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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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毫不迟疑地道:“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陛下在位这些年必被后人称为‘贞观盛世’。”
李世民两眼发光,仰天哈哈大笑。
“哈哈,好一个‘贞观盛世’,十一年了,朕总算觉得这个皇位坐稳当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笑而颔首。
宫中内侍递上一块巾帕,李世民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将巾帕随手往后一扔,内侍急忙接住,恭敬退下。
“既然如今已是盛世,朕可以松一口气了,辅机,你意若何?”
长孙无忌满头雾水,小心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叹道:“前隋义宁元年,朕劝父皇晋阳起兵,父皇不得已而从之,一年后遂夺取了天下……”
长孙无忌和李靖眼皮猛然跳了几下。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今日说来却大不寻常。
在今日之前,当初晋阳起兵的说法是满朝一致的,那就是当时的秦王“跟随”先帝起兵,这个说法已被写进了史书里,而今日,李世民却说是“劝”先帝起兵。
一个是“跟随”,一个是“劝”,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后面还加了一句“父皇不得已而从之”。
小小改动了一个字眼,当年晋阳起兵的主角和配角完全掉转了戏分,高祖李渊的功绩被一个字眼全然抹杀了,取而代之的,是当今陛下何等英明,从晋阳起兵开始便一直英明到如今……
看似寻常的一个字眼,听在长孙无忌和李靖耳中却大不相同,二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接着飞快对视一眼,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恐怕有篡改史书的意图!
国富,民强,军盛,万邦来朝……历代皇帝想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朝代的皇帝都做得好,人生到了他这个境界,还能追求什么呢?
身后名而已。
李世民想造神,造出的那位“神”正是他自己,从出生时天空有云龙隐现的异象,到成年后各种战无不胜,各种预敌先机,各种英明果决,再到登基后十多年创下一个贞观盛世……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李世民需要这个名声,因为这个名声不仅能极大满足他这个帝王的虚荣心,而且对他的统治有百利而无一害。
篡改史书,这个事情有点严重。别人且先不说,若被魏徵那倔老头知道了,会第一个撞死在李世民面前,临死前或许还会大骂三声昏君。
长孙无忌和李靖讷讷不敢言。
今日君臣泡澡根本就是一场鸿门浴,李世民第一句话便在试探长孙无忌和李靖的反应,见二人没有果断附和,李世民微微有些失望,接着便扔出了第二句话。
“……戎马十数年,勤勉十数年,朕未曾辜负你们这些跟随朕打江山的臣子,也未曾辜负天下子民,如今天下已安,国朝富强,朕……不想再辜负自己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顿觉很心塞,听这语气,陛下又要出幺蛾子啊。
“臣不知陛下何意……”
李世民环视珠光宝气的浴室,叹道:“朕已四十多岁,到了该享乐一下的时候了,这几日朕思之再思,决意重修大明宫,卿等意下若何?”
“重修大明宫?”长孙无忌和李靖震惊地看着李世民。
大明宫,位于长安北面的龙首原,原名永安宫,贞观八年开始修建,原本是修来给高祖皇帝李渊避暑所用,所以大明宫又叫夏宫。
按照工部的图纸,大明宫占地已不能丈量了,而是近八里方圆,也就是后世的三个多平方公里,五百个标准足球场的大小,其中宫阁殿宇共计四百间,亭台水榭不计其数,由此可见工程何等浩大。
那时离玄武门之变已过去了八年,可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的关系却未出现缓和,毕竟李世民不仅弑杀兄弟,还逼父皇退位,这种矛盾不可能化解的,贞观八年,李世民决定修大明宫,说白了其实就是给太上皇李渊找个地方安享晚年,让他好好享受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当然,顺便还带着几分监视和软禁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就是建一个大房子给你,再往里面扔无数金银珠宝和绝世美女,老爹你在里面胡天胡地没人管,前提是关于朝堂国事政务方面你就别插手了,插手就翻脸。
结果大明宫修到第二年,贞观九年五月,李渊却病死了,大明宫仅只修了个轮廓出来,主角都死了,道具自然用不上了,于是大明宫停工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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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章大章……又没分章……昨天下狠心调整作息,所以更新延后了一点,还是0点以前更新比较好,中元节了,少熬夜,怕不小心冲撞了灵界的朋友……(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骄奢之心
