好色之徒,将来我还不知道要因此受多少气呢!”
张夫人讶异道:“他看个灯影儿你也有意见?未免太多心了罢?他身为朝廷大臣,还肯陪妻室出门观灯,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有诸多怨言,岂非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公主听后问张夫人:“莫非司马学士从不陪夫人观灯?”
“可不是么!”一提此事,张夫人眉间也有了几分怨怼之色,“每次过大节,他都不会陪我出门游玩。有一年也是上元节,我想出去观灯,跟他说,他就问我:‘家中也点了灯,何必出去看?’我就解释说:‘我还想看看街上游人。’他听了便瞪我一眼,道:‘莫非我不是人,是鬼么?’”
这话刚一出口,众人又都随之笑开。张夫人再问若竹:“你瞧瞧,若可以任你选择,你是愿意重新挑一个像君实这样的呆木头,还是继续与妹夫过下去?”
若竹想想,虽是不语,但低头不住地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了。
张夫人又轻声叹息,道:“世上哪有一切都完美无缺的夫妻呢?有很多夫妇,在别人眼里看来都是很好的,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但个中隐情,也就只能是冷暖自知了。但是,难道仅仅因为婚姻中略有不足之处就不过下去了么?你就算是养一株芍药,也要耐心地每日照料,才能开出喜人的花呢。有些夫妻互存怨气,自觉与对方过不下去,可能就是缺乏这点浇水除虫的耐心……你那夫君,才华盖世,模样、性情又好,世间少有,因此令尊才会如此钟爱这个女婿,在你姐姐过世后又把你嫁给他。世间男女千千万万,能结为夫妻,是你们两人难得的缘分,自当珍惜才是。何况这两年来,他对你也可以说是悉心呵护,无微不至了,你还有何大不满呢?纵有些小事令你不快,也不妨多担待一些,大度一点也就过了。若经常为一言半语动气,时间长了,会大伤感情的。”
若竹垂首听着,也不反驳,良久后才开口,却不是说自己的事,而是笑指公主与我,道:“世上未必没有完美无缺的夫妻罢?我看他们就很好,眼中只有彼此,相处又那么融洽。”
公主听见,立即反对:“才不呢,我们也有问题——有时候我让他帮我做点小事他都不肯,还要我央求他!”
张夫人便问:“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让郎君如此为难?”
若竹则说:“但是,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他还是会答应你的罢?”
公主讶然问:“你们怎么知道?”
若竹与张夫人都笑了,皆转而顾我。我垂目低首,继续微笑着保持沉默,而心里,有一阴云般的念头一闪而过:“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是夫妻,而且,这一生都不可能结为夫妻。”
但我彼时的黯淡心情倒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楼下传来一阵马嘶声,打断了我思绪。
张夫人起身到窗边探视,然后含笑侧首,对若竹道:“实话说罢,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见你写得那么严重,什么‘遇人不淑’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很是惊讶,又不知详情,所以先去你家中问过妹夫。他告诉我,当时原是跟你说笑,没想到你竟会当真,你跑出去时,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没追出去。后来我跟他约好,我先来见你,他随后过来接你回家。现在,他已至楼下,你且消消气,跟他回去罢。”
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20)
公主与我旋即到窗边观看,果然见楼下有一文士倚马而立,披着一袭带风帽的斗篷状大袖毛衫,风帽将脸遮去了大半,令人无法看清楚他面容,但仍可感觉到他身形秀逸,文质彬彬。
若竹踟躇,但还是移步至窗边略顾了顾。那文士窥见她身影,立即轻声唤她:“娘子,夜已深,我们回家罢。”
他显然是顾忌周围之人,所以不敢高声呼唤。
若竹听了,唇角一挑,回身牵过阿荻,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阿荻点点头,手指圆凳要侍女帮她搬到窗边,然后她爬上去,踩着凳子,肘撑在窗沿上,看楼下文士,然后,用她清亮的声音对他道:“冯叔叔,婶婶要我问你,你是谁呀?”
