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4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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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芨水。白芨你知道吧,一种中药,这就是白芨煎成的水。它微带一点粘性,可以把纸和器物很好地贴合在一起,又很容易揭下来。”
段程连连点头,这时方劲松抬头,说:“方鼎被运进来了。”
他同样抬头,顺着方劲松的视线看去,只见三号厅与工作室中间的隔墙,也就是那面用来投影的白墙缓缓升起,三号厅的情景直接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隔墙打开,祭坛上伸出几个吊钩,工作人员走上前去,把吊钩与后母戊方鼎连接起来,确定牢固,向后面打了个手势。
接着,三号馆上方的滑轮组发出声响,开始运作,吊钩上的钢索由曲变直,最后一沉,八百多公斤的后母戊方鼎就在他们眼前被吊了起来,缓缓向后移来。
上午,段程虽然近距离观看了方鼎的全貌,但对它的巨大与沉重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现在它移动起来,钢索绷得紧紧的,缓缓向后移动,好像一块乌云缓慢地移了过来一样。
段程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情景,提心吊胆地生怕它砸下来。
然而中间并没有出一点问题,方鼎最后安全转移到了工作室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落到了地面上放稳。
段程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对方劲松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大这么重的鼎,古代人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啊,人类的智慧有时候真是深不见底。司母戊方鼎、埃及金字塔、复活节岛石像……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段程深有同感,感慨地说。
后母戊方鼎被放下,上面的束缚物被工作人员全部取了下去。
天光从顶篷洒落下来,笼罩着巨鼎,让它的周围全部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光。那种感觉,好像光芒是从它的内部自然焕发出来的一样。
段程还想说什么,方劲松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对他比了个手势。
段程立刻闭嘴,看见苏进走到方鼎面前注视着它。
他的目光极为专注,一寸寸地在巨鼎表面移动。
段程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此时苏进的眼里,除了这个巨鼎,再没有其他!
石英玉从群星馆离开,闲极无聊地在文交会转悠。
他并没有进任何一个展馆,只是来回于展馆之间的庭院绿地里,仿佛漫无目的。
偶尔他会停下来,无意识地看向群星馆的方向,眼神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低下头像是想要看什么,但很快就又把目光移开了。
他独自一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了靠近西馆的地方。
他本来只打算像之前那样转一转就离开,结果迅速被馆前的大屏幕吸引住了目光。
屏幕上跟之前面段程他们路过时一样,还在播放西馆里文物的图像。
这些文物包括了苏进通过爱德华的渠道“借”过来展出的那172件,也包括了国家文物局整理出来的一部分精品,还有正古十族捐献出来的故宫至宝。
整个西馆的文物,无一不是精品,每一件都极具历史意义,可以值得上价值连城。
石英玉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完全沉迷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样。
他无比惊慌地看向西馆的方向,张嘴想要大叫,但下一秒,他迅速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堵住了想要叫出口的话。
他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情绪,用力啃噬着自己残缺的手指,直到鲜血顺着洁白的手掌滑落下来。
周围人来人往,人人脸上写着兴奋,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很短又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石英玉眼中的情绪终于缓缓平息下来,他放下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缓缓把手上的血擦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想把纸巾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筒的,但迅速又想到了什么,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正要走开,这时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了,精美的文物消失,换成了一间空旷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一鼎一人。
那鼎,石英玉非常熟悉——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有关它的资料,对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了若指掌。
那人,石英玉也绝不陌生,他同样看过很多资料,还曾经亲眼见过一面,斗了一次茶。
这鼎也好,这人也好,带给他的感觉都是非常复杂的。
这时,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从广播里响起,极具穿透力地压倒了周围的嘈杂。
“拓印,也称拓石,也指现在的碑贴,是一种复制文字与图案的方法。它通常的方法是用纸张覆盖在碑石与器物表面,用墨将其文字图案以及纹理结构打拓下来。对于拓印,我们都不陌生。”
与此同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拓”字,位于画面的左下角。
石英玉眉头微微一皱。
他对于画面以及结构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字所在的位置很不对劲。
在结构上,这个字的上方有一片空白的地方,完全可以再填进两个字去。
然后再结合背景图上的苏进和后母戊方鼎,石英玉迅速想到了将要被填充的那两个字是什么,眼神迅速变成了震惊。
果然,那男声接下来道,“拓印之中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名叫全形拓。普通的拓印只能对平面进行,全形拓的对象则是立体的器物。在照相技术出来前,它是唯一真实表现器物形体以及细节的方法。”
“今天,文物修复师苏进大师就要为我们表演这门将要失传的技术。他拓印的对象,就是这座堪称华夏第一重宝的——后母戊大方鼎!”