重修大明宫不是盖几间房子那么简单,占地五百个足球场的面积,好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要全部盖满宫殿,空地种满花草和湖泊,以及各种亭台水榭,甚至还要有专门的皇家植物园动物园,每一间宫殿内的装饰都要按照最高的皇家规格来布置。
砖瓦银钱且先不说,仅仅是殿内那些奢华的皇家装饰,纵将国库和内帑里所有的宝石明珠全部掏出来还不够。
这是一项浩大繁琐的工程,这个工程足以动摇国本。
长孙无忌和李靖彻底震惊了,他们不知道李世民何时冒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想法。
由此可见,皇帝勤俭的时候,宫里的吃穿用度其实比寻常的权贵朝臣们高不了多少,这些年李世民用膳穿衣,包括出行的仪仗和排场都很节俭,内帑一年结算下来,居然收高于支,略有盈余。
可是,当皇帝打算骄奢淫逸一下,好好享受生活时,一个国家的国库全赔给他都不够,比如现在。
长孙无忌和李靖终于明白今日陛下宣他们进宫的目的了。
目的很简单,试探,吹风,埋伏笔等等,无论怎样的说法都好,反正陛下现在要享受生活了,于是把朝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文武两位朝臣叫来,先获取他们的同意,他们同意了,李世民骄奢的计划才能继续进行第二步。
典型的坑臣啊,好日子你去过,背黑锅我们来……
长孙无忌和李靖脸色有些僵硬了,此情此景,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对。
他们甚至不清楚从何时起,陛下的心态渐渐变了。变得自傲自大,目空一切,在这个刚刚见到盛世曙光的时候,忽然决定停下脚步,告诉大家朕的人生不能太匆忙,需要静静。也别问朕静静是谁,反正朕要享受,要倾听花开花落的声音,要岁月细水长流,总之朕要实现从暴力帝往文艺帝方向的蜕变……
一个寻常人的心态若变化了,影响无非一家,而君王的心态若变了,影响的却是一国。
其实李世民这个决定并不突兀,只是朝臣们未曾发觉罢了。
男人无论创出多大的成就。身后终须有个人约束,这个人可以是长辈,可以是铮友,也可以是一位贤惠的妻子。贞观元年登基后,李世民不是没有产生过骄奢的想法,一朝登上人间至尊的位置,地位上已别无追求,除了享受还能做什么呢?
幸好那时李世民的身边有一位贤惠的妻子。长孙文德皇后,每当李世民开始自我膨胀时。长孙皇后便适时地出现,用各种方法劝谏丈夫,李世民被妻子无数次劝谏后居然还能对长孙皇后一如既往地敬爱,说明长孙皇后很懂得男人的心理,劝谏时从不说重话,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循序渐进地让李世民自己认识到错误。然后自动自觉地改正。
贞观九年,长孙皇后不幸逝世,李世民失去的不仅是一位妻子,而且还是一位时刻在身边约束他的人生伴侣,李世民的身边从此无人再敢约束他。于是彻底成了一只脱了缰的野……马,长孙皇后在世时他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一个个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比如重修大明宫。
长孙无忌和李靖眼皮猛跳。
一位帝王生出骄奢的想法,对一个国家而言简直是场灾难,可是,该如何劝谏?伴君多年,二位重臣也察觉到李世民如今渐生狂妄之心,渐渐听不进劝谏了,贞观九年之前,铮臣魏徵上谏疏的数量最多,那时的陛下纳魏徵之谏者十有**,而且态度非常谦逊谨慎,现在呢?魏徵上谏疏,陛下纳者十不过三四,态度还很不耐烦,看在朝臣们眼里,这已是一个很强烈很直观的对比了。
如今的陛下,再不是当年的陛下了。
“朕欲重修大明宫,卿意若何?”见二人久久不出声,李世民又问了一次。
长孙无忌斟酌了一下用辞,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重修大明宫三五年无法完工,况且大明宫耗费糜巨,若欲动工,须加重民间税赋徭役,此事……不易为也。”
很聪明的回答,长孙无忌不愧是跟随李世民最久的心腹,他没有直接提出反对,也绝口不提自己对此事的喜恶,而是直接用最客观的困难委婉地劝谏,方式很温和。
李世民扭头望向李靖,李靖却比长孙无忌实诚多了,作为大唐赫赫威名的军神,他的性格太直爽,无法像长孙无忌那样委婉,见李世民望向他,李靖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臣是粗鄙武夫,只为陛下开疆辟土,陛下内事,臣不知也。”
回答很生硬,但也算得上聪明,这种事绝不能直接表示态度,赞成的话,会被别人骂成千古奸臣佞臣,史官的笔可饶不过他们,反对的话……惹得陛下不高兴,从此渐生疏远,现有的权势也保不住。
没有态度已是最直接的态度,李世民并不笨,见两位重臣躲闪回避其问,顿时明白了二人的想法。
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李世民忽然展颜笑道:“二卿莫当真,朕不过泡在此浴池里通体舒泰,故随口一说,稍停泡够了,你我君臣再去桑拿里面蒸一蒸,滋味愈发妙不可言……”
“桑……拿?”二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朕也不瞒二位,浴池和桑拿皆是李素那个浑小子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朕试过后难忘,依样也在宫里建了一套,二卿觉得如何?”
