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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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玩意儿有个名头,叫做‘录事碑’,上面记载着安乡墩守军与妻口姓名,此外还详列着墩内火器,器械,家具等情况。
“……安乡墩守军十五人,计有夜不收两名:张七四,霍让。墩军十三名,口三十七:夏东润,妻卢氏。王羽,妻赵氏。苏大成,妻马氏。李贵,妻王氏…………
家具:锅十五口,缸十五只,碟三十个,碗三十个。
火器:三眼铳一把,火铳三支,火药火绳全。
军械:墩军每人弓一张,刀一把,枪一杆,箭三十支。军旗一面,旗杆两根,扯旗绳两副,灯笼三盏,梆铃一副,软梯一架,柴堆十座,烟十座,擂石三十堆,牛马狼粪全……”
这种石碑在大明每座墩台都有设立,用意是防止守墩军士逃跑及日后如数验收,其实就相当于是一本难以移动,难以破坏的花名册。若是有人逃了,则按照名单索回来打杀,也是一种威慑。
石碑上面有些刻痕尚新,显然刻上没多久。
董策摇摇头,得请石匠了,又是一份花销。
少顷,王通已经把所有人都给召集来了,大伙儿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董策的背影,没一个人敢说话。石进等人自然而然的上前一步,站在董策身边,墩内已经是顺理成章的分裂成了两个小团体。
董策转过身来,眼神平静的在那些墩军身上扫过。
二十六章 新官上任
少顷,王通已经把所有人都给召集来了,大伙儿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董策的背影,没一个人敢说话。石进等人自然而然的上前一步,站在董策身边,墩内已经是顺理成章的分裂成了两个小团体。
董策转过身来,眼神平静的在那些墩军身上扫过。
他这还是第一次打量这些墩军,面前的墩军有四个,加上他们的家眷子女,一共是十七口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破烂烂,上面布满补丁,脏兮兮的,像乞丐多过像士兵。他们的家眷,更是面有菜色,一看就知道怕是几年都没吃过饱饭了。
只有两个人,气色还算正常。
这就是大明朝的士卒啊!
董策忽然觉得胸里闷得发慌。这个王朝,前期军事鼎盛,太祖洪武帝,成祖永乐帝,麾下几十万虎贲之士横扫四夷,打下了这片大好河山,奠定了大明朝的百世基业。可是到了后期,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文贵武贱,武人地位急剧下降,文官驱使武将如同猪狗。士卒待遇极低,朝不保夕,不少卫所兵土地被侵占,甚至要靠着妻女做暗娼****才能勉强度日。
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打仗,谈什么杀敌?难怪经常几百上千的明军碰上几十个后金兵就一哄而散,溃不成军,这能怪他们么?
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人,又能决定的了什么?
“至少我手下的士兵,绝对不能这样!”董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他开口道:“都说说你们自己的名字吧!”
大伙儿却都是寂寂无声,没一个人敢先说话。董策不由得苦笑,他之前那一番立威,似乎效果有点儿太好了,这些人现在明显是怕他要死。
抻了一会儿,还是一个身材高壮结实,气色不错的汉子先拱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张七四,是墩中的夜不收。”
是夜不收,怪不得,董策暗道。
在大明,夜不收向是各营各堡的精锐,由于危险,能选入夜不收的都是明军中极为优秀的人物,大明对他们的待遇也很是优厚,就算他们死伤,子孙都有优赏,每年终,都司官还要在镇城给他们设壇致祭。
当然,到了这个会儿,什么优待差不多也都没了,只不过他们还是能领到的比的墩军更多的军饷粮食,难怪气色会好不少。
有他带头儿,剩下几人也都是纷纷说了。
剩下这五个墩军分别是两个夜不收:张七四和翟让。三名墩军,苏大成、李贵,还有王羽。
“王羽也留下了?”董策眉头一挑,略有些诧异的问道。
难怪只来了四个人,原来那个在家里养伤呢。
王通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本来王羽也是夏东润的人,不过他给头儿您刺穿了大腿,行动不便,夏东润便把他给扔下了。”
董策点点头,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王羽的婆娘赵氏从人群中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泣道:“董老爷,俺家男人得罪了您,俺给您磕头了,您就饶了他吧!”