随着他的话,石英玉刚才留意到的空白位置迅速被填充,果然就是“全形”两个字。
什么?他真的要干吗?
石英玉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
全形拓?
这么巨大的司母戊方鼎?
0811 你们不知道
普通人对全形拓这门技艺不了解,基本上只是看个热闹。
但石英玉对它可是非常清楚的。
全形拓分成整纸拓和分纸拓两种。整纸拓就是用一张纸拓出整个青铜器的全貌;分纸拓则是分很多张纸,拓出青铜器的各个部分,最后将它们剪贴拼接成一体。
通常来说,整纸拓比分纸拓的难度要大一点,现在看苏进身边的工作台上摆放着的一大叠白纸,很明显是要进行分纸拓。
但是,就连石英玉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不可能因此对苏进产生什么轻蔑不屑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将要进行全形拓的对象——
司母戊大方鼎!
毫无疑问,这是现今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铜礼器,一米多高,一米多宽,单面就比普通的纸大多了。
对这么大的青铜器做整纸拓,本身就是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石英玉知道,进行全形拓时,作为对象的青铜器越小,拓印师操作起来就越简单。
因为全形拓最大的难点之一,在于定型。
器物越大,定型越难。
司母戊大方鼎这种等级的青铜器,要在纸张上对它准确定型,难度之大,石英玉都从来没有想过。
苏进现在竟然要挑战,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战?
这要是出了错,那可是一辈子的笑柄!
石英玉本来打算走开的,这时却毫不犹豫地站住了脚步,抬头凝神细看。
屏幕上,旁白男声开始介绍司与后的区别,石英玉并不关心这个。
司也好,后也好,鼎始终是这个鼎,他关心的只有一点——苏进究竟怎么对这么巨大的鼎进行全形拓!
旁白男声并没有介绍多久,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石英玉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知道苏进的,开始得意洋洋地给旁边的人进行“科普”。
南锣鼓巷、惊龙会、马王堆……
苏进过往的一项项事迹钻进石英玉的耳中,许多人都在说苏进有多么厉害,这么年轻,就已经不逊于那些牛逼的修复师了,未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之类。
石英玉听着这些话,心里在冷笑。
这些庸人知道个屁!
苏进之强大,已经不是他的年龄可以概括的了。
石英玉自从惊龙会之后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之后搜集了他的无数资料,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正古十族都未必知道的,他都已经了然于心。
除了个人做出的那些强大修复之外,整个国家文物局体系的建立、文物保护法草案的拟定、博物馆体系的规划以及建立……所有的这一切,在石英玉看来,都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辉。
以他现在的年龄,文物修复实力达到现在这种程度,石英玉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苏陌那个曾叔祖苏承,就有这样的本事。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拿苏进跟谁比的时候,他自己的心里都悚然而惊。
苏承是谁?
最后一任天工,那是毫无疑问修复师的最巅峰,所有修复师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他跟苏陌这么熟,都只会在极少数极少数的时候拿他跟苏承比,结果这个苏进,比苏陌更年轻,却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
更何况,在各种体系的完善上,苏进展现出来的能力与眼界,甚至连当年的苏承也拍马莫及!
