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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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和顾正抬着一张桌子挤了进来,上面堆着几个大塑料袋。
长桌停在正中,俩人开始忙活,从袋子里一样样的拿水果,摆在盘里,摞的老高。褚青又掏出个金漆香炉,变出三炷大香,插上去,最后还摸出一条喘气的河鱼,飘着犯贱的腥气。
香港电影人开机,讲究个拜神烧香,最好还要有小乳猪。大陆就没这个习惯,当然后来国内电影市场繁盛,大批导演北上,把这股风俗也带了过去,慢慢的就成了规矩,凡是开机不拜神,自己心里都不踏实。
贾璋柯不信这个,但香港来的监制李洁明劝他搞个开机仪式,不光是祈福保佑,还能激励精神,共同奋斗。
顾正是副导演,褚青是男主,可俩人谁也没把自个当回事,本就是帮哥们的忙,组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都主动伸手。这次也自告奋勇去划拉供品,别的还好说,小乳猪这玩意实在偏门了点,只好拎条鱼代替。
老贾拿着块红布,蒙在摄影机上,自己在前。手捻燃香,一干主创列在身后,端端正正的,顺时针转圈对着东南西北方,拜了四拜。
拜过后,揭开红布,就算完事。
可老贾把香插好后,却傻站了会儿,众人正纳闷时,就见他双膝一曲。居然跪倒在地,动作极为缓慢恭敬的,磕了个头。
擦!玩这么大?
所有人都怔住,顿时处在一种很尴尬的境地。
褚青瞄了眼顾正,咱用陪着磕么?
顾正也哧着牙,拿捏不准,再看看……
好在老贾没给他们太多纠结的时间,只磕了一个就站起,揭下红布。回身对着几十号人道:“《站台》,开机!”
十一月初的时候,贾璋柯就带着几个人到了汾阳,做前期准备。这片子的背景是从1979年开始。所以时代气息是最重要的特征,他对道具组的工作完成情况非常不满意,少见的发了脾气,拎着条九十年代风格的裤子把那帮人大骂一通。
最后。还是自己发动了在汾阳的所有关系,去找十几年前的旧家具和日用品。
这第一场戏,是说文工团下乡演出回来。在路上的一个镜头。
“慢点。”
褚青扶着赵滔上了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又随手把杨莉娜扶上去,左右瞅瞅,没发现梁敬东的身影,撇撇嘴,自己纵身也窜到车厢里。
今天早上出来时,风是细细的,有些冷,但还不至于冻人。结果他屁股刚搭在边上,就觉得脑门一凉,接着头发被掀乱,丝丝糟糟眯了眼睛,然后手背的汗毛抖起,寒意瞬间侵入体内。
“这天,说起来就起来。”
赵滔是长发,样子更为散乱,缩了缩身子,捂着脑袋抱怨。
老贾正准备喊话,帽子忽然被吹的一歪,也愣了愣。
“怎么样?”顾正立即问道。
他抬头看看疏离的天空,道:“先拍段试试。”
“Action!”
一辆蓝皮老解放晃晃悠悠的在田野上行驶,十几个文工团成员坐在后面车厢里。
褚青双手挥动,似模似样的当指挥,其他人嘻嘻哈哈的开始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
像赵滔和杨莉娜她们,唱歌都挺好听的,别人也不错,他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干嘎巴嘴,在里面划水。
卡车从右到左,驶进镜头。余力威没跟着跑,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偏转摄影机,抓到了一截车头,一截车尾。
他背着天光,车上的人看着都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分不清谁是谁,卑小得无足轻重,笑得却开心,歌声欢快,无忧无虑。
这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原词是“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但青年嘛,不管什么时代的青年,某些特性都是相同的,就跟我们哪会唱“太阳天空照,我去炸学校……”一样。
第一天的拍摄,往往都是剧组人员磨合的过程,导演一般也不会安排过多镜头。首场很顺利,接下来就不行了,风越来越大,怕是有六七级的程度,卷着荒野的枯草衰茎,肆无忌惮的袭来。
褚青最后嘴都张不开了,一说话就灌进去满口风。人还挺得住,机器却娇气,不能在野外工作太久,拍一会就得进车暖和暖和。
直到了中午,贾璋柯看情况实在不妥,费时费力,进度又不快,索性宣布收工。
褚青哆哆嗦嗦的钻进车,怀疑道:“我说你不是磕头磕错了吧?你往哪边磕来着?”
