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4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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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进没再理会旁边的人,他离开那两幅惨不忍睹的绢画,走到另一边的桌边,拿起了上面的文物清单看了一眼。
那两排中英文名称极为刺眼地跳进了他的眼帘。
《女史箴图》。
他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念出了它的名字。
他已经力持稳定,不让声音透出一点痕迹了,但张万生还是听出了什么,向他这边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而这时,苏进完全顾及不了其他了。他走到最后一个文物箱旁边,手按在了箱盖上。
女史箴图,是东晋时期顾恺之根据张华的《女史篇》画的一幅插图性画卷。
它是一个长卷,全卷长348厘米,高24。8厘米。原文12节,因此画也有12段,一共描绘了19位女性。它为绢本设色,采用了游丝描的手法,人物仪态宛然,细节精微,艺术价值极高。
现存的这幅女史箴图不是东晋顾恺之的原画,而是唐代的摹本,神韵最接近顾恺之的原画,一直被视为经典摹本。
另外在苏进所在的时代,还存在着一幅南宋时期的摹本,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相比之下,南宋这幅摹本是纸本墨色,水平稍逊,艺术价值相对就低得多了。
所以,在女史箴图原本已经佚失的现在,通常都把唐代摹本当成真品来看待。
女史箴图原画绘于东晋,推测在公元380至400年间。那时候罗马帝国还没有分裂,欧洲现代国家连出现的端倪也没有,美国的出现更是漫长时光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魏晋时期,儒学思想受到严重冲击,“独尊儒术”的局面结束,老庄、道家、佛教……百花齐放,形成了一个精神上极度自由,思想上极度开放的时代。
所有剧烈变化的时期也是文学艺术之花绽放得最热烈的时期。
这种时代与思想的转变,让魏晋时期的艺术呈现出了全新的景象。
在此之前,中国的文学艺术慎重端严,更注重对人的内在德行的考察,注重“教化”的意义。
而从这个时期开始,艺术审美逐渐占据上风,这一特征尤其体现在了魏晋的人物画上。
魏晋时期关注女性美,欣赏女性美,并在生活上进行模仿。男性涂脂抹粉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流行而且风雅的事情,在之后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非常少见的。
张华作女史篇的时候,是将它作为对当时专权的贾后的一个讽谏,因此绘的是“女德”,是想要“苦口陈篇,庄言警世”,其实主要目的是说教。
但是顾恺之在为它绘制插图的时候,却仍然展现了当时的审美情趣的变化,同时体现了他自己的美学追求。
女史箴图整幅画采用游丝描手法,用笔精细绵密、繁密无际,如“春蚕浮空,流水行地”。线条贯穿画面,使得三米多的长卷极具整体感,每一段相对独立,又前后照应,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极高。
顾恺之提出了“悟对”与“实对”的说法。
实对指的是对单个人物眼神的刻画,悟对则是对多个人物眼神与神态交流的捕捉。
因此,他不仅笔法细劲连绵,设色典丽秀润,对女史箴中每一个情节的设计以及其中人物的描绘都非常传神,达到了极高的审美情趣,放在整个时代中间来看的话,更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
毫无疑问,出现在公元三世纪的女史箴图是华夏绘画史上的顶级珍品,即使只是唐代摹本,也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在华夏绘画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之前,它一直被收藏在紫禁城建福宫花园,慈禧太后时期被移往颐和园。
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它被驻颐和园的英军第一孟加拉骑兵团的克劳伦斯·k·约翰逊上尉趁乱盗走,最后以25英磅的价格卖给了大英博物馆。
可笑的是,约翰逊上尉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一举世珍品的价值,他把它拿给大英博物馆,只是想让馆员为画轴上的玉扣估价而已……
在苏进上个世界,女史箴图一直保存在大英博物馆,但是极少拿出来展览。
苏进完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他能在华夏的土地上看到它,还是被英国人主动拿回来的……
