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第4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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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李世民突然爆发,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喝道:“住口!朕是一国之君,三军主帅,军国之事由朕定夺,不须你插言多事!给朕退下,否则朕治你动摇军心之罪!滚!”
李素只觉胸口一阵窒息,久违的混账劲从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冒了出来,眉梢一挑,忽然冷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且难听之极的,可惜李素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嘴便突然被人捂住了,旁边的李绩眼疾手快,冲过来便将他的嘴捂得死死的,差点令李素窒息。
“混账小子,这里有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滚下去!”李绩怒声厉喝,眼睛却不停的焦急的眨啊眨。
李素明白了李绩的意思,同时他也明白,这个时候李世民听不进任何话,无论自己怎样顶撞,对结果毫无作用。
心中一片冰凉,李素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了满腔的愤怒,默默拨转马头,回到了文官的人群中。
郑小楼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目光无神地看着他,却见郑小楼眼中难得地带着赞许的笑意。
“你……很不错,我没看错人,也没跟错人。”郑小楼说着,又重重拍了拍他,低声道:“且耐心等待吧,这是国战,你插不上手的,一切自有君臣安排,无谓给自己招灾。”
李素木然点头,然后望向辽河对岸。
第二批将士已泅渡到一半了,毫无意外的,对岸的高丽军再次列好了阵势,手执刀枪盾牌好整以暇地等着唐军将士。
接下来仍是激烈的厮杀,仍是刀光剑影和惨叫哀嚎,不过李素明显感觉到对岸高丽军的攻势已不如刚才那般凌厉了,或许是因为战损,或许是因为力竭。
第二批将士仍在岸边豁命厮杀时,李世民忽然又下令了。
“第三批,第四批,上!”
轰!
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将士们纷纷下河,嘴里咬着刀剑,奋力朝对岸泅渡过去。
待到这两批将士快游到对面岸边时,李世民再次下令。
“陌刀营,上!”
大军方阵里走出三千名左右的将士,这些将士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们每个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连个头都比寻常的府兵高上一头,背上斜背着一柄两尺多长的宽背厚重的陌刀,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
他们便是威名赫赫,令大唐周边邻国闻风丧胆的陌刀手。也是大唐军中目前最重要的,可以说是战略级的杀手锏,绞肉机。
陌刀营刚下河,前面第三第四两批将士已跟对岸的高丽军交上了手,仍旧是摄人心魂的惨叫哀嚎,仍旧是激烈鏖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的是,第三第四批将士已经用生命将对岸的高丽军防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打开,河水里的将士们趁势登岸,迅速与高丽军杀作一团。
与此同时,陌刀营的陌刀手们也登上了岸,趁着前面的将士厮杀时,陌刀营的刀手们迅速阵列,然后从背上取下长长的陌刀,随着营中校尉一声令下,陌刀在一片激烈的战团中舞动起来。
随着陌刀营投入战斗,对岸的情势终于渐渐朝唐军倾斜。高丽军的士气明显有了颓然之势,显然大唐陌刀手的赫赫威名他们是听说过的,一旦陌刀营列阵舞动,便代表着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果然,高丽军仍在不死心的节节抗击时,陌刀营的刀手们一边舞着陌刀,一边缓缓朝前方推进,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任何敢于靠近它的人和物。
高丽人骁勇好斗的名声果然不虚,饶是陌刀营已经发动,高丽军仍不死心,在将领们的叫骂声中,高丽敌军迅速组织起了一次反扑,瞬间列阵,以硬碰硬悍不畏死地朝陌刀营推进。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高丽军队刚靠近陌刀营,前面两排敌军眨眼间便被绞成了一团团的肉泥,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只见漫天的血肉飞扬,内脏和头颅混成一团四处滚动流淌,一幅如同修罗地狱般惨烈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最后,高丽军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不知什么忽然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然后扔下兵器便抱着头往回跑,有了第一个便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高丽军全线崩溃败退,如潮水般迅速朝后方退却,战场上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和残破的旌旗,兵器,以及无数倒地哀嚎的敌我伤兵。
辽河西畔,李世民淡漠的神情终于拨云见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战局定矣,下令对岸穷寇莫追,原地列阵戒备,全军马上渡河!”
