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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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容很诧异,隔了一天怎么变化这么大?章华也看了看他,讲了一遍剧本大概。
“行,那我是得试镜,还是怎么?”
褚青听完,也明白了自己需要演的角色,很痛快道。
章华想了想,道:“我看过你的《小武》,也有所了解。嗯……这样吧,你就随便演一个场景,我们看看。”
“好!”
褚青脱了大衣,随手扔在桌上,双手抄在袖子里,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开始向前跑。他整个身子就像被绑上了一样,僵直僵直的,只有膝盖以下能活动开。
郝容和章华看着他跳大神一样的动作,那叫一个别扭。
因为他的节奏很古怪,脚底下明明倒腾的很快,却跑不出多远,一步只能迈出去几寸,而且非常不稳当,好像随时都会摔在地上。
待他停下,章华忍不住笑道:“你穿过缅裆裤?”
褚青道:“小时候姥姥给做过。”
章华恍然,道:“我说呢,现在很多年轻人可都没听过那玩意儿。”
郝容年纪就轻,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但他看过很多反映那个年代的电影,刚才褚青跑那几步,简直比农民还像农民。
“成!”章华拍了下手。一开始见他,觉得这小伙子穿着打扮还挺时尚的,可能演不出来那种感觉,这下妥妥放心了,问:“咱晚上就走,时间行不行?”
褚青顿了片刻,点头道:“行。”
这边谈妥,课自然也不用上了。
他直接抹身回家,收拾了几件衣裳和日用品,装了个大行李包。犹豫了一会,还是呼了一下范小爷,然后就坐在床上发呆。
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家里的电话才响。
“喂?”丫头的声音很低。
“你嗓子咋了?”他问道。
“熬夜熬的吧,喝点水就好了。”她说的很慢,每个字就像砂纸互相摩擦般的粗砺。
“哦。”
“……”
“……”
隔了好一会,丫头才缓缓道:“你,有事儿?”
“我今天晚上就进组,跟你说一声。”
“哦。”她道:“现在天冷,你多穿点。”
“你也注意点……”
褚青停了下,又道:“我存折压你被底下了,里面有不到十万块钱,密码你知道,加你手里的,差不多也够了。咱俩能自己给,就自己给吧,别让你爸妈操心了。”
“哎!不用,不用……咳咳咳!”
范小爷急急的道,嗓子猛地就像被刺破了一样,发出沙沙声,最后根本说不出话,只是咳嗽。(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姜闻
褚青跟着章华,连夜到了迁西,再至剧组下榻的宾馆,已是半夜时分。
“来,跟我去见见导演。”章华道。
“这么晚还没睡?”褚青问。
章华笑笑:“他就一夜猫子,这会肯定正琢磨戏呢。”
俩人上了三楼,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章华“咚”地刚敲了一下,门就自己开了条缝,根本没锁。
一张小桌子后面,坐着个男人,正伏在案上,不知在写什么,似没听见有人进来。
“老姜,人我给你带来了。”章华道,他回来之前就已经通过电话。
“等会啊,我把这点改完。”姜闻头也不抬的道。
章华耸了耸肩,示意褚青坐下。
褚青把唯一一张旧沙发让给他,自己坐在板凳上,偏头看了看那人。很大的两只兜风耳,头也特大,偶尔抬首四顾,能看出他眼睛却小,有点火星人的意思。
“行了!”
姜闻一甩笔,站了起来,活动了两下胳膊,绕到桌前。
褚青也忙起身,道:“姜老师。”
“别!叫哥,叫导演,叫老姜,都成,就是别叫老师,我当不起这个。”他摆摆手,道:“坐下说。”
自己拽过来一条板凳,凑到俩人跟前,莫名其妙的变得有点结巴,语速也很慢,道:“褚,褚青是吧?”
看他点头,又道:“你这个姓好,好听,不显呗。老章说你戏好。请你过来帮个忙,谢谢捧场。这头。这头倒是不用剃了。”
褚青一直没说话,他有点跟不上这人的节奏。不过倒觉着这人不像外表那么盛气。反而有点内向,明明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又因为自己所在的角色,不得不去别扭的寒暄。
姜闻又道:“大半夜的赶回来,辛苦,咱先歇着吧,明天就有你的戏,好好休息。”
褚青道:“导演,我想先看看剧本。”
“成!”他又起身。翻了翻桌子上刚才写的那个本子,“唰”撕下来一页,递给他,道:“这你先看着。”
褚青的表情很不确定,还头回见着这样的,又瞅瞅那页纸,上面本来是打印出来的内容,结果又用笔改来改去,密麻麻的小字占满了每个空白的地方。反倒像手写的了。
“有问题没有?”姜闻忽问了一句。
“呃……”他有点难答,说有,就像得瑟瑟的给人装大瓣儿蒜;说没有,又好像自个没走心。
又看了几行字。才勉强挑出个地方,问:“导演,这二脖子是扎着腿带子还是没扎?”
