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汉-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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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目光投向前方,察觉大地忽然开始缓缓颤抖,一条黑线在被暮色模糊了痕迹的天地之间横空出世,浩浩荡荡如河流奔腾,节奏清晰急促,远远看着就像是走在大雾中一样,渐渐近了,才看清那是马蹄上满是蒸腾的汗气,白雾喷出,与落日的余光融在了一处。
这支骑兵,是在马超和韩遂的内斗之下存活下来的,已经是骑兵精锐中的佼佼者。
光是远远看着,刘钰就觉得煞气迎面避来,心口怦怦直跳,忍不住移开目光不去看,却仍然能感到巨大的压迫力——
从每一匹马前进的脚步,每一个士兵的铠甲,收着一点点晚霞的刀刃,甚至是踏成了粉末的泥土中,无声地蔓延开来,回荡在面前的这一整片天地。
这与马超带走的五千骑兵,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这么大的力量……”刘钰忍不住喃喃出声:“姑娘不怕他叛了?”
“怕。”萧若答。
“那……”刘钰察觉到今日自己的话有点多了,想要打出,在反应过来之前却已经问出了口:“为何还放心让他走?”
萧若沉默良久,才答:“我也想让他报仇。”
刘钰怔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骑兵已经到了城下,当先的将领面容不见改,只是沉毅之色愈重。
他翻身下马,在门前站定,刘钰回过神来转头,却见身旁已没了人。
沉重的大门轰然放下……
萧若独自一人出了城。
马超身上还带着大漠里征战留下的风霜,眼圈旁还有些红,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才朝前迈了一步——
瞬间,仿佛是坚持他一路走到这里的东西瞬间崩塌,马超膝盖一弯,便朝前跪倒。
萧若忙走上前,扶住他……
却察觉他反过紧紧抓着她的手异常地用力,抬起头,发现他埋下的脸上有泪水划过。
“我把人都杀了……”他哽咽着,低着头,才开棱角不久,初有胡渣的下颔都在颤抖着,似乎是因为咬牙而忍耐。
萧若心里一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蹲下身敞开了手,接住了他身上的重量……
马超攀附着她的手臂,似乎想索取一点温暖,把头埋在了她的肩上,湿润而温热的液体打湿了重衫。
他终于哭出来了……
萧若总算稍稍放心,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颤抖着的背脊,听他颤抖着开口:“婉儿她跪在地上求我,可我还是坑杀了杨秋。”
萧若手下一停,意识到他说的“婉儿”是杨秋的女儿,也就是方才刘钰所说的那个未婚妻,眼神微微一变。
“杨婉……现在在何处?”
“走了……”马超语气低沉,失神喃喃:“她说此生再不与我相见。”
萧若瞬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却除了“别哭了”这样苍白而空洞的安慰,再想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来。
……
三军在侧,城下一片静肃。
渐渐的城外风小了下来,训练有素的马匹和起兵都像是泥雕一样沉沉地站在原地,对面前这一幕视若无睹。
马超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盔甲下原本颤抖的身体也沉寂了很多,许久许久,再次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杨秋吗?”
