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3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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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生也微微皱着眉,他突然直起身子,走到苏进身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小碟子里的墨汁,放进嘴里尝了尝。
这一尝,他的眉锋顿时一扬,问苏进道:“是可清洗颜料,你没信心?”
听见前面的“可清洗颜料”五个字,九段们心头同时一松。可清洗颜料,就代表苏进如果修错了,也会有一个挽回的余地。然而张万生后面四个字一出,他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苏进正一支支拿起毛笔,仔细查看上面的毛质,听见张万生的话,他非常坦然地抬起头,点了点面前的帛书,道:“所有的修复材料全部都是可去除可更换的,这是我做文物修复一直秉持的一个理念。”
这个理念昨天在来圜丘坛的路上,他曾经对任爷等收藏家阐述过,此时再次重复,又多了几分坚定。
张万生“唔”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他。
张万生所做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对苏进没有什么影响,他很快选定了毛笔,蘸了半笔的墨汗,悬浮在帛书上方。
此时,苏进并没有马上落尾,而是凝视着帛书,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的周围,樊八段刚刚完成了手中的修复,正侧过头来看他,刚好看见这一幕。
他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但很快挑起嘴角,冷笑了起来。
类似这样的帛书修复,通常耗时良久,十年数十年都有可能。
它最大的难度在哪里?就在此时的字画恢复!
它的破损实在太严重了,中间字迹缺损,画幅缺损,到处都空了一块。你根本不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凭空怎么把空填上去?
通常情况下,都需要大量专家进行潜心研究,根据当时的资料以及前因后果,进行各种推断,大致判断出来。即使如此,也可能会出现错误。
苏进刚才把它修复完,他凭什么知道它是什么?又依据什么原理,把空白部件填补起来?
苏进悬笔于空中,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重新睁开,然后落笔。
他面对的仍然是那幅画满了人形的帛画。
上面一共有四十人物,四十个动作。这四十个人物里,只有十个是完全完整无缺;有二十二个缺少部分身体,很不完整;还有八个只剩少量残余,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动作是什么样的。
这些地方,现在全部以空白绢帛填补。绢帛经过做旧处理,看上去跟原有的底色相差不大,于是上面的空白部分就变得越发明显了。
苏进落笔,开始勾边。
他先处理的是一个缺少部分身体的人物,他很快勾出了人物剩下的轮廓,然后换笔开始填色。
张万生一直紧盯着他的手,此时又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什么话也没说。
苏进画得很快,没一会儿,这个人物就被完全绘制了出来。
他所用的墨汁和颜料完全还原了帛书上本身的材质,笔法形体也跟原本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修复师们全部紧盯着他画完的,而新墨迹还有一些湿润的话,恐怕分辨不出他新画出来的这幅跟原先的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如此,苏进一幅接一幅地画下去,中间几乎没有什么停顿。
很快,二十二幅部分缺少的图画被他全部补全,一瞬间,画面好像多了一层光彩一样,三十二个完整的人形做着各自不同的动作,越发映衬得剩下八处残余格外显眼。
张万生原本正在一下下摸着自己的下颌,到这时他的动作停止了,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目光接着又回到了他的笔锋之下。
少许残余的补完了,剩下这八幅呢?
它们几乎看不出原样,苏进要怎样才能还原出它们的真面目?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捕捉剩下八幅的蛛丝马迹,同时对其余的动作规律进行推演,可能可以推断出这八个动作。
但苏进现在可是在夺段的过程中,离夺段结束已经不到一小时了,他哪来的时间进行推演判断?