“扎是怎么着。没扎又是怎么着?”姜闻眨了眨小眼睛,反问道。
“扎了。脚脖子勒的紧,跑起来利索。没扎。裤腿子往里灌风,一跑就显得硬巴。”
姜闻听着听着,把板凳又挪近了点,道:“你扎过腿带子?”
褚青摇头,道:“没,都我姥姥讲的。”
“哗啷!”姜闻屁股猛地抬起来,用腿撞了下板凳,一跨步,站住了。
就看他身子一载歪,跟点脚似的,小跑到了门口,又从门口,小跑到了原地,琢磨琢磨滋味,道:“还是硬巴点好。”
章华看得直无语,他太了解这货,纯闲着没事干。
姜闻伸手拍了拍褚青肩膀,第一次露出点笑模样,道:“不错。”
“……”
褚青也明白了,心里直抽,那戏都在你肚子里头装着呢,还巴巴的装模作样给我演一遍。
你说你调戏我一被女朋友说成不上进的男人有意思么?
…………
迁西县城北不足三十公里,就是潘家口水库,到山头上的“鬼子村”,得先坐船过去。
褚青立在船头,站的笔直,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水面上白剌剌的泛着寒气,把四面的山头都笼罩其中,江阔云低,明明偌大个地界,萧素得却只有一种冷色。
这地儿,在姜闻来之前根本就是个荒山。他辟出几条道,碎石黄土垫着,兜兜转转的绕着山头,道两边是石头块子垒起来的屋子,连块砖头都没有。只有最大的那间,外面用薄砖摞了一溜矮墙,墙下面的小道,直通村口那塌了半截的土堡。
褚青下了船,踩到地,就瞅见了这半截土堡,再往上看,在山腰子,还戳着个灰不拉几的炮楼。
他忽然觉着十分古怪,从船上往山上看,非常的宽阔,从山上往水上看,却又特狭小,跟正常的视觉构图恰好是反过来的。那土堡,就如一扇破烂却硬实的大门,把这山头所有的东西都关在了里面。
正似姜闻说,这特么的就是一凶地。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发生多少故事,外面没人知道。
“阿嚏!”
褚青换上那身大襟袄,刚站了十分钟就连连打喷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练过武的。主要这地方太冷,衣服太少。棉袄倒是纯棉的,架不住就这一件啊,顶多里面再衬件单衣,然后就是光膀子了。
还有这缅裆裤,齁长的裤腰,肥出来的部分叠吧叠吧用布带子一勒,胯下就是那有名的大裤裆,窝窝囊囊就像屎拉里头了。
“Action!”
顾常卫的镜头对准褚青贴着两撇八字胡的黑脸。
他手抄在袖子里,就开始跑,裤腿没扎腿带子,呼呼往里灌风,跑起来真是硬巴硬巴的。
镜头转过身后,拍着他跑向那鬼子军官。
“停!”
姜闻喊道:“青子,你那后腰得露出来。”
“露衬衣还是露肉?”
“露衬衣。”
褚青听了,立马撩开棉袄,把衬衣扯出来。又把裤腰往下褪了褪。
“还不行,太干净。”姜闻一看。摇摇头。
那是褚青自己的衬衣,当然干净。道:“那找点灰蹭蹭?”
这事他干过,拍《小武》的时候,第一场戏老贾就让他到泥里洗洗手,然后还特么吃了个茶鸡蛋。这会说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姜闻想了想,还是摇头:“灰不行,太浮,你得在地上蹭。”
褚青怔了下,道:“行!”
说着就往地上一躺。在烂草叶子混着黑黄黑黄的沙土里打个滚。
姜闻偏了偏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生性,说滚就滚。大步凑了过来,道:“我这衣裳也太干净,陪你走一个。”说完趴在地上,居然也跟着打了个滚。
然后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挥手招呼了声:“再来一遍!”