这大风起的实在突然,就像老天爷故意似的,老贾也有点吃不准了,挠头道:“我记着往东啊……应该没错。”
“不是方位的事。”余力威摸摸胡子,一拍巴掌道:“你拜神是拜四方神,但磕头就磕了一个,少了!”
“哎威哥这话靠谱!”顾正马上招呼司机,欢实道:“大哥咱调头,回去让他再磕仨!”
…………
《站台》的主要角色有四个,褚青演的崔明亮,赵滔演的尹瑞娟,梁敬东演的张军,和杨莉娜演的钟萍。
他们都是县文工团的,经常下乡慰问演出。平日里就是排练,唱唱歌,跳跳舞,顺便诗朗诵。
要说八十年代的这拨人,算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文艺青年,电影、流行歌、写作、戏剧各种艺术形式,就好像憋了好久好久,一下子全迸发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哪会可是真文艺……
“妈,还没做好?”
褚青穿着身运动服。下面却只有一条红色的秋裤,正拿着大瓷缸子喝水。
一老太太坐在缝纫机前,改着裤腿,头也不回道:“你一下午啥也不干,就等这裤子?”
老太太是正经的本地人,没有表演经验,一口从祖上传下来的汾阳话,直接把他那山寨口语轰成渣。听得是欲仙欲死,要不是有剧本对照。压根不懂啥意思。
张军的姑姑在广州,给他寄来一条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崔明亮窝在县城里,没地方买。又眼热,只好让老娘把原本的裤子改改。
“有啥活干么,我是文艺工作者,脑力劳动。”褚青一手拿着缸子。一手指了指头,自认为很吊的样子。
老太太拿着卷尺在他腿上比了比,道:“啥个文艺。还脑力哩,在家里就得听我的。”
褚青撩起衣服,让她量,道:“你不养我,那我到社会上混去了。”
《站台》里,除了他是专业演员,还有杨莉娜是演话剧出身,别的角色都是由非职业演员来充当。
老太太别看没演过戏,状态特自然,人家就是在过生活,改裤子,训儿子,都是自己熟悉不过的场景。稍微难点的就是背台词,不过老贾很宽容,不要求一字字的重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意思对了就行。
这倒简单了,用老人家的话说:这就叫个拍戏?莫球意思!
“过!下场准备”
贾璋柯喊了一声,扫了扫,似在找人,然后眉头一皱,推门出了去。
余力威在屋里摆弄摄影机,老太太还在踩着缝纫机,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人不做假,说改成喇叭裤就改成喇叭裤,一会可是要真穿的。
褚青赶紧跑到外屋,拎过一板凳,凑到炉子旁边。这是当地的一个老工人宿舍,里外两屋,门口戳着大水缸,旁边是脸盘架,墙上钉颗钉子,挂着个竹簸箕。
两场戏是连起来的场景,崔明亮在里屋跟老妈说完后,就转到外屋,和张军聊天打屁,但现在人家正傲娇着呢……
他烤了几分钟,冷飕飕的两条腿才有了点热度,随意瞅瞅,看着角落里堆着几个地瓜,眼睛一亮。
这货早上没太吃饱,见房主人没在,鬼鬼祟祟的拎来一大的,洗了洗,又扫扫炉盘,拿把菜刀将就着,削成一片片的,摆在炉子上烤。
不一会,地瓜片就慢慢卷边脱水,散出糊糊的甜香。
“威哥。”他扒在门口,压着嗓子唤道。
俩人凑在炉子边,瞬间成了共犯。
“红薯还能这么吃呢?”余力威觉得新鲜,他倒吃过烤地瓜,但像这种充满了吊丝气质的吃法还是头回见。也不怕烫,用手拈起一片,咬在嘴里,点头赞道:“嗯,不错。”
褚青一边削,一边吃,一边问:“他还闹腾呢?”