想到曾经听说过的它的历史与现状,此刻,当苏进的手按在文物箱的表面上时,连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
第5章 干了什么……
苏进打开了箱子。
这个箱子很大,光是宽度就有六十厘米,长度有一米多,刚才是两个人一起把它抬进来的。
箱盖打开,还不能马上看到里面的东西,必须揭开上面的遮光膜才行。
段程站在苏进身后,很紧张地看着。
苏进的动作明显比平时慢得多,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上面的薄膜,又打开下方的夹层,这才让下方的画卷出现在众人面前。
目光才一触到画上的人物,段程就轻轻吸了口气,眼睛亮了。
他不懂文物,但是他有审美。
这幅画真的非常美。
画的正面是一顶车辇,八个宫人高高抬着,辇里坐着一男一女,辇后一名女性侧身站立,面容庄重,衣袂飘扬;另一名女性跟随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目光有些犹疑。
画面上,每个人物的服装、动作、神态全都不同,段程几乎可以脑补出这幅画想要描绘的故事。
车辇精致,里面坐着的一定是身份极高的贵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帝。皇帝想让车后这名女性与他一起同乘,车后女性或者是因为避嫌,或者是因为身份不对,拒绝了他的要求。
这名女子才是画上的核心人物,她秀美端庄,昂首而立,表情坚定,非常坚持自己的做法。这种坚持,让她在画中诸人里格外突出,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美丽。
这幅画背景淡黄色,画面结构非常清晰,焦点极为突出。八名宫人以及前后两名女子的衣服线条像流水一样柔软而连绵,让人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
真的很难以想象,这是绘制于公元三世纪的作品——在那个离现在如此遥远的时代,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艺术作品,有了这样的美!
女史箴图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紧盯着画面,纷纷露出了惊喜赞叹的表情。
对美的欣赏,本身就是人类共同的特征。
苏进的手却再次停住了。
段程欣赏了一会儿画面,以为苏进也是一样在欣赏,一开始没有在意。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苏进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手掌极为难得的微微颤抖着,这感觉,跟之前看见敦煌绢画时极为相似,甚至犹有过之。
而与此同时,旁边的张万生也急不可待地上前一步,失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段程一愣,有点不太明白。
这时,苏进终于再次开始动作。
女史箴图是被镶在一个板子里的,嵌在里面,四周都有挡板。
苏进双手托起这个板子,把它放到旁边准备好的木板上——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完全不见平时如磐石般的稳定。
木板撞击,发出轻微的声音,段程却看着面前的箱子呆住了。
镶板下面,又是一块镶板,里面同样嵌着一幅画。
这幅画跟之前那幅内容不同,但同样是淡黄底色,同样是线条流丽的人物画,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段程越发呆住了——
女史箴图不止一幅,而是两幅?
但是……感觉不对啊?
第二板镶板被移开,又露出了第三块。
最后段程发现,同样的镶板一样四块,上面镶着的,同样都是女史箴图!
一个个人物,一幅幅场景,每一个都那样生动,那样鲜明。
女史箴图的每一幅画虽然都是独立的,但表现的都是同一个主题,因此相互间有着非常深的关联性,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陡然间,电光火石一般的明悟贯穿他的大脑,他明白过来了!
这四幅,的确全部都是女史箴图没错,但它不是四幅不同的画,而是同一幅画,被硬生生地裁成了四段!
女史箴图原本是一幅长达三米多的长卷,现在被截成了每段不到一米的中等画幅,这个恢宏罕见的巨作,被裁切了开来,再也不复一个整体!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看见这幅画,张万生勃然大怒,咆哮声脱口而出,几乎震动了整个展馆。
但是他来不及追责,而是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开始察看板上画面的具体情况。
这时的他就跟刚才的苏进一样,眼里心里只有这幅画。
它怎么变成这样的重要吗?非常重要!
但更关键的,是它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可以挽回的机会!