褚青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是在很笨拙的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即便自己没那么脆弱和容易受感动,也不免觉得很奇妙。
这货跟老贾,跟楼烨,那种感觉都不一样。他更贴近最纯粹的电影本质,习惯性的掌控一切。道具,服装。灯光,布景。包括自己嘴上的那两撇小胡子,姜闻都跟化妆师研究了好久。才敲定用什么形状合适。
在他这里,没什么能蒙混过关的。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任何一个称谓,只是单枪匹马的从一片沉霾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可以让自己的天才性任意挥洒,且情感无比的强烈,强烈到使得他周围的人,那颗心脏都随着一起“砰砰”的跳动。
“先生!”
褚青说着刚学的一句日文,颠颠儿的跑向队伍。
那军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骑马过去,对坐在墙垛上的几个孩子笑道:“谁想当我的好孩子,来来,分糖吃喽!”
褚青从他身边经过,继续跟后面的鼓乐手弯腰致意。他弯下腰的时候,那姿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上半身往左,下半身往右,像只刚会走路的鸭子拱着肥大的屁股。
他到了队伍最后,牵过那头背着水箱的驴,一路小跑,脚底下冒着黄灰。
“好孩子,瞧这里。”
鬼子军官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攥着几块糖,来回倒腾,一会变没,一会又变回来,几个小孩子被逗得咯咯笑。
褚青缩在孩子们的后面,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耍戏法,眼睛里冒着惊奇和赞赏。不是为了讨好那军官,而是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农民,见到好玩东西的那种真实的光彩。
他根本不在乎跟前这个人,是不是鬼子。
军官把糖给了一个孩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真聪明。”抬头又对后面的二脖子道:“干净的水,不要不干净的!”
竖起三根手指,道:“一,二,三,扇你仨耳光,明白?”
褚青看着他骑马走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更灿烂,满口浓浓的唐山话,道:“明白,晚上给您老准备干净水!”
“好!准备下一场!”
刚喊停,褚青赶紧进屋把自己的大衣罩在外面,太冷!
蔡伟东悄默声地凑到正看回放的姜闻旁边,道:“老姜,这就过了?我看他跟我演的也没啥区别。”
“我操就你这样的还叫板?”姜闻跟这些人都特熟,说话毫无顾忌,道:“你看看他,高不高?”
蔡伟东回想了下那两条大长腿,点头道:“高!”
“你再看看这,矮不矮?”他点了点监视器。
蔡伟东探头一看,见里面的那个二脖子,身子不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汉奸伪军,蜷缩的跟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
他的头垂得不低,腰弯的也不厉害,但让人看了,就是觉着这人特卑贱,身上连一根硬骨头都没有的那种卑贱。
姜闻看完回放,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把没抽完的那截烟头又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仰头瞅着苍灰苍灰的天,很舒心的样子。
稍稍偏头,正瞄见从屋里出来的褚青,招手道:“青子。”
褚青臃肿的像个机器猫,挪到跟前。
“怎么样?”
“还成,就太冷。”
“我操我问你这戏怎么样?”
“这戏……”
之前章华跟他说梗概的时候,还没多大印象,结果早上翻了翻那改来改去的剧本,惊得他半天没缓过来,不由竖了竖大拇指,真心道:“牛*逼!”
姜闻眨了眨小眼睛,没做评论,忽道:“哎,你那唐山话跟谁学的?忒地道!”
褚青道:“跟赵丽蓉。”
“谁?”他又问了一遍。
“赵丽蓉……”
姜闻歪着脑袋瞅这货半天,也竖起根大拇指,道:“你更牛*逼!”(未完待续……)
PS:首订是一千多一点,谢谢大家。
第六十九章 砰砰
窦大仙在《高级动物》里,巴拉巴拉说唱,对没错,是说唱,了五十二个高贵的形容词,来描述一个很庸俗的概念,人性。
这种烂大街的定义,因为丫拉风无比的表现形式,顺带着这个词也变得很吊。
褚青特讨厌人性这俩字。
经常从嘴里吐出这俩字的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悲悯,好像他们都是超脱的,见了屁股肉和大火腿都湿润不起来的干燥狗。
特别是在艺术作品里,任何一部电影,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一部绘画,他们都可以用人性这个词来解读。
连韩小三发张野旷天低树的风景照,都能被解读成跟郭小四有一腿,这不是人性,还能是什么?