苏承是天工,实力的确强大,石英玉双手完好的时候都感觉有些忘尘莫及。
但是,苏承的实力是个人的实力,他局限在自己的世界中,眼中只有文物,也只有文物本身。
石英玉想方设法找尽渠道,把苏进做的那些资料找来看过。看完他就无言了。
他难以想象,一个设计出这样体系的人,拥有多么宽广的眼界,拥有多么深入的思考,拥有多少的社会经验。
石英玉在双手残缺之前,全心全意地想要在文物修复上有所发展,但他跟苏承一样,想要提升的只是个人技艺,在对文物更深入、更广泛的理解上,在文物与人类关系的思考上,差得就太远了……
石英玉向来傲气,自诩如果不是失去双手,绝不会输给任何人。但当他看着眼前那一份份厚厚的文件时,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在那艘游船上试探着挑衅苏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今天才会在这里不断徘徊,迟迟不愿离开……
苏进的实力,比周围这些人夸赞的总和还要强大。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为文物而生的!
石英玉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屏幕。
屏幕上,后母戊大方鼎安静地横卧于苏进的眼前,仿佛在与他对视。
他凝视着巨鼎,久久没有动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人渐渐发出疑惑的声音,石英玉却只感觉到心弦震颤。
苏进的举动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修复的经历。
那时候,在修复之前,他也会像这样,久久地站在将要修复的文物之前,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它。
那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他仿佛真的能听到来自历史另一端的声音,那一刻,文物在与他对话,声音中带着回响,无比动听。
但是……什么时候,他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呢?
他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站在一件文物的面前了……
良久,当周围的观众再次安静下来之后,苏进终于开始了动作。
他从旁边拿过一张棉白纸,又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摄影机切换,从背后投在了他面前的纸上,观众们也因此看清了苏进正在画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画的正是面前的巨鼎。
用“t”字形勾出基本框架,在框架上勾线绘形,再斜过炭笔,打出明暗调子……
石英玉身边,好些人低声叫了起来:“咦,这是素描啊!”
“不是说要把后母戊方鼎拓印出来吗?怎么画起素描来了?”
石英玉目不转睛。
周围这些人不知道,他当然很清楚。
青铜器全形拓出现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本来就是为了拓印青铜器立体全形的图像而诞生的,因此,它也是各种传拓技法中最难的一种。
全形拓发展到民国,一些全形拓名家开始吸收西方绘画技法,将其进一步发扬光大。
所以到后来,正式传拓之前,都要先画一幅素描稿,一方面是帮助拓印者理解器物的结构,另一方面也是为下一步工作提供参考。
但是,要做到后一点,要求全形拓之前的素描图与原物等大。
后母戊方鼎实在太过巨大,就算用全开纸也没办法在一张纸上画出等大的图形来,苏进只能进行等比例缩小。
可现在素描的时候缩小了,回头拓印的时候还要放大。
这一缩一放之间,苏进真的能完美控制好它的结构与比例吗?