提起李素,长孙无忌露出了笑容,连一贯严肃的李靖也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
“那个娃子,总能造出新奇玩意,当然,惹祸也惹得不少,倒教臣等对他又爱又恨……”长孙无忌捋着湿漉漉的长须笑道。
李靖难得地表了一句态:“是个好娃子,英才百年难遇,我大唐不可或缺,臣只望他能多造几样犀利的火器,少添大唐将士的伤亡,便是积了大德了,至于惹祸……年少难免轻狂,再过几年,把性子磨平实了,可为国之栋梁砥柱。”
这番话很中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缓缓点头不已。
“说到李素……”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淡淡地道:“明日,便是他大婚之日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显然也听说了,于是笑道:“臣等已备了厚礼,今日已遣犬子送去,让那浑小子在乡邻里涨几分脸面,臣等日后也好多讹他几斤绿菜……”
众人哈哈笑了几声,李世民摇摇头:“二位不忙的话,明日还是亲自道贺为宜……”
二人讶然,不解地看着李世民。
两位都是国公,而且也算李素的长辈,李素大婚按说只需送上厚礼并遣子侄过去代为道贺便算给足了面子,若是亲自到场,未免不合规矩。
李世民却只笑笑:“还是去吧,此子年纪虽幼,颜面还是要给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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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足颜面算不得什么好心,李世民的皇恩没那么容易浩荡。
让开国重臣亲自道贺李素大婚,李素的婚礼算是名满天下了,夫人未过门便是七品诰命,成亲时诸多重臣功臣参加,如此热闹隆重,李素日后若与东阳公主暗中私情不断,便要仔细衡量一下身败名裂的后果了。
贞观十二年的第十天,李素大婚之日。
…………
婚礼的每一个流程都很严谨,严格按照周礼执行。
因为是皇帝赐婚的性质,而且一个是县子一个是诰命夫人,礼部特意派了一位官员来帮忙指导布置,于是李素的大婚变得愈发像极了一桩政治任务,呆呆板板的感受不到任何喜气,除了从头到尾乐呵呵的老爹李道正。
长孙无忌和李靖果然也来道贺观礼了,坐在李家前堂内,看着大婚一丝不苟地走着流程,新郎李素一直绷着一张脸,死气沉沉如同出席自己的葬礼一般。
观礼的重要宾客不止是长孙和李靖,还有程咬金和一帮军中老将,火器局的几位少监和监丞也来了,长安城里各权贵家的纨绔们来了大半,宾客的人数和地位分量算是很足够了,可大家却分明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压抑,沉甸甸地弥漫在看似喜气洋洋的李家宅院内。
气氛不对,长孙无忌和程咬金等人纷纷互视,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保持着微笑,程咬金还不停针对李素玩笑耍宝,淋漓尽致地演绎何谓老不正经,大家都努力让这场婚礼看起来不那么像葬礼。
李家的气氛不对,许家也好不了多少,今日所有人的笑容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扯出来的。
在这诡异压抑的气氛里,程处默和王家兄弟被点为傧相,傧相就是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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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逢夜色
若换了平日,傧相是要挨打的,气氛越喜庆,傧相挨的打越重,这是关中婚礼的风俗。
按照流程,六礼的最后一步是亲迎,也就是新郎带着男方的兄弟朋友去女方家,风风光光把新娘接来自己家,而男方的傧相便要充当开路护卫的角色,到了女方家,女方的闺蜜和亲友们会用软布将一根根木棍包裹起来,待男方来接新娘时,女傧们便很不客气地抡着棍子朝男傧相们铺天盖地揍去,揍得越重越吉利,越喜庆。
很遗憾,李素的婚礼不走寻常路,选了一位小国公当傧相。
牛高马大的程处默穿着礼服站在许家大门前,如同当阳桥前的猛张飞一声暴喝,吓得许家忙不迭开了门。
许家大门内,一群女傧们举着棍子,犹豫地看着前来迎亲的李素和程处默等人。
或许许家之前已说过李素等人的身份,许家的女傧们也只是一些寻常的商贾碧玉出身,看见什么小国公啊县子啊之类高高在上的权贵,胆气首先便弱了一阵,哪里真敢抡起棍子揍他们?
