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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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今太子李承乾与李素早年交恶,这是举世皆知的事,试问太子将来即位。怎会重用李素?不杀了他已经算客气了,反过来说,李素又怎会甘心对太子效忠?将来太子即位后,李素的第一反应恐怕是立马辞官,携家小远遁避祸才是,陛下今日落下李素这颗棋子,根本是一步废棋,完全没有作用,可是再往深处联想一番……
长孙无忌眼皮猛跳几下。眼中瞳孔迅速缩成针尖,目光不易察觉地透出极度的震惊。
圣明英武的天可汗陛下,说任何话,做任何事,自然不可能毫无目的,所以长孙无忌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李素这颗棋子是一步废棋,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对太子已生不满,有易储之心。将来登临大宝,即九五之位者……不是李承乾!
如此反过来推理一番,李素这步棋就说得通了,既然太子不是李承乾,换了另一位皇子上来,与李素自然没有矛盾。重用李素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当然,陛下也不一定会废黜太子,若是没有废除也没关系,帝王处世总会有两手准备,若将来李承乾仍登临大宝。那么李素这步棋,废了也就废了,一个臣子而已。
帝王无情,天威莫测,这句话不是嘴上随便说说的。
长孙无忌不愧是治世名臣,李世民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被他推理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结论,想到这里,长孙无忌捋须的右手不禁有些颤抖,然后惊觉失态,趁没人发现,赶紧放下手,将手拢于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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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来曲江园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说来便来了,风一样的老男子。
他来了,别人就不敢走了,再怎么急着回去与家人饮酒赏月,只要李世民还没走,他们就得像钉子一样钉死在曲江园里。
李素是今日曲江园暂时的主人,见李世民开始迈步往里走,李素犹豫了一下,迟疑地看了看程咬金,程咬金的反应很利落,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把他踹得一趔趄,于是脚步便跟上了李世民,后面一群文臣武将小心地跟着,一大帮人就这样浩浩荡荡朝曲江池走去。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黄色余晖柔柔地铺洒在曲江池上,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池边的杨柳仿佛洒上了一层金粉,映在眼中微微刺眼。
李世民的脚步很慢,闲庭信步般悠闲,走到池边时,李世民回身,见文臣武将们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李世民不由笑道:“今日中秋佳节,众卿都跟着朕做甚?都回去与家人团聚,朕今日批阅奏疏有些乏了,来曲江池随意走走,尔等不必跟着,快回去吧。”
长孙无忌犹豫片刻,与房玄龄交换了一下眼神,于是众人纷纷行礼,向李世民告辞。
行礼过后,众臣转身离去,李素眨眨眼,也像模像样行了一礼,非常低调地混在人群里打算和大家一起走。
刚走出两步,便听李世民冷冷地道:“子正,朕让他们回家,可没说让你走。”
李素神情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自己左右两边的肩膀被大力金刚鸡爪给拎起,程咬金和牛进达微一使力,李素从人群里踉跄后退,一直退到李世民的身前。而程咬金和牛进达却头也没回,拍拍屁股随着人流往外走。
李素又惊又怒,落井下石,好卑鄙!牛进达也被程老流氓带坏了。
看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素叹了口气。
从西州回到长安后,除了李世民当日封赏召见的那天,李素再没与李世民见过面,能躲尽量躲了,倒不是对李世民有什么怨恨,只是纯粹的不想见而已,他很清楚,见到李世民肯定没好事,不说别的,回到长安数月。李世民只给他封了县侯,没安排别的官职,李素这些日子嗨到飞起,若见了李世民,这悠闲的日子怕是过不了了。
李素此刻很想以忧国忧民的嘴脸仰天怆然长叹,没想到今日又落入他的魔掌……
朝众臣的背影瞥了一眼。李世民的笑容有些狰狞。
“李家好大的气派,包下曲江园,遍邀长安权贵老臣老将中秋游园,半个长安城都被你惊动了,嗯?”
李素陪笑:“小子性喜玩闹,亦喜热闹,闲着没事乱请……”
“乱……乱请?”李世民语滞,李素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迅速黑了一下。
李素发现李世民的表情越来越不悦了,心中无比疑惑。搞不清自己又哪里惹他不爽了,吾日三省吾身,于是李素赶紧反省自己,把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在脑海里飞快过了一遍,很快得出结论——自己最近安分得跟鹌鹑似的,然后李素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直视李世民。
我没闯祸你不爽什么?有病吧?
