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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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冯剑峰工作得倒是非常专注。他不时发出指令,就有文修专业的学生上前帮忙。要么是帮忙清除被试剂软化的痕迹,要么是递上不同的工具以及试剂。
苏进他们十人站在台上,除了一开始帮忙把工具车拖上来以外,就像被遗忘了一样,再没被理会过。
不过,这十个人不愧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完全没把这种疏忽放在心上,反倒觉得有一个细距离观察的机会,非常难得。他们每个人都很专心,站得笔笔直,目光紧盯着壁画表面和冯剑峰的动作,有时候连眼睛都忘了眨。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专注度的。
中途苏进往台下扫了一眼,发现不少学生开始不耐烦了。有凳子坐的学生还好一点,只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围栏外面的学生走了一大半,留下的不到之前的五分之一。
苏进最关注的还是被问卷挑出来的那三十二个人。其中十个,包括他自己都被挑到台上来了,下面还坐着二十二个,都坐在离木台最近的地方。
这二十二个人也一样非常专心,他们双手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整个人仿佛凝成了石像一样。
苏进转回头去,正好对上蒋志新的目光。蒋志新正审视地看着他,好像有点不满意他的分心,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0043 如新?!!
苏进跟蒋志新对视一眼,收回了目光,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个人。
那是一个个子非常矮的男生,圆头圆脑,看上去像个豆丁。他佩戴着志愿者的绶带,站在围栏旁边,却踮着脚盯着台上,一脸的沉迷。这专注的态度,一点也不比被挑出来的这三十二个人差!
这是谁?学生会的成员吗?
苏进正在想着,蒋志新冷冷地道:“苏进,三号排笔。”
苏进一愣,转头,蒋志新下巴一扬,向工具车那边示意了一下。
苏进旁边,徐英他们的思绪被打断,疑惑地看过来。咦?蒋志新在叫苏进?这是真想让他帮忙,还是情敌式刁难啥的?
苏进顿了顿,徐英连忙道:“我来,我来!”
蒋志新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苏进!”
苏进这才回过神来,对徐英道:“我去。”
说着,他走到工具车旁边,准确地挑出三号排笔,递到了蒋志新手上。蒋志新用小排笔蘸了九净水,开始清除壁画侧面的一小块霉斑,片刻后又叫道:“苏进,干布!”
接下来,他没给苏进留一点空隙时间,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他是冯剑峰的助手,冯剑峰负责在讲解的同时,清除大面积污迹,剩下一些小处就由蒋志新负责。
蒋志新一会儿让苏进拿工具,一会儿让他帮忙扶着什么东西,一直就没让他闲着。
一开始,徐英他们还挺羡慕苏进的,他们站旁边站了这么久,自己也很想冲上去帮下忙。但没多久,他们就觉得不对了。
蒋志新叫苏进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事情也太杂了!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壁画清洗修复这样的是大型工作,单靠个人力量很难忙得过来。所以,除了冯剑峰和蒋志新这一主一辅之外,还有十个文修专业的学生帮忙。
这些辅助的打杂工作很多,也很琐碎,十个人加起来勉强够用,几乎没什么闲下来的时候。所以蒋志新突然把苏进加进来,也没人说什么。
多一个人分摊,总之也是好事。
但是渐渐的,他们发现,自己手上的工作越来越少,甚至开始有了一些空闲时间。
他们很快发现,这是因为,蒋志新交给苏进的工作越来越多了。
按理说,这样是不合理的。外专业学生对他们的工具和材料都不太熟悉,前面要一个东西,也许他们不要一秒就能找到送上去,不熟悉的人可能要用上一分钟。
但现在却不一样,杂务不断向着苏进那边偏移,前面的修复工作却一直顺利进展着,没有半点阻碍!
这证明,苏进对这些工具和材料一点儿也不比他们陌生,甚至还要更熟悉!