“是啊,唉,耽误大家。”余力威显然也没啥好感。
他们嘴里的那人,是梁敬东,这货被褚青翘了主角之后……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一直在闹情绪。
因为张军是个短发帅气的潮男,他那特意留一年的头发就保不住了。原本昨天就该剪好的,这货死活不乐意,老贾只好让他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没露脸。
但今天可有他的正戏,必须得剪。
老贾先拍褚青,就是想再给他点缓冲时间,自觉把头剃了,没成想还在耍脾气。马上就该他的戏了,三十几号人都准备完毕,在哪干等着,丫就是视而不见。
这样的性子,难怪连一向好脾气的余力威都看不顺眼。
“吱呀”门被拉开,顾正也闪身进来。
“嗬,外面真冷!”他自动加入团队,抢过一地瓜片,笑道:“有年头没吃这玩意了。”
“怎么样了?”余力威问。
“老贾正劝呢。”顾正又吃了一片,道:“要我说,就是惯的,爱特么演不演,直接踢了,非得顾着情面。”
“话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导演,有自己的想法。”余力威道。
褚青站起身,透过小窗户瞅了瞅,又坐下,撇嘴道:“好家伙,老贾拿把大剪子正跟丫谈呢。”
“甭管他,哎这玩意还真管饱,有点胀了都。”顾正这会功夫能吃了十来片,揉揉肚子抱怨。
“我让你……”
褚青笑道,正想嘲讽,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大喊:“贾璋柯!你特么谁都强*奸!”
三人手里的动作都停住,对视一眼,连忙扔下东西,推门跑出去。
就见片场所有人都站在外围,一角落里,梁敬东和贾璋柯正对持着。
褚青只能看到老贾的背影,就觉得愈加伛偻。听了刚才那话,他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了句:“我谁都不强*奸。”
说着把剪子一扔,转身就走,而且看样子要直接走出片场。梁敬东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哎哎,导演,你别生气!”
“就是,我们再好好谈一谈,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离得近的陶俊和李洁明赶紧拉住,又拦又劝,老贾似乎铁了心,拧拧身子,甩开他们,直接出了这片工人宿舍。
众人就看他走到街上,伸手拦了辆出租,头都没回的上车开了。
“我操!”
导演撂挑子不干,这不能再严重了!大家还傻眼的功夫,顾正先骂了声,反应过来,着急忙慌的跟上。褚青还穿着那条红秋裤,和余力威紧随在后,三人也打了辆车,一溜烟的就开始追。
(晚上还有……)(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心上的石头
“追着前面那车!”
褚青坐在副驾驶位,门还没关上就急忙道。
司机斜了他一眼,虽然对他一身复古的乡土造型感觉很奇葩,但对追车这种难得一见的场面兴奋度却更大,痛快的应了声:“好嘞!”
老贾坐的车直直穿过街道,两边的建筑从小楼慢慢变成低矮平房,人烟渐稀。顾正坐在后面,不停的给他打电话,根本不接。余力威则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哥们,你们都是便衣啊?前面那小子犯啥事了,傻啊!这时候还往山里跑,连棵树都没有,就一只耗子钻里面也能找着。”
司机看那车出了城,一直开向吕梁山区,嗤笑道:“我这车性能好,你说句话,我一脚油门就能拦下来!”
什么眼神儿啊!你特么见过有穿秋裤的便衣么?
“不用,跟着就行。”褚青懒得跟他废话,扭头问:“还没接?”
“没!”顾正狠狠道了声,一拳头捶在座椅上,道:“还拍什么电影!”
余力威忽笑道:“怎么不拍,我们越来越像好莱坞电影了,有粗口,还有追车……”
“别介,等会蹦出一冰山来,都得玩完。”褚青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盯着前面那辆破车。
又开了一会,四周已经没有聚集区,都是荒野,吕梁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司机有些不耐烦,道:“我说啊,直接拦下来得了,就眨眨眼的事。”这货唯恐天下不乱,老惦记显呗一下他这车碉堡的性能。
“真不用,您就慢慢跟着。”褚青汗道。
往山区的主干道,大概是新修的,宽阔平整。就这两辆车在路上,一前一后,空旷得有点森人。
褚青看着窗外的枯树刷刷飞过,忽然觉得自己特疯狂,确切的说,自从干上演员这行,短短两年,就把以前的认知全颠覆了。
他接触到的这些事情,细腻,敏感。火热,纯粹,深沉,复杂……就像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的人各行其是,熟悉规则,并且保持目标。
而自己,则如一个蒙着眼睛的闯入者,没头没脑的扎进去。幼稚无比。虽说也得到了一些实惠,比如钱,比如小小的名声和虚荣,可总觉得差那么一点融入感。他仍然不想摘下这块遮眼布。看着这个光溜溜的世界。
“啧……”
冷风顺着破旧的车门溜进来,他脱下运动服外套,盖在腿上,在腰后系了个结。这样还能暖和点。
从城区出来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前面的车拐上了一条岔道,终于停住。远远看见下来一个人。
这是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前面竖着大大的“禁止通行”牌子。他们跑过来的时候,老贾正坐在路基上,低着头抽烟。
车卡在岔道口,俩司机开始互相交流技术,以及表示对这帮坐车不给钱的烂货们的鄙视。
褚青把衣服翻过来,垫在屁股底下,坐到他身边,仍觉得石头拔凉拔凉的,不由一咧嘴。老贾扭头看了眼他的style,苦逼的脸上也忍不住扯出抹笑容。
顾正和余力威坐在另外一边,脚踩着泛起青白霜冻的草根。
“给我根烟。”
褚青哆哆嗦嗦的,是真冷,急需干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
老贾摸出烟盒,他一把抢过去,点着一根,又扔给顾正。于是,这四个人,每人夹着一根烟,排排坐在路基上,对着没有方向的荒野发呆。
“……”
他舔了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又枯坐了一会,丫实在受不了如此傻缺的场景,嚷嚷道:“我说,咱回去吧,我特么连条裤子都没穿!”