这小女孩语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够大的音量说出这古怪的话,听起来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楼内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颇为尴尬,但思忖一下后,还是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阿荻摇摇头,又很清晰地问他:“什么?……听不见!”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两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风帽随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与公主都记得的俊美容颜。
“在下江夏冯京。”他朗声应道,目光朝阿荻身后探去,追寻若竹的身影。
酒楼上上下下顿时响起一片“劈啪咣当”推窗开户的声音,无数个头从楼中伸出,目光热烈地落在冯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纷纷好奇地盯着他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许多热情的游人士女或酒客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冲着他连声唤“冯状元”、“冯学士”或“冯内翰”。
冯京也无暇顾及若竹了,骑在马上,尴尬地向唤他的人颔首示意,左右陪笑,状甚难堪。
而若竹,侧身隐于窗棂之后,搂着阿荻,已笑弯了腰。
10.春寒
在听若竹讲述她家中之事时,我对她的身份已有所猜测,现在答案揭晓,大致与我的想法相去不远: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孙女。富弼当年先将长女若兰嫁给冯京,若兰因病去世后,富弼又把若竹许给冯京为继室。如今都下有人咏冯京:“三魁天下之儒,两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当年在宫中宴集上见到的冯京夫人是若兰,而若竹与冯京成婚应是在他补外期间,因此今日之前她与公主未曾谋面,彼此都不认识。
公主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阿荻唤“冯叔叔”起,她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冯京自陈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蘼的烟花,绽放之后虚弱无力地坠落飘散,转瞬之间便已化做轻烟,归于沉寂。
但是,她还是保持着微笑,斜倚在窗棂一侧看若竹,安宁的目光像水一样抚过若竹喜悦的眼角眉梢,从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绪的影子,例如妒忌与恼怒,她只是安静地旁观着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子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当冯京上来时,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辞。若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问她姓名,说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她。公主微笑说:“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语罢,她转身离去。在经过冯京身边时,她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冯京窥见她容颜,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浅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么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金明池畔,豆蔻年华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绿衣郎,宝马香车中她盈盈一笑,俏丽的容颜与初萌的少女情怀在纱幕后面若隐若现。如今重逢,却不知冯京仅仅是觉得她似曾相识,还是清楚记起了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时遇见的少女,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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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21)
面纱垂下,她目不斜视地移步出外,没有一次回顾。直到远离了那个房间,她才停下来,手抚楼梯旁的朱色阑干,轻声问我:“现在离皇祐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后低叹:“这么长……像是做了一场梦。”
摇摇头,似要摆脱这残梦痕迹,她重现笑容,抬头准备继续走。然而,此时眼前乍现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给了她一次重击。
她的对面,酒楼中庭的另一侧出现了几名华衣靓妆的女眷,应是在楼上观灯结束,她们三三两两笑语闲谈着,款款走到那一侧的楼梯边。其中有一位年轻少妇,行动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别人缓慢,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时含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关怀与爱恋。
那少妇下楼时,特意以手护着腹部,仔细看看足下的台阶,才谨慎地探出第一步,这使观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尽心地从旁保护,她的一次轻微颤动都会牵出他紧张的表情。
这个温情脉脉的场景,却把公主冻结在原地。步履停滞,笑颜凋零,她尚未来得及落泪,我已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那是曹评。
他与公主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他只要抬头直视,就可以触到她幽凉的眼波。但是他没有,他无暇他顾,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满了他眼前的世界。说他是在搀扶她,不如说他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毫无疑问,这个正在为他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视若无价的珍宝。
公主暂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而走向二楼的露台,无言地立于阑干后,看着曹评与那少妇双双走出白矾楼。
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乘马,行于她车前。一别经年,他依然是我们记忆中五陵年少的模样,骏马骤轻尘,香袖半笼鞭。公主默然伫立,目送他远去,看他归路飘袂卷暮烟。
待曹评身影消失,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于夜风中凝望车马远去的方向,直到若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笑道:“咦,你还在这里?”
“哦,我在这里,吹吹风。”公主转身,仓促地应道。看看若竹,她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乐伎,道:“我听见这里有人在唱我七舅舅的词,所以出来看看。”
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有###人,其间有位严妆歌姬怀抱琵琶,一壁闲拨一壁曼声低吟浅唱,唱的是晏殊第七子晏几道的一阕《鹧鸪天》。公主凝神听,此时歌姬已唱至下半阕:“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为她驾驭来时的车,带她回公主宅。车轮碾过曹家车马留下的痕迹,然后换了个方向,朝远处驶去。双方车辙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线,在瞬间的交错之后依旧按自己的轨迹延伸,可能很难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与曹评,乃至冯京的命运。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没有任何异常状况,但四更时,在寝阁中服侍她的嘉庆子敲开了我的门。
“公主刚才醒来,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诉我,“我们听见了,忙去问她原因,她却又不肯说,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罢。”
我立即过去。进到她寝阁中,见几位贴身侍女与韩氏都围聚在她床前,纷纷出言劝慰,而公主恍若未闻,拥被坐在床头,埋首于两膝上,轻声抽泣着。
韩氏见我进来,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声问:“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见了什么?”
我与公主出去的事,嘉庆子应该都告诉她了。于是我简单地答:“看见了曹评。”
她顿悟,连连叹息:“真是冤孽……”
然后,她带侍女们出去,之前嘱咐我:“上次是你劝好她的,现在也多开导开导她罢。如今这里,也就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了。”
待她们出门后,我走至公主床前,轻声唤她。略等片刻,她终于抬起一双泪眼看我,呜咽着说:“入睡前,云娘跟我说,今晚月色好,趁着元宵最后一天,不妨许个愿。我便在心里许愿说,我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只###岁,唯一的烦恼是背不完爹爹交给我的诗文,最大的问题是怎样说服你为我代笔写文章……”
可是,刚才她醒来,发现她还是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叹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对她说:“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岁,十###岁,还是###十岁。”
“什么?”她含泪问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没有说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时明白了,亦轻轻挨近,依偎入我怀中。
和我可以给她的温度。
我无法改变她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诺,在她流泪的时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时候吹拂她的伤口,在她感觉到寒冷的时候给她所有我所能给她的温度。
阁中金鸭香冷,纱幕微垂,玉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