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3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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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两者,他都是有责任的。
结果他只要一碰到文物就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疏忽了很多东西……现在看着他们,他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谢进宇为人温和体贴,一眼看出他的想法。
他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吧,长高了啊,都比我高小半头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想起最早在蓝天福利院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只有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孩子长大了,都是要离家高飞的,你飞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这样很好,很好。”
他目光明亮,眼中有着真切的关怀与欣慰。
苏进心中微微一松,顺其自然地问道:“谢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我一直在吃,明显感觉有精神了……”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起了最近的情况。
苏进给他们讲了龙门石窟的事情,几个人听得都很有兴趣,谢幼灵还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去参观的事。
她似乎跟钱二丫关系不错,最近一直在一起学苏进留下来的功课,持续进行着文物修复方面的基础训练。
又过了一会儿,苏进真的开始考校起两人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了。
被分配的临时安置房只有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一时间,话语、笑声、呼吸之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略微有些拥挤,但格外显得亲切。
纪老太太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们,扬声道:“吃饭了,先吃完饭再说吧!”
吃完午饭,谢幼灵拉着钱二丫一起睡午觉去了,四牛帮着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收拾碗筷,苏进本来也想去帮忙的,却被谢进宇拉到了门外。
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苏进的心情非常轻松,笑着问道:“谢叔,有什么事情吗?”
谢进宇看他一眼,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寄到我家里的,我生病很长时间没有清理邮箱,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本来想马上把它转给你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你回来。”
他把那封信递到苏进手上,说,“你自己看看,自己决定吧。”
苏进接过信,看向下方的落款,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蓝天福利院”,正是“苏进”出身的那座福利院,在前往帝都上大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那里。
苏进坐在盛老爷子家的客厅里,注视着蓝天福利院信封的表面,迟迟没有拆开。
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大多都午休去了,这里现在只剩下苏进一个人。
他坐在客厅的躺椅上,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无论是上个世界的苏进还是现在这个的原身,两人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两段记忆他都有,前一段比较清晰,后一段相对模糊,他一直以来都分得非常清楚。
但唯独福利院的这一段,他始终有些混淆。
哪段是前身的,哪段是今世的?
在他的记忆里,两个福利院都是一样的寂寞冷清,日子阴冷僵硬得好像一潭永不会波动的死水,他只有拼命挣扎才能探出头喘一口长气。
公平地说,两个世界的福利院都不算太苛待他们,衣食往行,基本上都能维持最基础的生活需求。
福利院的阿姨对他们也算尽心尽力,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打理着他们生活上的一切。
对此,苏进并没有什么不满,理智上来说也是深怀感激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自从离开福利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仅是这个世界的蓝天福利院,上个世界也是一样。甚至连那个福利院的名字,也在他记忆中模糊了。他努力回想,却完全记不起来。
福利院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片阴暗的剪影,一些浮光掠影般的回忆。
厚重屋檐下的一小片光芒,一张张麻木僵硬的面孔,一段段不断重复仿佛毫无止境的游戏……
福利院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残疾人,其中以先天残疾为主。
他们生来就具有某种缺陷,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又被福利院收留。
也正是因为这些残疾,他们很难找到新的父母收养,只能继续呆在福利院里直到长大。
除此以外,脾气坏的、女孩子、还有各种各样奇怪原因,这些被留下来的孩子,总在某方面有所“缺陷”。
这些身体上或者心理上残缺的孩子并不好带,数量又太多,他们得到的资助相对来说又很微薄。阿姨们终日忙碌,也不可能顾及到所有孩子。
他们能够被分到的关怀非常稀薄,能够得到的物资同样非常稀有。
所以,种种扭曲而冷漠在阴影中滋生,很多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成人一般的心智。
苏进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收养了。
按理来说,他四肢俱全,智力正常,又是个男孩子,应该很受欢迎的。
但他还是像这个世界的他一样,一直留在那家福利院里,直到成年考上大学。
直到那时候,他黑白默片一般的生活仿佛才有了颜色,再到他找到文物修复这项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工作为止。
苏进晃了晃身体,摇椅跟着一起晃动,发出吱呀的微声。
苏进担心会惊醒里面睡着的盛老爷子,停下了动作。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残缺的画面。
那时他跟现在时相反,他在屋子里睡觉,屋外有一张破椅子。
说破也不算全破,总体来说还是完好的,坐上去也不会散架。但它的连接处已经松开,只要一摇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不停地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传进屋子里,刺耳而响亮,反复不断地重复着。