李世民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脸更黑了。想抽他,又觉得皇帝当众殴打县侯不太好。于是神情有些踯躅迟疑。
“长安城的权贵今被你一网打尽,从宰相到老将,该请的都请了,子正啊,朕不太明白,为何子正偏偏不请朕呢?莫非朕在你心里连那些宰相老将都不如?”李世民阴森地笑。雪白的牙齿在夕阳的余晖泛出金光,很恐怖的表情。
“啊?”李素目瞪口呆,原来因为这事不爽?说好的天可汗博大如海的胸襟呢?
“这个……陛下,陛下是真龙天子啊……”李素开始编瞎话。
“真龙天子不过中秋么?不能游园么?”李世民冷哼。
李素朝他竖起中指,是的。中指,反正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道竖中指啥意思,在李世民看来,李素则在指着天,于是抬头往天上看去。
“真龙天子,遨游四海,吞吐天地,降雷霆,施雨露,万民敬仰……”滔滔不绝的马屁送上。
李世民皱眉,显然这番真诚的马屁没有戳中他的……那啥点。
“说人话!”
“陛下您在天上飞呀!”李素露出委屈的表情:“臣哪有胆子打扰陛下的飞翔……”
李世民咂摸咂摸嘴,脸色阴晴不定,拿不定主意该高兴还是龙颜大怒。
话呢,是好话,大概是夸赞的意思,可是……这话为何听起来如此别扭加欠抽?
李素说完后垂手屏气,不出声了。
刚才的马屁够真诚了吧?龙族嘛,自然会飞的,不仅皇帝飞,从李渊到太子,全家都特么在天上飞……
迟疑了许久,李世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龙目一抬,发现池畔不远处,身着华服的许明珠静静站在十丈开外,李世民皱了皱眉,指着远处的她,淡淡地道:“此女,便是你的夫人泾阳许氏?”
“是。”
李世民嘴角轻轻一勾,深深看了许明珠一眼,道:“朕曾听说,许氏当初为了救你,不惜挟制玉门关守将田仁会,逼其发兵驰援西州,可有此事?”
李素心猛地一沉,完了,要秋后算帐了,他一直在奇怪,当初回长安时李世民只封赏,对此事竟一字不提,这段日子他还以为李世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确有此事,臣的内人不知朝廷法度,闯下祸事,是臣管教不严,此事臣一力担之,请陛下发落。”
李世民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成了亲,年岁渐长,到底比以前懂事了,还知‘担当’二字,你可知挟制边关守将是何等罪?”
李素笑了:“左右一死而已。”
李世民眼睛眯了起来,阴沉地道:“你料定朕不舍杀你吗?”
“赏功罚过,臣立了功劳,陛下不吝封赏,臣犯了过错,甘领罪罚,这很公平。”
李世民的表情缓和了一些,道:“你夫人挟制守将发兵驰援,朕知她急于救你性命,亦知她是节烈女子,其行可敬可佩,然而,此风不可助长,否则我大唐境内无论谁遇到了危难便效法你夫人来个挟持边将发兵,大唐礼法规矩何在?法度紊乱,朕和臣子们如何治国?”
李素点点头,平静地道:“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甘领罪罚。”
李世民沉默片刻,缓缓地道:“李许氏千里救夫,节烈可嘉,尔回长安时,朕已封其五品诰命,是为昭彰,然,挟制边将一事恶劣,不可不罚,可收回赐地五百亩,罚俸米三年,泾阳县侯自去大理寺领罪,因事出权宜,可从轻而决,故只需大理寺圈禁十日,以为效尤,为天下人戒。”
说完李世民盯着李素,道:“朕如此处置,你服不服?”
李素垂首叹道:“臣口服心服。”
李世民点点头,道:“既口服心服,明日你便去大理寺自请圈禁十日吧。”
“臣领旨。”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沉声道:“子正,朕这些年南征北战,治下偌大的疆土,人多了,地广了,治理也更难了,帝王行事,身正言正,不可偏颇,门阀权贵,草芥庶民,在朕眼里都是子民,并无区别,如此,朕每决断一事,必能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江山黎民,所以,朕行事只能倚法度和规矩,纵是朕之所恶者,立了功劳,该赏必须赏,纵是朕之所喜者,犯了过错,该罚必须罚,子正,朕这么说,你明白么?”