不等她答话,又继续道:“他忠心韩遂,又在凉州有威望,如果他活下来,肯定又要再挑起战端……所以婉儿求我,我也没有应她……”
说着,抓住萧若的手缓缓收紧,眉心紧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道:“你想要的忠诚……我都给你……平定战乱……别让……”
语气已近悲音,哽咽不能成句。
“…兄弟分离,母子离散……”
说完最后八个字,马超的声音已经脆弱到绷紧如就要断的弓弦,崩塌再不能吐一语。
萧若听完,怔住了——
杀他家人的是韩遂,但是却是她一步又一步的计谋导致的……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是始作俑者。
这次他回来,她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甚至刚才问杨婉,也是存着要找到她为质的心思。
却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她眼底闪过深深的波澜,收拢双臂,迟疑又迟疑,还是点了头:“嗯,我答应你。”
……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一阵马蹄声响,一骑破开沙尘而来,打头的是夏侯敦。
萧若心里一凛,抬起头。
只见夏侯敦已经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马超跪在地上,萧若蹲着,两人就旁若无人地在三军之前,城门之下,紧紧相拥
“夫人……”
诧异的语气,这称呼便脱口而出:“明公……前几日来信……说徐荣……”提到这个名字,不禁更为头疼:“说徐荣下战书了,若南边对付不了,让你南下支援。”
……
对这条求助的信,萧若的反应是无视……
她移往长安,开始着手招揽人才重建这片废墟,原本只在堳城荥阳推行的屯田制原封不动地移了过来……
地盘大得多,展开效果也大得多……不过才张开告示十余日,深恋关中沃野千里的灾民便因着屯田制的利处慢慢往关中移来。
堳城几年屯粮不少,加上从韩遂那里掠夺而来的辎重,从庶务开始,一层一层文官渐渐能养得活,慢慢建起了与以往都不相同的,正规而森严的文官武将的体系。
只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只封了堳城旧部,犒赏甚多,大有提拔。
马超为虎贲将军,食邑七百户。
范宁为折冲将军,食邑三百户。
余下皆有或多或少的封赏,只是单单忘了夏侯敦,乐进,与他们的部下。
三军也没有异议……因为夏侯敦只是在暗中帮助几次,乐进更是每战必败……
所有人都记得,定乾坤那一战,出力的是范宁和马超……军中的威信,更是以马超为上。
……
公元194年秋,被战火席卷了将近十年的关中大地,随着韩遂逃往西羌,马超带兵剿完剩下的残部,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太平。
同时,南线的曹操在刘备与徐荣大军到达之前成功地击溃了张绣,肃清了豫州,打破了腹背受敌的僵局。
十月初,刘表大军被击溃,退回荆州。
十月中旬,韩遂被驱逐到西羌之地,关中大局已定。
整场大战开始发生转折……
萧若拿下了西线和关中,曹操的大后方就有了坚实的保证,中原,关中连成腹地,原本是秋风扫落叶的节气,陷于绝境作困兽之斗三月的曹操大军,却像是春水破冰,万千气象如银瓶乍破倾泻出的凌厉水浆……一举扛住了刘备和徐荣的联手攻击。
在诸侯眼中最不可信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被围到退无所退,眼看就要以大厦崩塌之势溃败的曹操,与沦为众矢之的气数将近的萧若,竟联手打了一场峰回路转的翻身仗。
一个纵横西凉,一个镇压中原,将就要走到穷途末路的局势硬生生地扳了回来
这场棋局,原本已是死局。
不知何时,一子两子的走势变了,渐渐的变数越来越多,如水流汇成江河,奔流入海般,已带着不可逆转的力量席卷而来……
……
第二百一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长安的人渐渐多了,原本荒芜地走上好几十里也见不到一个活物的街道,慢慢地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些年的战争在关中一带留下的伤口太深,清点下来,大多数的城池人都是十室九空,堂堂一个旧时帝都长安,只有居民十万户。
长安比之更不如,不到八万。
然而光是拱卫一个长安城,至少需要精兵三万。
没有人,就招不到兵,就算招到了,也养不起这么庞大的军队。
将面前厚厚的小山一样的文书推开,萧若揉了揉额头,看见窗外已经黑透的天色,总算明深刻理解了术业有专攻这句话。