苏进在木床上换了无数的姿势,想要让自己睡着。但他明明已经很困了,却总会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被那吱呀的声音拉回现实,反复撕扯,反复折磨。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终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走到外面,俯视着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只有三四岁大,他兴高彩烈地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好像那是一匹木马。
但是,他们中间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坐过木马,就算是那时候的苏进,也只在一些残破的画本中看见过它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孩子,对方却完全没有看他。他只是看着前方,脸上咧着巨大的笑容,不断不断地反复摇晃着,好像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苏进看了他好久,最后只是蹲下去,用布擦了擦他流出来的口水,返身进屋。
他已经不记得那一次自己最后睡着了没有,想来应该还是勉强入睡了的。
他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那孩子当时的笑容。幸福快乐,却空洞麻木。
苏进想不出他的未来,到现在也想不出。
此时,苏进坐在阴影里,整张脸都沉没在黑暗中。
他紧紧捏着那封信,手指深陷在纸张里,几乎有些痉挛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剩得不多了,已经完全被他对文物的记忆所覆盖。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片片浮光掠影却告诉他,它们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怎样深刻的痕迹。
过了很久很久,苏进终于拆开了那封纸。
信纸两页,写了一页半,字不大不小,作为一封书信来说,还是很有内容的。
苏进曾经见过无数好字,张万生的、石梅铁的、齐九段的、他自己的……每个人的笔迹都各有风格,俨然大师风范。
而现在纸上的这笔字,拙劣歪斜,一看就是很少提笔写字的感觉。
信里的内容也并不是很好看,上来先夸了一通苏进,说是从电视上看见了他最近的表现,非常惊讶,也很为他高兴。蓝天福利院能走出这样一个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骄傲。
这段话颇显浮夸,不太得体,简直有些谄媚的感觉,给人的感官并不算太好。
接下来林林总总写了一些福利院的现状,到这里时,信里的语言风格突然一变。
这里的用语变得非常平实,写到了福利院的方方面面。
福利院的生活、学习、医疗……现在有多少孩子,大概处于什么样的年龄段,现状如何……
看得出来,这一部分的内容是有意想要卖惨,但苦涩与麻木却丝丝缕缕地从字里行间透了出来,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带着比真实更真实的存在感。
看到这些内容,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再度从苏进的脑海中掀起,翻腾起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心情。
短短的半张纸,他看了很久很久,想的比看得更多。
良久之后,他终于翻到了第二页。
果不其然,第二页的用词矜持中微带卑微,说是想要苏进回福利院去看看,说是那里的阿姨和孩子们都很想他,但其实更深层的渴求苏进也看得格外清晰。
能回来看看吗?能给点钱资助点东西吗?
苏进的目光盯在那几行字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开。
0746 会所
下午,苏进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原样,看不出有半点不同。
谢进宇想起信的事情,额外多看了他几眼,苏进回以微笑,神情间并无阴霾。
谢进宇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
接下来,苏进重新陷入了忙碌。
回到帝都,他的事情比以前更多。
他首先去南锣鼓巷,看了看承恩公府和整条巷子的改建情况。
其实之前通过电脑和电话,他一直也对这边保持着关注,但再怎么详细的视频,也比不上现场的实地观察。
这一切都依循他原先的方案,推进得非常顺利。
承恩公府固然是苏进直接规划负责,全盘掌握动向;南锣鼓巷也是帝都的重点项目,前期掀起巨大风波,现在也受到各方关注,没人敢轻易疏忽。
苏进就几个关键位置进行了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还跟周景泽见了一面,开了个小会。
周景泽是周景洋的亲弟弟,按辈份来说是苏进的亲叔叔。
他已经知道了苏进的身份,刚看见他的时候表情非常复杂。
现在,苏进跟周家正处于一种奇异的默契状态。该合作的继续合作,但在苏进松口之前,绝不会把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放到台面上来说,而是保持一种心知肚明的态度。
周景泽当然也知道这是自己从小走失的侄子了,但是苏进不承认,他也不能说。
横空出世,陡然间光芒四射,自己的项目也格外倚重的年轻人,竟然跟自家有着这么亲密的关系……
周景泽突然间有点羡慕起周景洋了。
这哥哥从小到大一直非常混帐,中间还犯下那样的大错,没想到还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
不过这儿子现在不认他,倒也挺令人大快人心的。
总之,不管于公于私,周景泽对苏进的态度都比以前更加亲切了,这让他的秘书杨晋原感觉有些奇怪。
周景泽对外一直严肃冷硬得像块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亲切的样子。
不过想一想苏进前前后后为南锣鼓巷改建所做的事情以及表现出来的能量,杨晋原又觉得周景泽这态度很正常了。
政府官员碰到有本事的技术人员,总是要放下一些架子来的。
这场会开了一下午,几乎集中了所有南锣鼓巷改建的重点人员。
苏进只负责拟定方案,后续的施工统筹全部由改建组负责。
这其中有一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苏进,但对他拟定的方案都是很佩服的。
见到苏进真人,他们多少都有点吃惊。
他们知道苏进年轻,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不过这些人也是有眼色的,看周景泽和杨晋原对待苏进的态度,没一个人对他有所轻忽。
会议中,苏进就方案中间他们一些不明白的内容进行了详解,对于他们在实施操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也给予了详细的解答。
两辈子加起来,苏进的实操经验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丰富。
很多关键部分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些部分,现在看着没什么问题,后续操作可能会带来麻烦的,他也一一指了出来。
结果一场会议下来,所有人都对苏进心服口服。
可能一开始他们对他表现得很尊敬,是因为他以前的盛名,以及顶头司对他的态度。现在,他们为之折服的则变成了这个人。
不愧是在惊龙会上掀起偌大波澜的苏进苏八段啊!