李素点头:“臣明白,臣甘领罪,绝无怨尤。”
“明白就好,朕罚你,不是罚你这个人,而是罚这件事,做错了就该罚,今日如是,未来亦如是,这句话你须牢牢记住。”
“是,臣记住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后面紧跟着一群宦官和禁卫,不知不觉走进了芙蓉园,李世民抬眼环视一圈,指着一处亭子笑道:“前面有凉亭,走,且与朕进去暂歇。”
李素笑应,隐隐落后李世民半肩,二人走进了凉亭。
凉亭建在芙蓉池中央,四面环水,北面有条狭窄的水榭直通亭内,此时夕阳已渐渐落山,夜幕即临,亭内有些黑暗,早有宦官在亭子四角架起了宫灯。
君臣二人走进亭内坐下,宦官奉上几样瓜果和奶酥,李世民摘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看着周围的湖光山色,满意地点点头,眼睛看着风景,嘴里却淡淡地问道:“子正回长安多少时日了?”
“已三月有余。”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心大,朕晋你爵位,未封官职,太极宫里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你上疏问一声,这三个月里,怕是玩得忘乎所以了吧?莫非你以为朕给你个县侯爵位,你便可以安老终生了?”
李素面色发苦,果断扭头假装看风景,然后露出赞叹之色,一脸沉醉美景不可自拔,浑然物外的样子。(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七章 封官入省
李素的猜测很准确,李世民不会放任他这么懒惰悠闲下去,说实话,李素这种懒散德行很不符合如今的普世价值观,这个年代的人很纯朴,很勤劳,农户种地,商贩兜售,臣子忧国,武将戍边,就连皇帝也是没日没夜的批阅奏疏,处置国事。
全国人民都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人群里冒出一条懒惰闲散以混吃等死为终生理想的狗,就显得非常突兀了。
于是这条狗难免被人鄙视,处处被人看不顺眼,尤以李世民为甚,他最看不得李素一副胸无大志无所事事整天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来打发空虚日子的德行,皇帝都累成狗了,你凭什么这么悠闲?
所以李世民每次见到李素时,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很不悦的,一个明明可以为大唐发挥更多光和热,立下更多功劳的年轻人,老天给了他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本事,却给了他一颗懒得令人发指的心,难怪人在情绪激动时总会跪下双手撑天状,大呼一声“苍天已瞎,黄天当立”什么的疯话……
比如现在,李素故意不接他的话茬儿,假装看风景的样子就很令李世民生气。
“说话!左顾右盼的啥意思?闲散了这些日子,你就没有一丝一毫为大唐再立新功的想法么?”李世民不满地喝道。
李素眼皮跳了跳,忙道:“臣……臣一直想为大唐肝脑涂地,再立新功,随时等待陛下召唤,嗯嗯……”
李世民气笑了,指着他道:“偷奸耍滑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也算是本事了吧?朕问你。回长安到如今已三月余,这三月里你都在做甚?”
李素睁大了眼,仔细回忆了半晌,最后颓然摇头。
三个月,竟拿不出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来证明自己其实生活得很勤奋很积极,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简直是瞎了眼。这时李素才发觉,别人看他不顺眼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吃饭,睡觉,吃各种饭,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姿势睡各种觉……总的来说,臣这三个月还是过得很丰富多彩的……”李素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李世民愕然:“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没别的了?”
李素眯着眼陷入回忆,然后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李世民也叹了口气。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似乎在检讨大唐的教育体系出了什么问题,以致于一个好好的天才少年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头不思进取只知吃饭睡觉的猪……
“书呢?哪怕闲极无聊,看看书也好,这三个月你都读了什么书?”李世民不甘心地问道。
日子过得像猪他忍了,做人总该有点求知心和上进心吧?人和猪终归还是有区别的,不可能真的只是吃饭睡觉。
李素无辜地看着他:“臣……在很多年前便是公认的大唐才子了呀,作出来的诗人人传诵呢。为何还要看书?”