事实上,早在蒋志新叫苏进之前,他就一直在观察评估两个主修复师的工作,已经看清了他们所使用的所有工具和材料的名称和位置。现在从旁观的位置加入工作,对他来说一点困难也没有。
而且,对于这些学生来说,苏进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他对文物修复,包括壁画修复在内,都比这些学生要熟悉多了。他很快就掌握了冯剑峰和蒋志新的修复手法,其余学生都是等他们叫出来才把工具送上去,而苏进,则一早就准备好了,那边刚刚出口,他的东西就已经送到了。
蒋志新那边越叫越快,明显是在刁难,苏进却应付得游刃有余,一个人工作起来,甚至比旁边十个人加起来还要从容!
下面观看的学生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们越看越吃惊。
“我靠,苏进好牛逼啊!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我感觉他好像知道修复师要怎么做……有预感一样。”
“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你看,你看见没有!蒋学长还没开口,他的东西就已经递出去了!”
“对对!就是这样!”
下面的学生全部看呆了,台上的蒋志新也开始发现不对。
一开始,他把苏进叫过来,可能是有意想要刁难,但修复壁画容不得分心,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手上的工作中。要什么工具,要什么材料,他都是下意识地叫出来。
结果东西递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蒋志新也受到了影响,他修复的节奏被迫加快了!他毕竟只是个打下手的,开始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紧张。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清洗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再后来,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受他的影响,冯剑峰那边也有了些变化,两名修复师的工作效率明显提升了。
当事人自己还没觉得,下面的学生眼睛越瞪越大。
眼看着,苏进加入之后,文修专业的学生渐渐没了用武之地,跟徐英他们一样,只能在旁边闲着了。
苏进一个人,就足以应付两名修复师的辅助工作!修复师的效率提升他们不是很能看出来,但也隐约有些感觉。他们只觉得,两名修复师有点慌里慌张的,衬得苏进越发游刃有余了……
不过,苏进也没有无限制地加快速度。当冯蒋二人的速度到达一个节点时,他就停止了加速,让他们俩的紧张程度保持在一个限度内。
这也是他们俩能力的极限,这样一来,他们能持续发挥出最大的能力,达到最好的效率,又不至于崩盘。
大半个小时后,冯剑峰和蒋志新清除完了壁画上所有的污迹。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难得的觉得有些疲倦。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的工作似乎比平时更快、更爽,很有点酣畅淋漓的感觉。
冯剑峰没有多想,他直起身子,轻松地一笑道:“大家看,现在的这幅壁画是不是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下面的学生这才回过神来,他们注视着壁画,它的确比之前看上去干净多了、也清楚多了。学生们顿时振奋起来,大声道:“对!”
冯剑峰指着几个地方道:“不过这几个地方的颜色是不是有点淡,不太清晰?”
学生们再次点头。
冯剑峰退后一步,手划了一个圈:“整体看这幅壁画的话,是不是感觉灰扑扑的,太旧了?”
这是实话,学生又点了点头。
冯剑峰笑了,道:“所以,我们下一步,就是修复壁画的线条和颜色,让它们恢复如初。”
他放下手中的刷子和干布,揉了揉自己的肩背,拿起了一个颜料盘。他拿起颜料瓶,把各种不同颜色的颜料倒进盘子里,拿起了一支比较粗的毛笔。
这时候的冯剑峰,简直就像是一个画家了。
他又退后一步,凝视着墙上的壁画,用毛笔调配了颜料,接着重重一抹红色,涂了上去!
清洗完成之后,苏进就功成身退,站到了一边。看见他的准备工作,苏进一怔,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冯剑峰画出第一笔时,他上前一步,叫道:“你在干什么?”
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有个学生冲上来大叫,冯剑峰不满地转头,挥手道:“你在干什么呢?退后退后,不要靠得这么近!”
说着,他再一次蘸了颜料,又一笔涂到了墙壁上。那轻松而理所当然地态度,充分表示,他以前也是这么干的。
苏进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从来没想到过,一个资深的职业修复师,会这样修壁画!
他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叫出了声:“住手!”