三天后,南锣鼓巷的“婉容会所”正式对外开放。
它产取会员制,绝大部分内容只对会员开放,对会员以外的人只开了一个主题餐厅,价格同样不菲。
会所由谈修之帮忙联系的职业经理人负责打理,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负责监管。
盛老爷子虽然精神健硕,但其实也不年轻了。偶尔做一顿还可以,当然不可能每天下厨房做饭。
他收了两个徒弟,把自己的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自己只负责指点。
御厨世家的本事果然非同凡响,这两个徒弟本来底子就很厚,自己也颇具天份,等到会所开业的时候,盛老爷子很勉强地表示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八成功底”了。
托谈修之、何三和舒倩等人的福,会所的名气在开业之前就已经打了出去,变成了帝都的新时尚,帝都的各种二代们早就已经摩拳擦掌,以拿到第一批会员卡为身份的象征。
第一批会员卡仅有一百张,刚刚推出就被一扫而空。
这套会员卡的编号不是从1开始的,而是从0开始。编号为0的这张,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专门把它留下来,交给了苏进。
没有苏进,婉容故居始终只是以前那座破旧的宅邸,绝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风光。
更何况,对于纪老太太来说,苏进碎瓷复原,解开她的心结,这是比修复婉容故居更加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婉容会所,它的外部仍然维持着清朝公爵府整体的格局与样式,古色古香,庄严华贵。
在一些细节上,它又进行了现代化改进,引入了水电隔热防潮等现代装修方式,恒温恒湿,非常舒适。
婉容曾经所住的西三进厢房被隔离出来,做成了一个私人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虽然是私人所有,可以说是国内最新型、最完善的博物馆了。
里面展出的,绝大多数都是当初从秘室里找出来的那些文物。
现在它们全部被修复一新,再不见当初残破潮湿的模样。
那些书画、那些纺织品、那些珍奇玩物……它们精美古老的样式以及其中蕴含的昂贵价值,饱含着巨大的吸引力。
而在这个博物馆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的就是两只三果碗。
这两只碗一只完整无缺,另一只却曾经碎裂,被金丝密密织缝而成,金丝与瓷碗浑然一体,几乎分不出彼此。
两只碗放在透明展柜里,里面都装着半碗水。
完整的那只也就算了,那只修复过后的瓷碗周围也不见一点水渍。
参观的时候,有些比较懂行的就会很老道地告诉别人,旧社会焗瓷匠在完成工作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习惯。
展柜里的这两碗水,延续了当年的传统,是对焗瓷修复结果的肯定。
其实不用他们说,展柜旁边的立牌上就已经把焗瓷修复的全过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不光是这个展柜,其他的柜子也是一样。
由于承恩公府秘室的保护条件实在太不好,所以这里所有的文物全部都被修复过,所有的文物旁边都有立牌,立牌上全部都有着修复的时间、地点以及全过程。
这仿佛给这些数据增添了一种全新的光彩,引来了不少参观者在这里逗留。
婉容会所除了主题餐厅以外,只有这个私人博物馆是对外开放的。它每天只接待固定数量的游客,达标了就关门,尽可能地给文物营造出了最好的保护条件。
“博物馆的主要职责不是展示,而是对文物进行保护,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理念。”
苏进站在那两个瓷碗的展柜旁边,对身边的人说。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身材高大, 腆着一个肚子,天生一张笑脸,看上去像弥勒佛一样,正是国家文物局新上任的局长杜维。
杜维注视着那两只瓷碗,眼中流露着惊叹的神情。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只被修复后的瓷碗了,但每次见,他都能打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战栗,仿佛看到了人类技艺的某种极限。
杜维拍拍自己的肚子,点头道:“是的,这次文化交流会,我们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讨论,给文物保护法拟定一个框架,把它的影响力更广地宣传出去。”
两人举步,开始在展柜之间穿行。
这是一天的傍晚,婉容博物馆的接待工作已经完成,馆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杜维欣赏了一会儿这些文物, 尤其关注旁边的立牌,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得非常认真。
“这次文交会包括展示环节,对这个,你是怎么想的?”杜维问。
“当然还是要把重点放在保护上。加展示文物的数量和种类都要考虑到。我建议……”
两人交谈起来。
这次文交会,苏进的确很重视,这段时间,他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方面的问题,现在一一对杜维说了出来。
杜维这次就是为了这些来的,他同样听得非常认真。
最后,让苏进说到因为正古十族的文物而需要往苏城一趟时,杜维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他。
他明显不太赞同:“咱们文安组……文物局再穷,也不至于连这点文物也拿不出来。”
“这是当然。”苏进笑着点头,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那些文物流失在外面实在太久了,既然总要拿回来的,那就干脆趁早不趁晚了。”
“话是这样没错……”杜维注视着他,非常郑重地道,“但是正古十族在外面时间实在太久,人心易变,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我们很难判断。贸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