说着,额头砰砰的撞在地上,很是用力。
在她身后,两个也就是七八岁,蓬头垢面看不清长相的小女孩子看着自己的母亲不知所措,放声大哭起来。
董策见了这一幕,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温和道:“王家嫂子,你且起来。之前对王羽出手,乃是因为他出言不逊,而现在,我是安乡墩甲长,他是墩中军丁,对我的手下,一律是一视同仁,绝不会打压报复。”
他扫了众人一眼:“这也是说给你们听的。不过,若是王羽还不知好歹,那么……”
“不敢了,他一定不敢了。”赵氏大喜,连连磕头道。
“起来吧!”董策又说了一句,她方自起来。
董策眼神在众人脸上扫了扫,两个夜不收俱是三十余岁,正当壮年,一个高壮,一个矮壮,看上去倒还都是可用。那苏大成干瘪干瘪的,似乎一阵风来了都能吹到,跟董策眼神儿一触立刻便是露出了讨好的笑。而李贵则看上去已经足有五十多了,脸上皱纹深深的,老眼浑浊,只不过那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提示着董策,他不是那么的无能庸碌。
董策心里有了底儿,轻咳一声,道:“自今日起,本官便是这安乡墩的甲长了。本官的性子,以后你们自然是会慢慢了解,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在我手底下干事,都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莫要耍什么小心眼儿!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人稀稀拉拉的应和道。
董策指了指石进几个人:“我这几位兄弟,都是独身,未有家眷,自己做饭也不爽利。因此这晚饭,便着落在你们头上了,你们几家每日轮流为他们做饭,送到房中。李贵,这事儿便交给你去做了。”
一听这话,李贵还有另外几家的男人女人顿时是满脸的苦色,很是不情愿的样子。
按照大明军中的规矩,九边每一镇中都有南兵北兵之分,南兵也即是客兵每月有饷一两五钱,本色米五斗,家丁每月有银二两三钱五分,北军每月止有米一石折银一两。规矩是这么定的,但是能落实下来几分那就不好说了。
明季末年,克扣成风,自上而下,无有禁止。饷银从北京城的中央部阁出来,先得被那些无法无天的文官儿们给刮一层,然后到了地方上,从总督、巡抚、总兵、参将、守备、管队官乃至于是最低级的甲长,都得伸手捞一把。基本上就是三七分,不是给你七成,而是扣掉你七成!
而且就这三成,还不是月月都有。他们的土地多被各级军官侵占,这几年又是连年干旱,产出极少,每个人背后又有一大家子人须得养活,已经是仅仅能维持不饿死而已。这就像是个脆弱的生物链,而现在董策却是要往这个生物链里面塞进来一个东西,而且还是个庞然大物。留下来的墩军还有五家,董策这一共六个人,就算是一家负责一个的话,那也是每日得多支出许多的米粮。
而且看样子,这六位都是大肚汉。若是要养着他们,说不定自家孩子就要生生饿死。
李贵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张张嘴,想要反驳,但是终究是没这个胆量。
董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他微微一笑,道:“我们也不是白吃白喝的。我问你们,原来夏东润每月扣你们多少饷银?”