尼玛四个老爷们跟拍琼遥剧一样搁这默默无语两眼泪,还有俩飚车上瘾的司机堵在路口,这叫什么脑抽画风?
可惜没人应他,这货郁闷的抽了口烟,搂过贾璋柯,心道,哥再劝最后一句,你丫再不识好歹,哥就直接扛回去了!
谁知他刚转头,就吓了一跳,立马松开手,往边上躲了躲,道:“老大你不是吧,又哭?”
顾正和余力威也很诧异,看着老贾脸上挂着的泪水,不知如何安慰。的确,这一年对他来说太过艰难,被打小报告,被禁拍,被人骂“你谁都强*奸!”
其实,他真的谁也没欺负过,一直都是被虐的那个,他只想好好的拍电影。可就是这点心愿,如今看来,都困难重重。
“大哥,有话说话,咱能不跟个娘们似的么?”这时候,也就褚青能说出来。
老贾可能也觉得很失态,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呼出口长气,把烟叼在嘴里,没抽,一会又拿下来,点着脚底下的草根,根本没有火星,只冒出缕缕白烟。
褚青看得蛋疼,你倒是吭声啊,这会玩什么行为艺术?
“青子,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半响,他终于开口。
“呃,记着。”褚青点头。
“呵,我也记着,哪会真好……”老贾说着又摆摆手,道:“可能也不是好,就因为是小孩子,所以才觉着好。哪会县里有个计划*生育宣传队,每天都从我家门口过;晚上我还跟一群人挤在邻居家,围着台黑白电视看《加里森敢死队》……”
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自语,缓缓诉说着自己的青春记忆。
“我从小学习不好,我爸我妈给我送到太原去学美术,准备考个美术院校。学校旁边有个公路局的电影院,就经常去看电影。有天放的是《黄土地》,我看完就觉着,学美术有个蛋用!我想当导演!”
褚青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回听他讲自己以前的事情,顾正虽是同学,对这些也不太了解,一时间都侧耳倾听。
“我拍这戏,就是想把那点记忆都拍出来。上大学的时候。就常跟老顾念叨,将来一定得拍,一定得拍,哪会名字都想好了。”
老贾笑道:“可我哪知道,拍个电影居然这么难!”他搓了搓干涩的脸,道:“一开始真没想太多,就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别人都不爱看呢,我也知足了。后来又写剧本,写着写着。就发现从这……”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就冒出股冲动,自己都有点害怕,我居然想拍一部普通人的史诗。”
褚青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唠叨。
他忽略了“普通人”的前缀,脑袋里就转悠着“史诗”这个字眼,瞬间被震住了。喂喂,我这种吃饱了不愁明儿的货,也能跟这个扯上关系。你丫真疯了吧?
老贾顾不上他的吐槽,继续道:“这电影就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不把它搬走,我一辈子都拍不了别的戏。”
“哎这我知道!”
褚青难得有听懂的地方。兴奋的插嘴:“姜闻也说过,《鬼子来了》就是他心里的石头,不倒腾出来,憋得难受!”
他眨眨眼。忽伸出手指,点了一圈,笑道:“你说的那些玩意。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有石头,就特么得搬走,你自己搬不动,不还有咱们呢么?至于愁成这样么!”
这大概是他两辈子说过的,最碉堡的一句话。
贾璋柯张了张嘴,看着他发呆,好一会,“噗哧”笑出了声,配上那垂下来的眉毛,跟懒羊羊似的。
他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