一道道命令传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渡河。
李素骑在马上,静静看着战事从发生到结束,随着对岸一阵震天的欢呼,李素猛地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胜了,高兴吗?应该高兴的。
李素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眼前万众欢呼的气氛,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
无法理解李世民的思维,战争固然是会死人的,但不能因为主帅的固执和愚蠢而白白牺牲人命啊!
看着前方不远处李世民静立的背影,李素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所谓的“千古一帝”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渡河之战刚开始时,他又在想什么?很难理解这位圣明君主的思维。
设身处地,李素不禁思索,如果刚才那一战由自己指挥呢?左思右想,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比李世民的指挥要强一点,至少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刚刚那短短的一战,不到一个时辰,可究竟战死了多少人?李素不敢去算,若是自己指挥,相信伤亡人数至少能少一半。
作为火器局的开创者,李素知道为了这次东征之战,火器局早在两年前便开始加班加点准备,从长安开拔时,后勤军队里押运最多的是粮草,其次便是一车车用箱子装好的震天雷,数量多到不可计量,李素不理解的是,明明火器准备得如此充足,刚才的渡河一战里,李世民有什么理由弃而不用?情愿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取胜利,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的不解,李素却只能闷在心里,这个时候就不要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了,懒得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也不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大军渡河,李素和部曲们混杂在人群里,慢慢地泅渡过去,当然,以李素的怪毛病是绝不可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下河泅渡的。
部曲们在附近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松木,然后将它们并排绑在一起,很快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粗糙的木筏,李素站在木筏上,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表情,云淡风轻地过了河,当然,抖m丫鬟高素慧顺搭着也捎了过去。
辽河对岸,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前军五万人马在李世民的命令下正缓缓朝前推进,剩下的兵马则在辽河岸边就地扎营造饭。
李素什么都不必做,部曲们渡河之后首先便给李素找了个宽敞背风的地方,为他搭建营房,高素慧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垂头沉默地站在李素身后。
看着满地的伤兵,李素望向她,道:“唐军胜了,你有何感想?”
高素慧摇摇头,神情很平静。
“说!”李素皱眉。
高素慧吓了一跳,这些日子相处,聪慧如她早已摸清了李素的喜怒哀乐,她很明显察觉到李素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若是跟他对着干,恐怕李素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百个精壮大汉”可能就不是吓唬她了,他很可能会真的实现这句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俘虏而已,不论遭受到怎样的命运都是理所当然。
“唐军胜了,是意料中事,我能说什么?”高素慧低声道。俏丽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不甘,语气仍有些不服气的顶撞意味,就连她的自称也还是“我”,而不是“奴婢”。
“你们高丽军队伤亡如此大,你内心没有什么感受?”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军国大事与我无关,我自己的性命还悬在半空中,对别人的生死,我应该有什么感受?”
李素盯着她的脸,良久,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的忍气吞声,我都认为你是聪明人,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你的聪明而已,但愿日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素慧脸庞微动,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第八百七十五章 未雨绸缪
战场打扫得很快,也很干净。
没到一个时辰,辽河东畔激战的战场已被清理干净了,敌我双方战死将士的尸首被分开掩埋起来,地上的残肢断臂和头颅内脏等东西也被收拾好了,旌旗和兵器被归拢成一堆,一群手拿书纸的文官们正在忙前忙后,记录此战的战损和战死将士统计。
一切放佛都没发生过,除了不远处高丽军大营里仍然未曾熄灭的大火,以及岸边沙滩上无法清理的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从两军交战开始,李素的心情便一直很压抑。
太平日子过久了,再次来到战场上,李素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怯懦,丝毫不复当年西州城头豁命守城时的从容和决绝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一身盔甲披挂的李绩捧着自己的头盔,来到李素的身后。
李素没来得及朝他行礼,李绩忽然一脚踹来,踹在他的大腿上,李素身形不由自主一个踉跄,身后方老五和郑小楼等部曲眼睁睁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这事儿没法管,人家长辈教训晚辈,打残废了都是活该。
踹过之后,李绩面若寒霜喝道:“显你能耐了是吧?敢当着将士的面顶撞陛下,你昏了头了?刚才若不是老夫拦住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在哪里?”