意料中的棍棒没落下,准备挨打的程处默很诧异,等了许久,才见一名女傧小心翼翼地举着棍子走近程处默,虎口拔牙般悲壮地轻轻碰了程处默一下,生怕程处默咬人似的赶紧跳开。
程处默原本长得一脸凶相,被棍子碰了之后下意识地环眼一瞪,相貌愈发凶恶,揍他的女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棍子一扔捂着脸大哭起来。
这个小风波算是给当日死气沉沉的婚礼增加了一丝唯一的轻松喜意。
…………
当日李素醉了,跟所有醉酒人的状态一样,脑子无比清醒。眼中的一切景象却摇摇晃晃。
不记得喝了多少杯,也不记得送走宾客时程咬金和牛进达等长辈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叹息。
宾客散尽,管家和下人们默默无声地收拾着狼藉的前堂和院子,李道正也喝多了。被下人搀扶着睡在前院厢房里,李家的后院便理所当然归了小主人,后院里除了李素和几位侍侯的丫鬟外,从今日起还要再加一位女主人。
薛管家扶着摇摇晃晃的李素走到后院的拱门处,后院的丫鬟接手,一左一右扶着李素往新房走去。
快走到新房时,李素忽然站直了身子,抬手挥退丫鬟。
丫鬟们很意外,见李素站得笔直。眼中一片清明,全然不复方才晃晃悠悠的模样,也不知他到底真醉还是假醉,但丫鬟们还是小心地放开他的胳膊。
廊下四周无人,李素站在新房的木窗外,静静地沐浴着房内透出的昏黄光晕。
新房内,有一个素未见面的女人,红盖覆面。她或许眉眼如画,温婉如水。坐得笔直端庄,丝毫不失诰命夫人的仪态……
可是,终究只是个陌生人啊。
李素已醉了,最后一杯合卺酒,他真的喝不下去。
在窗外站了一阵,李素甚至能感受到新房内的新娘细细悠长的呼吸。连呼吸都那么的陌生。
不知站了多久,寒冷的夜风穿过廊下,李素的酒意愈发醒了几分,抿了抿唇,竟转身离去。留下新房内的孤灯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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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管家担心地看着李素出了门,暗中遣了两名家仆悄悄跟上少郎君,大晚上的怕出意外。
李素独自走在冷寂的夜里,刚喝过酒,寒风吹在身上格外冷冽,仿佛掉进了冰窟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李素回过神时赫然发觉自己竟走到了熟悉的河滩边。
李素不由苦笑,这个地方真是命里注定的历劫之地,此生的一切喜与乐,苦与悲,皆由此而起。
快开春了,河滩边却比村里寒冷得多,呼啸的冷风不停地灌进口鼻之内,李素迎着寒风,走得颇为艰难。
每次总抱着一丝冀望,期待着河滩边有一道熟悉的袅娜身影静静地等着他,安静恬淡,不染凡尘。
每次的期待总会落空,李素此刻高一脚低一脚,离那块熟悉的地方越近,心中也越来越期待。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李素忽然发觉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
心里一道灵犀,如同夜空里的流星划过,忽然亮堂起来。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得仿佛刻入了骨子里。
一道模糊婀娜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河滩边,面朝泾河,静静倾听着河水的流淌。李素心跳徒然加快,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两步,生怕碰碎眼前的错觉。
那道熟悉的身影似有所觉,竟同时转过身来,二人相隔数尺,互相凝视,黑暗里不见眉眼,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