在无数人的瞩目中,苏进的笔悬停在了空白处的上方。
0594 两个世界的对话
此时,苏进的脑中正徐徐展开一幅画面,正是这幅导引图的完整图形。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马王堆帛书历经四十年的修复与整理,已经几乎全部整理完毕,最后出了一份集成,汇总了这四十年以来全部的研究成果。
到那时候为止,马王堆帛书以及帛画的全部图形已经被总结完毕,汇集成册,最终定稿。
苏进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高兴。
在上个世界里,他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故宫那边,对于马王堆相关的工作一直没怎么参与过。但这是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发现,后续无数人参与研究,每一次新发现,都可以引起一次小规模的震动。苏进就算不想关注,也会不断听到那边的消息,更何况,对于考古界所有的大事件,他都是尽其可能地关注着的。
帛书集成出版之后,那边也给他的工作室寄了一份过来,苏进闲来无事,曾经从头到尾翻看过一遍——但也只是翻看而已。
马王堆帛书内容丰富,除了考古修复相关人员之外,还有无数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文字家、医学家在进行相关的拓展研究。真正要去钻研这个,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够。
苏进当然是没这个想法的,他只是抱着欣赏成果的目的,从头到尾地“欣赏”了一遍。
这样的翻看理论上来说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现在,那一幅幅帛书的清晰照片,一页页誊抄印刷下来的字与画全部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好像刻印上去的一样。
那是足足四十年、前后数百人的研究成果,如今成为了他的参考,被他一笔笔地还原在了帛书上。
今天的夺段修复中,他一直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此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这一刻,两个世界好像就此交融在了一起,数百人的心血透过他的手,呈现在了这个世界的帛书上,无比清晰、无比准确。
它仿佛两个世界的一次对话,又仿佛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倾述。
一个个图形在苏进的笔下成形,一个个人物形态各异、表情各异,为今人呈现着古代最初始的锻炼与运动形式。
张万生在一边看着,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手脚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好像正在脑海中模拟帛书上的全部动作一样。
最后,苏进落下最后一笔,第四十个图形绘制成形。
他放下粘满了朱砂的毛笔,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同时转到了另一边。
这只是第一幅帛画而已,后面还有很多呢。
苏进在继续修补工作,他一手执笔,一手轻抚绢帛,一个个文字落于帛上,与其他的文字融为一体。
旁边天工社团的助手们还在忙碌,他们有的正在处理苏进刚刚修复完的帛书,在上面涂洒一种试剂,有的正在录制与拍摄苏进修复的过程。
很明显,他们的镜头对准的全部都是帛书本身,是在纯粹地记录修复过程而已。
下面的修复师们紧盯上方,从开始修复到现在,已经七八个小时过去了。苏进中间几乎没有休息,他们也没有离开,就这样站在这里看了七八个小时,竟然一点疲倦的感觉也没有。
马王堆帛书的书法非常特殊,它介于篆书和隶书之间,是一种转变过程中的字体。
现在苏进写出的,毫无疑问也是这种字体。他偶尔补完其中部分,偶尔重新撰写一个新字,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好像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样。
修复师们甚至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当初的先人附在了苏进的身体上,透过他的手,透过他的笔,把古代的声音传达到了现在!
这种奇妙的感觉更让他们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了两个字——
天工。
也许只有真正的天工,才会达到这种程度,才会带来这种奇妙的感觉吧……
另一边,许八段等人纷纷收工,他们看了看目光,将目光注视到了苏进这边。
然后,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许八段似乎想说什么,但接着又闭上了嘴。他眉头紧皱,看见旁边的樊八段,走过去小声问道:“他像这样写多久了?”
樊八段表情奇异:“写了很长时间了,已经……快完成了吧。”
许八段有些意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过去盯着苏进,脸色越发肃然。
时间一分一秒在走,向着六点越来越靠近,苏进一直在写,从头到尾没有中止过。
齐九段有些犹豫了,他小声问宋九段:“时间到了怎么办?”