李素此时正一肚子火气,闻言冷笑道:“我哪来的能耐,有能耐的是陛下,看看这一战打的,孙武再世也比不过他。”
李绩立即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这边后,这才放下心,接着气得抬起脚便准备再踹他,李素身形一闪,躲过去了。
他可没有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当年他老爹抄着降魔法器满院子追杀时,他也照跑不误。
李绩一脚落空,愣了片刻,随即失笑:“难怪听你爹说,你从小就是个混账性子,老夫今日总算见识了。”
李素沉默不语。
李绩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忽然变得和煦起来,朝不远处的一片小丘陵上指了指,道:“陪老夫走走。”
二人缓步走向丘陵,方老五等部曲赶紧跟上,抢在李绩和李素二人的前方警惕地张望,开路。大战刚刚结束,这里并不太平,很难说附近有没有敌军的溃散士卒游走埋伏。
舅甥二人沉默着走了半天,来到一处无人的背风角落里,李绩示意坐下,然后捋着长须笑道:“刚才这一战是不是很多地方没看明白?”
李素此时心中确实有很多疑惑,现在也懒得生气了,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曾经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但刚才那一战,说实话,我没看懂。”
李绩嗤笑:“你当年那叫什么领兵打仗?无非站在城头上一通乱打,谁冒头就杀过去,能跟这种两军阵前交锋相比吗?”
“好吧,就算我没有任何领兵的经验,但我还是知道,今日这场战不是这么打的!”
李绩笑了:“嗯,可算是找到指点江山的机会了,那你说说,今日这一战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李素道:“我知道两军交战免不了要死人的,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作为主帅必须硬起心肠,无论己方伤亡有多大,都必须冷静面对,才能最大限度地增加胜算。道理我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渡河时可以用震天雷炸开一条血路,为我军渡河争取时间和空间,为何陛下弃之不用?他在想什么?震天雷这东西并不值钱,值得用这么多条人命去拼吗?”
李绩笑道:“早知道你会这么问,也早知道你会说一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老夫先把你带到这个无人的地方,由你先泻了火再论道理。”
李素这时也冷静下来了,道:“舅父大人,我已发泄完了,现在我很冷静,请舅父大人为外甥解惑。”
李绩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头,道:“看来确实是冷静了,好,老夫跟你论道理。首先,震天雷是个好东西,而且是个足够震慑敌人的好东西,当年老夫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大战,血战,死战,当年我若有这个东西,很多几近绝境的血战或许便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
深深地注视着他,李绩缓缓道:“震天雷是你造出来的,你不要小看它,它对我们很重要,虽然不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但它能够起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早在当初大军开拔之前,陛下便将我们这些将领召集起来,严厉地告诉我们,震天雷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用之,一定要在战事进入关键且胶着的时候再拿出来,一旦用上它了,就必须达到一鸣惊人,一战定乾坤的效果,所以,平常的小战事别指望用它,它是我们最后的利器。”
李素愕然看着李绩,一脸呆滞。
万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打着这个主意……
直白的说,它仍是用将士的性命换取战争的胜利,只是李世民将震天雷提高到了战略的高度,把它当成了一件类似于战略核武器的存在。
当李绩解释过后,李素沉默了。
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先不论李世民在整个战略部署上的成败,单只论这次渡河之战,李素现在也说不清李世民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看着李素沉默的脸庞,李绩叹了口气,道:“子正,你是老夫的亲外甥,是自家人,老夫不得不说,你啊,心思太重了。你经历过战争,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这般悲悯的心肠可不是什么好事,若为将帅,必将麾下将士们带进鬼门关,为将者之大忌就是不能心存慈悲之念,平日可与将士同吃同睡,甘苦与共,一旦两军开战,就必须完全变了个样子,对敌人也好,对自己的将士也好,都不能存有悲悯的念头,一旦起了念头,很容易影响你对战局的判断,变成冲动昏聩的莽夫,成千上万的将士跟着你可就倒了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战场上唯一能够心怀悲悯的人,只有救治伤兵的医官。”