蒋志新还在回味着刚才工作时那种流畅的感觉,他隐约觉得,刚才那种情况再持续下去的话,他也许能突破某个瓶颈,达到新的境地。他有点遗憾,怎么壁画只有这么大,没让他再多工作一会儿呢?
这时,苏进正好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对苏进比别人关注多了,马上看了过去。苏进叫出第二声,想要冲到冯剑峰旁边,蒋志新立刻上前拦住了他,皱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苏进看都不看他一眼,厉声质问道:“下面的底层颜料明明是青色的,为什么要用红色的颜料?而且,颜料应该以修复为主,怎么能上这么重?!”
冯剑峰不满地打量了他一下:“你是哪来的学生?你懂个什么,快让开!”
苏进沉声道:“应该让开的是你才对!你的修复手法是错的,大错特错!”
被一个外专业的学生当众指责自己是错的,冯剑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是文修专业的吗?考上段位了吗?也敢说我是错的?!蒋志新,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叫人把他拉下去,修复还没完成呢!”
蒋志新点头,叫了两个文修专业学生的名字,道:“把他拉下去!”
这两个学生立刻上前,抓住了苏进的胳膊,要把他往下带。苏进用力挣脱,再次冲到冯剑峰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毛笔,重重甩到地上:“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面前的壁画!这可是敦煌壁画,国之重宝,怎么能让你这种人随意糟蹋?”
糟踏?你这种人?
冯剑峰怒火熊熊,他重重一拍壁画,道:“你有本事你来啊?”
苏进毫不退缩地抬头:“行,我来就我来!”
0044 谈何修复!
冯剑峰当然不可能让苏进来,他怒骂旁边的蒋志新等人:“你们还在等什么?公开课还要不要上下去了?把他拉下去!把他的导师叫过来!”
蒋志新亲自上来,皱眉看着苏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精神状态不正常,赶紧去休息休息吧。”
苏进直视着他,问道:“你觉得这种修复方法是正确的?”
蒋志新理所当然地道:“文物修复本来就是这样的,它原来已经这么破旧了,很不美观。修复者必须要恢复它的外观,让它看上去更新、更美。适当的不符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的话非常平静,眼神毫不回避,显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坚定于心的信念。
不光是他,他身边其他文修专业的学生也全部都是同样的表情,显然都是这样认为的。
苏进不可思议地道:“用这种方式‘修复’,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创作一件新作品?”
冯剑峰冷哼一声,道:“再好的文物,也是古代人创作出来的,我们现代人重新创作,又有什么问题?”
文修专业的学生一起点头,蒋志新不耐烦地说:“你别说了,赶紧下去吧,别耽误公开课的正常秩序了!”
苏进紧盯着前面华贵灿烂的敦煌壁画,它虽然有些黯淡,却仍然可以看见当初工匠精美飘逸的画工。而现在,画面上被涂上了两抹鲜艳的红色,艳俗又刺眼地破坏了整个画面。
这种“创作”,谈何修复?!
苏进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这样是不对的,不能这样修!”
蒋志新也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说?这可是我们文修界默认的行规!”他向旁边的学弟挥手,“把他带下去!”
又两个学生上来,一共四个人,把苏进拉了下去。
一个对四个,苏进不可能有反抗的余地。快要下台时,徐英突然冲了过来,把那四个人拉开,骂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要下去我们自己会下!”
说着,他抓着苏进,跟他一起下了台。
徐英小声问苏进:“要走吗?”
苏进走下台,这才回过神来一样,摇了摇头:“不,我要看完。”
“哦。”徐英嗯了一声,跟他一起回到之前的座位上,一起坐下。
方劲松担心地看着苏进,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苏进摇摇头:“我没事。”
他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上面这两平方米的敦煌壁画!
妨碍者离开了,冯剑峰他们终于可以继续手上的工作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换了支毛笔,重新蘸满了鲜红的颜料,一笔画上墙去。
朱红、靛青、明黄……
各种不同的颜色涂抹了上去,一层层覆盖在原先的壁画上。
苏进终于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准备这么多颜料了,冯剑峰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这幅壁画在原先的基础上,重新画一遍!