张万生是个非常奇特的人。
他头发凌乱却全白,满脸深刻的皱纹,一看就是个老人,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
但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又没什么老人的特征。
他目光明亮,一点也不混浊;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骂人的时候尤其犀利;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打人的时候快狠准,三五个大小伙子一起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显出了老人特有的模样。
他的头发在颤抖,他的下巴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紧盯着眼前的画,双唇翕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一丝晶莹在中间闪烁,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你们对它……干了什么啊……”
过了好一会儿,一声极为沉痛,极为悲愤的声音响了起来,直直传达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苏进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他紧紧握着拳头,身体同样在微微颤抖,仿佛正在强忍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低下头来,冷静地说:“女史箴图,东晋顾恺之作品,唐代摹本。现今真品已经佚失,此摹本水平极高,可以作为真品同等看待。”
他已经强行让声音稳定下来了,但段程仍然听得出来,在这句陈述的最深处,仍然隐藏着一丝颤动,那是他完全压抑不住的失态。
他的目光从画幅上扫过,继续道,
“原画共有12段,现留存9段,画心被分为四个部分,被镶装于木板之上。其上题跋被裁剪遗失,无法判断具体历史传承情况。”
苏进这段陈述全部都是用中文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有人小声为查理侯爵翻译。
比利馆长站在查理侯爵身边不远处,这一串串英文传入他的耳边,让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然而苏进对文物状况的判断与陈述还没有结束。
“画幅表面曾以酸性物质进行保护,此为错误的保护方法。此酸性物质与绢面发生反应,腐蚀绢面,造成明显的开裂与掉渣现象。此一状况不可逆转,只能谋求后续的保护与加固。”
腐蚀,开裂,掉渣,不可逆转……
如此稀世奇珍,如此无价之宝,竟然被“保护”成了这个样子,难怪苏进和张万生会是这种反应!
中英文两种语言交错而行,在空荡荡的展馆里来回震荡。
最后,苏进抬起头来,问道:“贵博物馆为何要采取此种方法进行修复;比利馆长能给一个解释吗?”
0835 只能这样修?
打开箱盖前,苏进其实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在上个世界里,这幅女史箴图就因为错误的修复方式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他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痛心、不可思议……种种情绪狂涌而入,他简直要炸了。
这么珍贵的绝世文物,本身就是被骗走的,难得到了博物馆珍藏,最后还是变成这个样子?
稀有的长卷人物画,竟然被截成了四段,还损坏了表面?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专业博物馆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他后来一再打听,发现这件事情是真的,而且因为这种损坏不可逆转,女史箴图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了起来,极少拿出来公开展示。
几十年来,它只展出过两次,令人遗憾的是,这两次苏进都错过了,没能看到它的真颜。
现在,远在另一个世界,它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看见它真正面貌的那一刻,就算是苏进早有准备,一瞬间也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幅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庞大、还要美丽,而它的受损情况,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触目惊心,还要惨不忍睹。
刹那间,极端的愤怒从他心底深处燃起,瞬间点燃了他的整颗心灵!
但是现在是公众场合,他还身具官方身份,近有文物局外交部的相关人员,远有英方远道而来的重要人物,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随意爆发雷霆之怒。
然而尽管如此,他说出这句话时,仍然有压抑不住的情绪随之流泄出来,让周围的气氛随之绷得紧紧的。
此时此刻,比利很想大叫一声:我只负责行政人事,文物怎么修不归我管,我也不知道!
但现在站在这里,他就是大英博物馆的负责人兼代言人,不可能完全逃避责任。
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安地快速看了苏进一眼,然后道:“我们大英博物馆拥有一共一千多名工作人员,其中专业人员一共476人,全部都是硕士以上高学历者和专家。他们分属各个部门,对每一种文物都有着深入的了解与研究。他们修复文物的手法非常系统专业,全部都是有其来由的……”
“少说废话!”苏进还没开口,张万生先一步骂出声来了,“专业个屁!我们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这就是你们专业的修复成果?!”