这些庶务在贾诩手下就能被轻易地解决,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一般,曹操手下的荀彧也是个中高手,曹操不在的时候,整个兖豫二州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军事内务能毫无偏差的继续运行,很大部分都要归功于荀彧这个尚书令。
然而这些当初看着轻松的事一落到自己的头上,才切切实实地明白创业容易守业难是怎么一回事。
想当初黄巾起义的时候,也曾经所向披靡,逼得东汉王朝摇摇欲坠。
但是事实证明光是用暴力是平不了乱的,黄巾党打一个地丢一个地就是最佳的前车之鉴。
想到这里,萧若揉着额头的手停了下来,望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
要是贾诩在就好了。
虽然已经以凉州刺史的名义设立了庞大的庶务文官,但是这些人做的事就是将各种资料集中起来,然后等着她裁决。
从财政到农务军务,就连军屯内设几个仓库,设在水阴水阳都有好几种方案,这些细小的地方看似不起眼,但一个不妥当,就连锁影响下去,后患无穷。
不得不反复查询确认,细细斟酌,还要确认好时机下决定。
偏偏现在连一个信得过帮忙裁决的人都没有……
虽有意选拔人才,名单看过了,大多都是寒门出身来混一口饭吃的,不会很差,但是也没有出众的。
“这些是自然的,你没有家世没有门第,前不久还被天下诸侯讨伐,即便是朝廷封的凉州刺史,也不会有人才前来投靠。”
马超虽然说话直了点,但现状就是这样。
不管是长成的,还是正长成中的人才,似乎全部都躲了起来,就算她知道名字也一个都找不到。
原因就是她的名望极度缺乏……
那些有傲气傲骨的文人武将似乎都判定了“此子必亡”的结局,把她划入黄巾党一类的乱贼,没有一个肯来共亡,静默地躲藏起来冷眼看这个所谓的“凉州刺史”在时局的更替中如忽然登场般悄然退场。
天下人眼中,一个无门第无根基无门阀的女刺史横空出世就是一个意外。
虽然不如袁术称帝那个笑话这么滑稽……但是也只能换来世家门阀的一哂置之,甚至不当这是一个正统的割据势力来考虑。
这样的矛盾在夺下了有帝王之舆之称的关中沃野之后,变得格外尖锐起来。
……
脑袋里越来越乱,萧若索性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天外夜幕里是一弯新月。
几乎照耀不到任何东西……
从此处往外,长安城千千寂静的宅院都沉默着,没有了战火,更安静得像是死城一样。
完全看不出就在两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拥有过天下最盛大的繁华。
“使君还未睡?”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侍卫问了一声。
“嗯。”她应着,索性走过两步推开了门。
这里是灵帝时期外戚何氏的一处宅院,在长安城中算保护得好的了,庭院中两颗大叔亭亭如盖,藤蔓逶迤,微风吹着落叶萧萧而下,秋意已深。
背后的侍卫很快奉上来厚重的披风,萧若便就这披风盖着肩膀,缓缓在台阶上坐下来。
“还是没有消息吗?”她轻声问。
身后那人犹豫了一下:“使君说的是……”
“华佗。”
“没有。”回答的声音低了下去:“属下搜遍了整个长安都没有找到。”
萧若眉间笼上了一层阴云,紧紧抿着唇,握着披风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再找。”
“是。”
那人答,隔了片刻,又轻声地询问道:“有……徐州的消息。”
萧若扶在门边的手不可察觉地抓紧,抬眼看着那守卫,目光奇怪:“是存是亡?”
那样的目光好像投过他看着谁,寂静而幽深,含着一丝淡淡的不可察觉的笑意,这让守卫觉得芒刺在背:“存……”迟疑着答完,又道:“只是……徐州和刘备联手了……”
萧若眼里闪过诧异之色……
“袁绍似乎也有意加入二人,共讨曹公。”
徐荣有刘备袁绍结盟?
似乎有什么抓着心脏狠狠往下一拽……心底泛起来的隐隐约约的不安。
“这傻子……”不经意间喃喃出口,惊讶得她自己呼吸都停了一下,不禁凛然,放缓呼吸慢慢清理着脑海里繁杂的事,渐渐像有一只手慢慢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浪潮……
“主公?”
直到那侍从唤了好几声,萧若才反应过来。
“主公不……”这些守卫,除了刘钰之外,都是到了长安以后换的,似乎对尊一个女子为主还是有心里障碍,吞吞吐吐地喊完了,就问:“不出兵助曹公吗?”
萧若低了头,想了想,再抬起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罗泽。”那守卫眼神微微一亮。
“罗泽……”萧若重复了一遍:“亲兵队率?”