宋九段也明显有些犹豫。高段修复师的确偶尔会出现这种通灵一样的状态,但这通常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在修复珍贵文物的时候,打断了这种状态,也许就回不去了,接下来的修复也可能做得没那么出色了。
他没有说话,张万生却轻“哼”了一声,道:“说的话总要算数,时间到了就停!”接着他又是一哼,向前一指道,“而且急什么急,这小子也搞完了……”
他话音未落,苏进已经落下最后一笔。
他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字迹,长舒一口气,把笔放到了一边。
他转过头,正要跟徐英他们说些什么,目光先落到了旁边的座钟上。
此时,座钟刚好走完了最后一秒,上下笔直连成了一条线。
清脆的钟声随之传来,苏进吐了口气,摇头苦笑:“还有最后一步没做完……不过先这样吧。”
他抬起头,看向五位九段,道:“时间已到,我的修复至此告一段落,请裁判鉴定评分!”
张导播坐在直播间里,盯着旁边的在线人数计数器,感觉有点吃惊。
他们天空电视台的确对此次惊龙会投注了巨大的心力以及资源,但即使如此,身为一个卫星电视台,他们也不可能真的24小时全程直播惊龙会夺段修复的全过程。
所以,天空电视台这边只是集中一些精彩镜头,进行间断性转播,真正直播的主力一直都在网络上。
于是,非常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文物修复耗时非常长,大部分时候都是重复工作,旁观者,尤其是外行人看起来经常会觉得很枯燥无聊。
但这次却不一样。
网络直播一直持续,镜头有一半的时间在苏进这边,另一半则在其他五个长老之间轮流切换。
张导播不时关注着那边,他首先发现了这种重复工作的情况,思考片刻之后,不时把镜头切在了直播车、慕影、以及圜丘台下的修复们身上。他力图透过更专业的讲解以及群众的反应,来表现圜丘坛上修复工作的精彩。
网络直播的在线人数一开始就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数字——这很正常,神秘的惊龙会很吸引人,苏进昨天宣布同时夺段挑战五名长老,当时在线人数就突破新高,几乎挤垮了服务器。
今天一早,昨天被震惊的这些观众几乎全部都涌了过来,等着看挑战的具体经过。
直播间早上七点正式打开,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进来,人数不断增加,八点夺段开始时,总在线人数达到了七十多万,还好天空电视台临时增设了服务器,才勉强维持了下来。
八点之后,人数还持续增长了一段时间。八点半之后,出现了少量流失,总人数还在五十万以上。
而就在张导播以为人数会就此降下去的时候,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就一直维持在了这个水平,有少许波动,却一直没有大的变化。
而从下午两点开始,总在线人数再次开始增加,到三点时已经增加到了六十万。
张导播非常吃惊,有一会儿以为服务器的统计出错了。
夺段快结束时,有一波增长是正常的——肯定有不少人等着过来看结果。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星期三,还在上班时间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摸鱼过来看文物修复?
更别提,他一直有抽空过去看一眼,明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重复工作,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于是他留意关注了一下上方的弹幕和下方的评论——数量相对人数来说并不算太多,但基数实在太大,也的确很不少了。
“处女座强迫症表示实在太爽了”
“处女座+1”
“这修复简直有毒,我就是看得停不下来”
“有毒+1”
“啊啊啊别切我要看小哥哥!”
“妈的又切走了,导播不如吃屎!”
弹幕内容并不复杂,但也足够导播总结出其中原因了。
弹幕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苏进来的。
从头到尾,苏进都仿佛游刃有余,表现出了超强的控制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节奏分明,井然有序,有着独特的美感。在他的手下,无论是帛片被完整揭开,还是被整理修复,都看得人非常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快感。
而就是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弹幕上的观众不知不觉就看了好几个小时,还大有继续看下去的趋势。
导播有些惊奇,于是也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这一看,竟然也看了好长时间。
东西被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残缺的物体被修补完整,感觉的确爽爆了!
他正有点沉迷,突然一个工作人员抱着电话小跑了过来,叫道:“张导,张导!”
张导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怎么了?”直播期间他是不接电话的,手机也放在了助理那里。
助理的脸色有些古怪,他把手机递给张导播,说:“您父亲打来的……”
“我爸?”张导播吃惊,一边接过电话一边问,“他找我什么事?”
助理的表情更加奇怪,张导播狐疑地接过电话,对面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你导的什么狗屎节目!”