壁画上的颜料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鲜艳,苏进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手指几乎陷进皮肤。
徐英和方劲松担忧地看着他,又对视了一眼。
壁画上,飞天的形象越来越鲜明,一个倒弹琵琶,一个吹着笙,红发如火,黑发如墨,翠琶如碧,对比极其强烈。
之前,苏进观察这幅壁画的时候,判断有5%的部分几乎是空白的,需要根据其它近似壁画的部分进行归纳设计。那时候他以为冯剑峰已经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工作,现在他的工作充分证明了,是苏进想得太天真了。
他根本不需要去研究其它的相似作品,总结出图形的规律,他只需要“创作”就好了!
他画得兴起,直接一笔颜料就落在了空白部分,绘画了起来。那个部分需要填补的是一个飞天的左手,和另一个飞天的后脑发型。冯剑峰毫不犹豫地画了上去,苏进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他画上去的左手结构错误,风格严重不符。填上去的发型更是如此,根本就不是飞天应有的发型!
他紧盯着冯剑峰的动作,脸色渐渐发青,最后一片灰败。
冯剑峰就在他眼前,把这幅珍贵的敦煌壁画糟蹋得一无是处。他这根本就不是修复,纯粹就是自我发挥的“创作”。他“创作”出来的飞天画像,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先飘逸淡然的浪漫主义风范,变得极度艳俗、极度僵硬!
这就是他的修复!这就是当前整个文物修复界认同的修复理念!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苏进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愤怒,又像这么无力过。甚至加上以前的那个世界,他也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看着严重的错误被公认为正确的,看着珍贵的宝物在自己眼前被破坏,苏进无比痛心!
冯剑峰越画越是兴奋,他已经忘了前面发生的不愉快,一边画,一边对着下面讲解。
无论是下面的学生,还是台上专业非专业的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幅破旧黯淡的壁画变得如此“鲜艳崭新”,他们都觉得心满意足,大开眼界。
终于,苏进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徐英和方劲松跟着站起来,小声问道:“怎么?”
苏进勉强冷静下来,摇头道:“没事,我出去走走。”说着,甩下两人,大步走了出去。
围栏里许出不许进,苏进很快就被放出去了。
围栏外面站着的学生早就散了一大半,现在还剩下一些,也津津有味地看着壁画由旧到新的变化,纷纷议论着。
绝大多数人没觉得冯剑峰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只有极少部分人在嘀咕:“咦?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现在这样没以前好看了?”
这样的意见马上就被打压了:“怎么可能?人家才是专业的!”
“也对哦……”
苏进走出名人广场,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这里松柏高耸,地上马尾松的松针遍地,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远处,冯剑峰中气十足的讲课声渐渐变低,最后完全消失。
周围安静了下来,苏进的心中却仍然沸腾着。
文修专业现在在华夏如此受重视,他们的观念,几乎就是普通人对文物修复的观念了。
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观念是错误的!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只可能有越来越多的文物被破坏,其中包含的信息流失。到时候,就算开掘出更多的文物,文化断层也会依然存在,根本不可能得到填补!
由漫长的历史遗留下来的宝物,只可能在苏进面前消失!
现在,被修复得面目全非的敦煌壁画只有这一小块,如果不能阻止,会被破坏得更多,越来越多——甚至,是以修复的名义……
但是,现在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呢?
苏进握紧拳头,凝视着天空。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苏进拿起来一看,谈修之的名字正在屏幕上闪动着。
苏进深深吸了口气,接通电话,问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已经把情绪尽量压抑下去了,但谈修之何等敏感,马上就听出他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谈修之的电话来得刚刚好,他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跟苏进只有几次生意上的联系,不算太亲密。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让苏进觉得很放心,突然间产生了倾诉的**。
他又吸了口气,问道:“有时间出来喝杯酒吗?”
谈修之毫不犹豫地说:“可以。”他停了片刻,问道,“汉星路的蔚蓝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苏进不知道汉星路在哪里,不过这无所谓。他迅速应道:“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