所以哪会章华用华丽的人性概念,忽悠他来演这戏的时候,褚青压根就没上套,他过来,就是想暂时离开女朋友静一静。
好吧,也只有他这么个奇葩,才想得出跑《鬼子来了》这种电影里静一静。
当然了,他本来的想法也许是这样,但自从看了那剧本之后,就觉着,自己非但没能静一静,反倒更憋得慌。
褚青演的二脖子,戏很少。不如出过村趟过河见过五队长的六旺,不如箱底儿藏着八斤白面的八婶子,更不如挥洒写就“立下此约,中日两方”的五舅老爷。
他唯一的故事,就是给每天巡视村庄的鬼子军官准备干净的水,不能早,不能晚。不然就是“一、二、三,把你杀掉!明白?”
他就像个旁观者。看着砍过八大臣脑袋的一刀刘,没了奉旨杀人的底气撑腰后。连个小鬼子都斩不下一点皮肉。看着董汉臣教花屋小三郎如何面目狰狞的叫嚣“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最后,甚至看着自己被酒冢甩沙包一样甩进井里,然后被一袋袋梦寐以求的粮食堵死在井口……
褚青演戏,喜欢琢磨角色。他琢磨过小武,琢磨过马达,琢磨过柳青,现在轮到了二脖子。
人。很简单,他懂,不懂的是戏,这戏,颠覆了他在《地道战》《地雷战》中的传统认知。
他没想到抗战电影还能这么拍,又或许,这压根就不是一部抗战片。剧本齁长齁长,妥妥的喜剧风格,看的时候一直哈哈的笑。结果翻到最后,嗓子眼里陡然尖锐而止,就像笑岔了气,又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
话说这本子里的几号人物:一刀刘、二脖子、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爷、六旺、疯七爷、八婶子……
这一连串搞笑似的名字排列。就像钉在图腾柱上的红布,千百年前的祖宗鞭挞着千百年后的子孙,却把射了精之后的那点烂事儿遮得死死的。
然后。姜闻就这么一扯,才特么发现。坚挺的性器下面,永远是颗软趴趴的蛋。
神秘人“我”。拿枪逼着马大三看管俩俘虏——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马大三也不含糊,把整个挂甲台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得心应手的打着太极,揣着小心思,整部戏里,几乎所有人都如同那软趴趴的蛋。
除了瘫在炕上的疯七爷……
他腿坏了之后就没摸过那把挂在大梁上的猎枪,整天窝在炕上,看着守寡的儿媳妇见天夜里往马大三屋里跑,但他杀过生,见过血,就算碰上只老虎也敢斗一斗。
蛋虽脆弱,里面却是生命,石头虽硬,里面却是死的。但是,有些时候,不需要你去珍惜那个脆弱的生命,而是需要如石头般,原始,粗莽,毫无畏惧的,“咣咣”撞在比自己更坚硬的山壁上,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在挂甲台这个如坟头一样的村里,也只有疯七爷敢不心虚的骂上一句:
“你个王八操的!”
…………
在一部姜闻导演的戏里,特别是他同时还作为一名演员出现,他就能把别人全都灭了,包括把自己也都灭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姜闻。
总体上,《鬼子来了》从造型到对白,再到灯光摄影,无不透着一股子诡异。顾常卫掌控的镜头里,不似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似一个个活生生的鬼。大量的底光晃着每个角色的脸,像涂了层灰油油的假面,不分好人与坏人,都一样的狰狞无比。
“就这么的!就这么的!”
姜闻演的马大三,拿把笤帚疙瘩捅在六旺的脑门上,把他逼到墙角。转过身,挥舞着笤帚疙瘩,用一种看见神怪般的表情,道:“噌噌噌!跳墙就撩了!”
五舅老爷吧嗒吧嗒烟袋锅子,露出一口碎牙,道:“那么的,他叫个啥?”
“没说,他就说个‘我’。”
“那么的,他长的啥样?”
镜头从他的嘴移到脸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马大三。
马大三发蒙道:“没看着,糊着眼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二脖子,也就是褚青,忽地偏头问:“多少人呢?”
马大三急道:“我不说糊着眼呢,没敢看!”
“他到底咋说的?”
“他就说,这俩人先搁你们村,等三十午夜黑,再回来取人。”
穿着碎花小袄的姜宏波,靠在柜子上,脸色不郁,似乎还带着正啪啪啪很欢快的时候,猛地被那个“我”打断的不爽,开口道:“嗯,那伙子人话说的挺厉害。”
“我崩了你这个王八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