“咳。”比利正被问得手足无措,终于有人出来救场了。那人轻咳一声,站了出来,自我介绍道,“我是丹尼尔·亚当斯,主要负责大英博物馆东方部的运营和管理。”
他接着开始介绍起了相关更具体的情况,“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共有文物167000件,展出面积3060平方米,专业人员23人,是博物馆最大的部门之一。这件文物我记得很清楚,它修复于1914年至1916年间,由斯坦利·李特约翰完成。李特约翰修画师经过严格考证、几番拟定研讨,最后确定出了这样的方案,也是当时可行方案中最优秀、最适用的一种。”
这个人果然就专业多了,他上来就摆出了一堆数据,轻轻松松地把锅推给了一百年前的老修复师,把修复结果归因成了时代问题。
比利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马上就松了口气。
丹尼尔天生长着一张愁苦的脸孔,这时摊了摊手,貌似无奈地道,“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优势与局限之处,用现代的眼光去批驳过去,似乎是不太合适的事情。”
他的话被不断翻译成了中文,两种不同的语言再次在展馆中交织,所有人都能听懂而且听得很清楚。
苏进一直在看着丹尼尔,张万生几次想插嘴都被他压了下去。等到丹尼尔说完,他才平静地问道:“所以,您觉得在当时而言,这样的修复方法是最好的、最合适的?”
丹尼尔再次清了清嗓子,道:“至少李特约翰先生所有的修法都是有其来由的。”
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平放在板上的女史箴图,道,“大英博物馆将女史箴图平分为四个独立的部分,其中画心部分从前题记隔水与后题跋隔水中分离出来,装裱于镶板之上。这是日式折屏手法。利用这种手法装裱有两个原因,第一,女史箴图本身是独立的九个场景,并不是完整的一整幅画,被分割并不影响它的整体性。第二,女史箴图为绢本彩绘,绢质脆弱易损,此类装裱方法表面不易造成皱痕与断裂,所以你看,时隔百余年,它仍然非常平整,这就是它的优势所在。”
他明显已经整理好了思路,侃侃而谈,非常流畅。
苏进点点头,仍然非常冷静:“那这位李特约翰先生有没有考虑过,以此方法保护的绢画,受到的保护比较小,更容易暴露在光线之下,受到更多外部环境的影响?”
丹尼尔眯起了眼睛,仍然非常坚持:“这是一百年前修复的成果,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修复手法了。”
“哦,没有吗?”
张万生先前被苏进按住,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苏进回视,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张万生一怔,抹了把脸,迅速跟着冷静了下来。
之后,无论丹尼尔说话还是苏进反问,他都不再像之前那么暴躁,而是拧着眉在一边旁听。
这时听见丹尼尔的话,他突然扬起嘴唇,讽笑着问道。
此时丹尼尔已经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张万生的身份,知道这是一位华夏非常顶尖的文物修复师,也是本次文交会的高级顾问之一。
他怔了一怔,看向张万生,强调道,“那是一百多年前!”
张万生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伸手入怀,片刻后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看了丹尼尔一眼。
丹尼尔等人全部一愣,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油纸包塞在怀里竟然让人看不出来的。
张万生不理他们,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淡黄色的腊纸里包着的是一本薄薄的书,保存得非常完整,几乎连毛边也没有起,但一看就知道非常陈旧了。
张万生把这本书举到他们面前亮了一下,冷冷地问道:“要不要鉴定一下,这本书是什么时候的?”
丹尼尔皱着眉毛不说话,张万生随手把书递到了苏进的手上。
苏进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手抄本,用上好的澄心堂纸装订而成。封面没有标题,只在最角落的地方清晰地写了四个字——苏承手书。
苏进看见这四个字,手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张万生一眼。
这本书……是他师父苏承写的?
他再次低下头,翻开书页。
这是本手抄本,从头到尾全部用毛笔写成。那是一种介于楷书与行书之间的字体,端庄中透着秀丽风流,隐约有米芾和诸遂良的影子。
这本册子很明显是写给苏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