李世民:“…………”
一个人的外号叫胖子,他可能其实是个瘦子。一个人穿得很寒酸,他可能其实是个大富翁,但一个人如果看起来很欠抽,那么……他一定真的很欠抽。
“你说你会作诗,今日中秋佳节,你便以中秋月为题。现在给朕作诗一首,若作得不好,朕可不会与你客气,大理寺圈禁十天改为二十天,速速作来。”李世民怒道。
李素叹了口气。突然恨自己嘴贱了,没事说什么作诗呀,他能记得的就那几十上百首,每一首都是他的隐形资产,将来日子难过了拿来换钱的,少一首就少了很多贯钱呀……
然而相比之下,少圈禁十天似乎更重要,虽然他享受大理寺牢房白金贵宾待遇,但是那种地方能不去尽量不去……
“作两首陛下能将圈禁全免了么?”李素试着讨价还价。
“不行,就一首,作得好你便只圈禁十天,十天不能免,你必须为做错的事接受惩罚。”李世民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素点点头:“臣遵旨。”
站起身,李素面向曲江池负手而立,夜晚的风拂过,脸微凉,凉亭之上,一轮皎洁的满月高高挂在天空,淡黄色的月光均匀地铺洒在池面上的每个角落,摇曳生光。
良久,李素忽然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话音落,凉亭内寂静无声。
宦官宫女站在凉亭的角落里面无表情不吭声,李世民捋须的动作停滞,目光呆怔地看着他。
李素有些讪讪,如此佳作,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掌声才符合逻辑啊……
“好诗!”李素打破了沉默,情不自禁脱口赞道,顺便呱唧呱唧自己给自己鼓掌,掌声非常热烈。
张九龄大大,对不住了,为了少坐十天牢,先借您一首诗,以后……以后恐怕也还不上了。
李世民仍处于呆滞状态没回神。
令李素作诗呢,其实是李世民脱口而出,算是一句气话,因为这小子太狂妄,得了个才子的名头便不思读书,李世民存了教训他的心思,当即令他赋诗一首。
诗这个东西,大半要靠才华的,很多绝世好诗的诞生往往只是诗人心中的一个念头,或是几个很关键很有灵感的字句,靠着这几个关键的字眼慢慢将其拼凑,大部分佳诗的诞生是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过程,要符合心境,意境,要朗朗上口,要不停的翻韵脚,改动格律等等,可是李世民却没想到,李素当着他的面说作便作,而且作出来的这首诗……居然该死的真的很不错!
李世民不得不发呆了,以往李素的诗被他听到,都是外面传扬了很久才拿到他面前的,以大多数诗人的习惯,想必每首诗也经过了好些时光的雕琢修改,外人所吟诵的,自是修改到完美后的成品,今日是李世民亲眼看见他在自己面前作诗,而且是随口吟诵而出,仔细推敲诗里的一字一句,竟无半点可挑剔之处。
李世民想叹气,这小子果然不负才子之名,实在是个妖孽。
“陛下……陛下?”李素小心翼翼的呼唤令李世民回神。
见李素那张脸凑得很近,李世民很嫌恶地将他的脸推远一点:“做甚?”
李素小心地笑了笑,道:“臣已作好了诗,请陛下斧正……”
斧正?李世民苦笑,这首诗……他如何斧正?以他的文才,竟改不了一字半句。
见李世民沉默不语,李素试探地道:“诗作好了,是不是可以把二十天改成十天了?”
等了许久,李世民阴沉着脸,忽然从龙嘴里迸出一个字:“滚!”
“是。臣告退。”李素面露喜色。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冷冷道:“诗才,不过小道尔,偌大的江山社稷,治国平天下可不能靠几首诗就能办到,昂藏男儿丈夫,当有大志向才是。你若无志向,朕帮你立志……大理寺出来后,你便入尚书省,封尚书省都事,参知政事,滚吧!”
李素呆住了。
李世民瞪着他,喝道:“还不滚,等朕抽你吗?”
李素叹了口气,行礼道:“臣谢皇恩。”
看着李素缓缓走出凉亭的背影,李世民的嘴角露出莫名的笑意。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啧!”李世民低声吟诵李素刚才作的诗,摇摇头,叹道:“诗确是好诗,难得的是这份急才,只是诗中为何似有未尽之意?难道……”
良久,李世民想通了,笑意渐渐化为苦笑。
“这小子,还跟当年的毛病一样,凡事总不肯尽全力,做一半藏一半,连作诗也是如此,此诗分明只作了一半,却拿出来糊弄朕,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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