0595 姓屎的吧
听见电话对面的怒吼,张导播呆住了。
他是正经名门书香出身,他爸是华夏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搞了一辈子的学问。
张导播大概知道他爸搞的华夏先秦哲学,但是没接他爸的班搞学术,而是转做了媒体。这让老头子很不高兴,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今天突然打电话过来吼他是什么意思?
张导播也有点生气了,他说:“爸,我才是搞媒体的,怎么导播,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教我!”
“你懂个屁!”老头子性烈如火,吼得更大声了,“你把镜头转来转去的搞什么?”
张导播气急反笑:“你懂个什么,那是现场效果!不转视角,你说拍什么?”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拍帛书修复了,镜头打上去,别搞花头,我就要看帛书的内容!”
张导播说:“那没劲儿没人看的!”
儿子不听话,老头子张嘴就要骂,结果电话对面突然传来几句对话,片刻后换了个人:“你们这爷儿俩说半天也说不清楚,还是我来吧。小道,你就照你爸说的,多给帛书一些镜头吧。”
这声音一出,张导播的语气就软了下去,他说:“妈你怎么也帮着我爸,他就爱瞎指挥!”
张导播的母亲跟他爸是同事,一样搞的先秦哲学,夫妻俩经常在家里聊相关的事情,聊得张导播一头雾水。然而对比起他爸的坏脾气以及动不动就吼人,他妈个性温婉,跟他的关系非常好。现在母亲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张导播并没有马上拒绝。
对面温和的女声里明显有一些激动,她说:“我跟你爸一直在看这次修复,你没有看到吗?现在那位姓苏的小同学正在修复一份帛书?”
“我当然知道。”张导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镜头正好扫过一页绢帛,上面的隶书让他额外留意了一下,“但这是汉帛,跟你俩的研究不搭边吧?”
“怎么就不搭边了!”他母亲难得的也激动起来了,“汉帛记录的当然是汉以前的文化。刚才那份帛书你看见了吗?你看清上面的文字吗?”
张导播说:“看见了,我没仔细看……”
这时,镜头再次扫过,有了母亲的提醒,他特别留意了一下。
黄色的帛叶上有着黑色的文字,他看清了其中几个——
“天象无刑,道隐无名……”他毕竟家学渊源,那些字比较模糊,不算太好认,但他还认了出来。然后,他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道德经?好像有点不对?”
托父母的福,他虽然对此毫无兴趣,但也能把道德经现存的版本倒背如流。
“不,不是。”母亲令人意外的否认了,接着传出来的又变成了父亲激动的声音,“不是道德经,是老子啊,老子啊!”这老头子显然已经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了,对着话筒大喊大叫,“那是老子的又一个版本啊!”
母亲也激动地说:“以前就听说过,老子的道德经不止现存的资源,它还有其它版本,只是失传了。这份帛书里的老子,就跟现在的版本不一样!你不记得了吗小道,刚才你说的那两句,道德经现在的版本是‘天象无刑,道褒无名’,这份帛书里是‘道隐无名’。一字之差,意思就发生了变化!”
接下来父亲再次抢起了话筒,再次要求刘导播一定要多切几个镜头给帛书本身,最好能让他们看清上面的完整内容。
说着说着,夫妻俩又产生了争议,他们决定马上就到天坛去,最好能亲眼目睹一下帛书的真面目。同时,他们也在担心,苏进现在的修复究竟是依据什么来的,他的修补与解读是正确的吗?如果错了怎么办。
两夫妻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刘导播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微微有些失神。
作为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他当然很清楚,这样的发现代表着什么。在学术上,它极为重大,可能颠覆或者重新诠释很多东西。
镜头重新回到了苏进这边,刘导播紧盯着他的动作,突然有些好奇。
这还只是苏进此次修复的帛书的其中一部分。除了这份全新版本的《老子》以外,还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他知道自己的修复有多么重要吗?知道它可能会引起新一轮的轰动吗?
纷纷杂杂的思绪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