0812 拓
画面上,苏进的动作非常从容。
他继续画那幅素描图。
他的图画得很快,光影部分只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主要还是为了定型。
摄像头一直对着那幅图,石英玉看着看着,眼睛眯了起来,抿紧了嘴唇。
一般来说,相比原先的器物,素描图都会有些微的变形。
这也正常,素描是艺术作品,不是工程图,画的是作画者“眼中的物或人”,要求的是观察,而不是完全一致。
但苏进这张素描图就不是。
石英玉单靠肉眼就能看出来,他画出来的这张图,比例尺寸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就是原物的直接缩小版。
他相信,如果现在拿着尺子去量,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这种眼力、控制力、以及对空间尺寸的判断力是最顶级修复师的基本素质之一,毫无疑问,苏进在这方面同样达到了巅峰。
苏进画完了素描图,拿着它跟原物对比了一会儿,把它用夹子夹在了旁边的画架上。
接着,他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他拿起一张宣纸,走上前将它铺到后母戊方鼎上,用鬃刷刷上白芨水。
白芨水微带粘性,可以把纸与鼎密密贴合在一起。
刷水的时候有两个要点,第一,水的量要控制好,必须均匀,而且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不易干,少了贴合不上。
第二,刷水的时候,要逐层深入,尤其要注意刻有图案或者铭文的部分,让纸“入口”。也就是说,要让纸的这一部分深入到图案或者铭文的凹槽内部,不然后面的拓印根本就完成不了。
苏进的动作稳定而熟练,鬃刷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层层透明的白芨水从深褐色的刷子上离开,均匀地铺到了宣纸上。
宣纸颜色变深,变得更加柔软,与青铜巨鼎渐渐贴合。
刷完白芨水,等它有七八成干的时候,苏进拿起旁边的扑子,开始往上扑墨,进行正式的拓印了。
扑墨的要点也跟刷水差不多,均匀适当,力道统一。
摄影机缓慢地移动,在不打扰苏进的情况下越发接近了宣纸,让观众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它的细节。
可以清楚地看到,后母戊方鼎的纹理清晰地出现在宣纸上,白纸黑墨,凹槽的部分被留白,格外清晰。
整张纸上,墨色浓浅统一,展现了极其强大的控制力。
石英玉专注地看着,这时他听见了旁边轻微的对话声。
“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用铅笔刷硬币,一样的效果!”
“对对,我也玩过。上课无聊的时候就干这个,刷得课本上到处都是。这也是一种拓印吧?”
“当然苏大师技术比我们好多了,那时候浅一点的纹路,经常就是一抹黑,根本显示不出来。”
“那当然,苏大师可是八段文物修复师,手上功夫肯定比我们厉害多了。不过这样说起来,感觉也不是很难啊……”
“你刚才没听说吗,普通的拓印简单,全形拓是全部传,传拓方式里最难的一种!”
后面那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石英玉向后瞥了一眼,正好把这人的表情收在眼底。
他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不难?
刷墨拓刻当然不难,但真正难的还在后面呢。
后母戊方鼎如此巨大,一张纸只能拓出它的一个面,要完成整幅的全形拓,必须不断更换纸张,不断移动位置,拓出它不同部位的形态。
最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你现在可以分部分拓印,最后这许多张纸必须完美地拼合起来,才能形成整幅全形拓。
在这个过程里,纹理不能重合,各部位必须极为精准,才能完成后期的工作。
这时候就还是那句话了,器物越大,工作难度就越大。
这就像人的眼界,通常只集中在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就必须有更高远的目光、更宽广的胸怀。
想要对后母戊方鼎这么巨大的青铜器进行全形拓,苏进对大型器物的结构必须有极为精准的判断!
刷刷刷,一张纸上很快铺满了墨迹,浓淡得宜地呈现出了后母戊方鼎正面的形态。
云雷纹为底,饕餮纹为饰,四面正中及四隅各有突起的短棱脊。气势雄浑中又不乏精美,完美呈现了方鼎应有的模样。
这一幅拓刻完成,石英玉周围的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放松下来了一样,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石英玉心想:有什么好放松的,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果然,画面里的苏进一点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样子,继续开始了下一步。
他拿起第二张纸,按照刚才的步骤,再次开始了拓印。
接着是第三纸、第四张纸。
他的动作快而稳定,中间没有一点迟疑。石英玉紧紧地盯着他,同时也紧紧地盯着方鼎。
四方形的巨鼎相对圆型青铜器来说,定形上可能比较简单一点,但同样存在转角、槽口等难以处理的部位。
苏进完成的拓刻图样深深地印在了石英玉的脑海中,他下意识地开始对它进行拼接。
然后他发现,苏进的工作没有任何一点瑕疵,各个方面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这时他有了一种感觉,他在脑子里模拟的是苏进的拓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