“是”
“那……”萧若停了停,定定地问:“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那人面色一白……
意识到说错了话,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想起跪下求饶:“主……主公恕罪。”
原本就要招手让他起来,忽看到守在另一边的刘钰投过来的目光,萧若顿了一下,淡淡道:“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
等那人走了,刘钰方苦苦一笑道:“我兵权尽释,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亲兵,姑娘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杀鸡儆猴。”
“就是因为儆晚了,现在给你补上。”萧若立起身来。
刘钰也笑了,缓缓地道:“我曾听闻,古时韩昭侯喝醉了酒,便和衣而睡。掌管冠冕的侍从怕君主受凉,就取了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昭侯一觉醒来,见身上披着衣服,心里很是高兴,便问左右是谁做的,左右回答说是典冠侍从。韩昭侯听了,却下令将典衣和典冠的两个侍从都予以处罚。处罚典衣人,是因为他失职;处罚典冠人,是因为他超越了职守。”说到此处,他回过头去看萧若,笑道:“想来昭侯并非不怕寒,而是认为侵官之害更甚于寒……”
萧若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刘钰话却似乎完了,沉默片刻以后道:“姑娘早些如此,也不至刘钰当日之祸了。”
见他表情并非讽刺,而是诚挚地建议,萧若也不不再看他,转过头,低声说了一句:“你读的书不少,怪我当初没有好好用你。”
刘钰怔了一怔,不知因着月光还是别的什么,眼前忽地模糊了一下。
“姑娘一向只看重徐将军和杨含的。”刘钰轻轻地道。
“说什么傻话呢。”萧若不禁失笑,却不再言语了,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刘钰也怔了,忽然前所未有里了解到,信任这种东西,在她这里,只能失去一次。
接下来的,永永远远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
亲兵虽然无权过问,但是同样的一句话,从马超口里问出来,萧若就不得不回答了。
似乎因为马腾的生死不知而有些焦虑,马超问这句话时眉头微微蹙着:“我父亲是否在曹操手中?主……”停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然,环顾左右除了他以外没有重要的人在场,便不叫了:“你要出兵助曹操破敌吗?”
“出啊。”萧若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唇亡齿寒,出兵只是早晚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徐荣和刘备联手之前,她还想趁机要挟曹操几个条件再说,此刻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要立即派兵过去,事态已经开始朝她没想到得方向发展了……
即便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新多出来的两个敌手。
诸侯中最强大的袁绍……
还有诸侯之中,曾经最不可能是敌手的徐荣。
……
萧若次日派了马超率步骑混合队一万驻往许昌。
附上一张给曹操的回信:“已派马超南下。”自己继续躲在长安建内政……
曹操对此举不满,几天以后,第四封信到了——
“美人不亲至而使小儿来,孤憾之深也。”
看着这封信,萧若表情微僵。
怕她脱出控制,还摆出一副对马超失望的样子,而且口气越来越不像样。
提笔想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回,没有落下一字,把信收到了一边。
只是马超走了以后,另一件事就逼到的眼前……剿匪,他以前干的事搁了下来。
这件事原本可以请夏侯敦或者是乐进代劳,但是萧若并不打算给他们二人任何一个可以在她的军中树立威信的机会,自己的大将出了马超只有一个范宁可用,这人以前是徐荣在堳城之时亲自提拔的,擅长统筹大军,用兵少了几分奇诡,坐镇大军倒是可行,剿些作乱的胡人马贼,有点为难他了。
而西面的羌胡一直不安分,在韩遂逃到羌地之后,更是以为关中有机可趁,不乱地南下滋扰,弄得刚安定下来的民心又惶惶起来。
一面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再为了给屯田制的推行一个安宁的环境。
萧若不得不暂时将内政搁一搁,领三千骠骑北上,一路从长安城出去;只是到了受滋扰最多的安定一带,安定太守出来迎接的时候,却表情怪异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
城楼一带往西看去,天地静寂,炊烟袅袅,草原上倒是有不少马和羊,慢慢走着吃着草,最不和谐的地方倒是自己刚带来的那三千骠骑的扎营之地。
萧若目光里带着疑问;看向那太守……
粗衣素服,看起来清廉,举止儒雅,却不像是擅长带兵剿匪的人。
“回刺史……”太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我也深觉怪异,上月尚有写羌胡南窜,烧杀抢虐,集安定大军,尚且棘手万分,这个月却忽然太平了……一个胡人都未曾见到。”
“……”
萧若沉默了一下,再看他:“……是不是羌胡内部出现了什么内斗?”
“属下也派人查过……”太守蹙着眉,想了想,还是道:“非是,羌胡都说,我等在北面设有营据,不得南进……可是……属下并无多的军队可设营地啊……”
……
有别人的军队在这里驻扎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