李素躬身朝李绩行了一礼,道:“舅父大人,外甥谨记教诲。”
李绩目露欣慰之色,道:“你是一块美玉,无须雕琢,浑然天成,微有瑕疵而已,再长些年岁,那些瑕疵自可磨灭,老夫能教你的东西不多,有些地方你比老夫更懂,只是老夫作为你的长辈,比你多活了些年头,这些年头里,有些吃过的亏,受过的教训,老夫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若记住了,将来遇到同样的事,或者可以绕开它们,不必一头栽进同样的坑里,这是老夫唯一能教你的东西。”
李素脸上浮起感激之色,毕恭毕敬地朝他长揖一礼,恭敬地道:“谢舅父大人关爱。”
李绩满意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父亲是孤儿,他的名字是老夫取的,你母亲是老夫的亲妹妹,老夫对你亦视若己出,你是我们李家的麒麟儿,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咱们李家自老夫以下,除了你以外,恐怕再难有人能成气候了,所以老夫对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莫让老夫失望,将来老夫逝去,或许我李家也会遇到危难,那时你一定要帮李家一把,不求风光百世,但有一间屋一箪食几亩薄田赖以度日过活便可。”
李素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不太明白为何李绩突然会对他说这些话,如今的英国公正是风光无两之时,朝中论武将排名的话,李靖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而李绩却必然是无可争议的第二,仅次于大唐战神的二号军方人物,为何今日说这番话竟有萧瑟之意?
看着李素不解的神情,李绩忽然笑了:“莫多想,老夫只是忽有所感罢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和老夫是一朝君臣,如今看来,晋王殿下被立为太子的机会很大,恐怕将来定能即位大统,你与晋王交情深厚,你们是新一朝的君臣,往后前程远大,老夫与晋王殿下终归隔了一层,故而老夫对你有所请托。”
李素是聪明人,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听李绩如是说,李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王师自从离开长安到如今,舅父大人是否听陛下说过什么?”
李绩赞赏地看着他,笑道:“果然是心窍玲珑的人物……不错,上次从蓟州拔营北进,一日路上扎营之时,陛下心绪烦闷,留下老夫在帅帐中闲聊,嗯……老夫上次喝剩下的那几斤烈酒也贡献出来了,和陛下二人对酌到大半夜……”
李素当即恶寒,脸色有些发白。
还自家舅舅呢,转眼就把亲外甥卖了,知不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似是看出李素的不爽,李绩指着他笑骂道:“放心,不牵累你,陛下对你可宠得很,虽说军法无情,但那是针对别人,陛下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难为你的,他还指望你为他建功呢。”
李素这才放心,扔给李绩一记娇嗔的眼神,吓死本宝宝了。
李绩顿了顿,接着道:“那晚陛下和老夫喝了不少,喝到六七分醉意时,陛下说了些心里话……”
李素眼睛眨了眨,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他知道,李世民难得说一回心里话,这些话必然很重要,肯定跟立储有关。
李绩缓缓道:“如今魏王殿下虽说随军出征,但陛下对他并不太满意,原以为魏王经过上次冯渡一案后会自省其身,洗心革面,可惜陛下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发现魏王依旧如故,丝毫没有悔改之心,这些日子行军,魏王倒是经常出入帅帐,而且多次向陛下献策,看得出魏王用了心思,但所献之策皆不可取,这倒也罢了,年轻人嘛,幼稚一点,冲动一点,难免思虑不周,陛下真正觉得寒心的是,魏王这些日子除了献策之外,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进谗言,什么担心晋王在长安监国有失,授予老夫这些将军的兵权过大,此战胜后回朝当改革军制,收回权柄,当然,你李子正作为他的眼中钉,他进了谗言更是不少……”
李绩轻舒口气,脸上的笑意愈深:“魏王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