大伙儿的眼神都投到了李贵身上,他硬着头皮道:“回老爷的话,夏头儿……夏东润,原先每月扣我们多少小的不太明了。不过到手的银子,只有二分七八厘。”
“以后这些银子我就不扣了。”董策摆摆手道:“就算是对你们的补偿,另外,我们还带了些粟米来,先支撑过这个月去,等下个月放了银饷,日子就好过多了。”
说完便是让石进等人将各自带来的米交给王贵。
看着那几包袱加起来得有一百来斤的黄色粟米,众人脸上的抽色都是消散了。
今儿个已经是六月初五了,每月的望日发放军饷,距离现在也就是还有十天的时间,这些黍米,足够用了。他们过去吃的都是高粱米混合上野菜做出来的饼子,很是难吃,里面只有少量的粟米。这会儿个粟米发下去,说不定自个儿还能跟着沾点儿光。
“够了么?”董策问道。
“够了,够了。”李贵一叠声道。
董策淡淡道:“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又是减免银钱,又是交给你们粟米,自认已经做得足够地道,你们若是谁敢以次充好,不给足额,可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道不敢。
“行,那今日事便倒此处,各自散了吧。”董策摆摆手道。
他这会儿心里也是颇为的憋闷,他也想大手一挥,给大伙儿顿顿鸡鸭鱼肉,可这劲儿的吃,但是问题是没钱啊!就这点儿粟米,还是红袖咬着牙从家用中挤出来的,石进几人,都是手里根本留不住钱的货,要么嫖了,要么赌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墩军们各自散去,通过今日这几件事,他们也很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位新上任的甲长大人,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却很通人情味儿的,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在他手底下,只要老老实实的,日子应该也不错。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还是夜凉如水的时候,董策便是起来了。
住房有两排,相对而建。每排住房分为几个小间,每间房内有火炕,外有锅灶水缸碗碟等物,供墩内守军及家口所用。就连这些东西,都是属于公中的物资,而不是私人的,若是调走,是不能带离的。
二十七章 家底儿
第二日一大早,还是夜凉如水的时候,董策便是起来了。
住房有两排,相对而建。每排住房分为几个小间,每间房内有火炕,外有锅灶水缸碗碟等物,供墩内守军及家口所用。就连这些东西,都是属于公中的物资,而不是私人的,若是调走,是不能带离的。
安乡墩已经建成数十年了,据说从万历年中期就已经建好,建造的时候偷工减料,再加上年久失修,这些房屋情况可想而知。大多破烂漏水,门窗损坏,也就是比窝棚强点而已。
低矮,简陋,土坯墙被不知道多少年来的灶火给熏得一片乌黑,屋里屋外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董策所在的房间是靠西的那一排房子从被往南数第二间。
这里阳光最好,最为充足,而且靠着墩台,一到冬季,高大厚重的墩台可以挡住凛冽的北风,带来难得的暖意。这间房子保存的也最完整,门窗齐全,屋顶也不漏水。甚至夏东润不久前还雇人把房子里外给包了一层砖,整修了一番,可惜现在全都便宜了董策。
跟董策一排住的是石进、王浑、周伯,以及李贵一家。王通和周仲则是他派到了那一排,盯着其余的住户。
董策对他们还不是很放心。
起来之后,董策便是照例打了一趟拳,练了一趟枪,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经是过去了。
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董策回头一看,石进抚掌赞道:“董头儿好俊的身手。”
“哈!”董策打完了最后一招,收手肃立,过了好半响,待急促的呼吸平复了一下之后,方才是哈哈一笑:“想学么?”
“想!”石进一怔,然后目光便是变得热切起来。
董策走到水缸前面,装了满满的一桶水兜头浇了下来,冰凉的水泼在炙热的身上,爽利无比。
“舒坦!”他哈了口气,哈哈大笑,转身对石进道:“可惜,想学我也不会教你。”
石进不由得脸色一变,尴尬一笑,正要说话,董策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敝帚自珍?”
石进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不由得更是尴尬。
“我这太祖长拳,董家枪,也不算什么高深的武艺,哪值得什么敝帚自珍?”董策盯着他道:“之所以不教给你,是因为这是单打独斗的武艺,却不是战场上杀人的本事。我要教给你们的,是如何最简单的杀死敌人,保全自己的本事。这个道理,你明白了么?”
石进恍然大悟,不由得心中赧然,抱拳羞愧道:“董头儿,我误解你了。”
董策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能让名震十里铺的黑长虫道歉,我董二也算是有本事了。”
他正色道:“石进,我现在是甲长,是你们的头儿,有时候,我做的那些决策,自有自己的用意,不方便说,也不需要说。我不希望,听到质疑的声音,你明白了么?”石进看着董策,好一会儿之后,单膝跪地,沉声道:“标下遵命!”
董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自己终于是将这个手下彻底收服了。
这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件两件事,而是有了不短的相处时间之后的积累。
在所有手下中,董策最为看重的便是石进,他能打能拼,同时也是不乏心机,心狠手辣,沉稳老练,这样一个人,用好了那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他把自己的湿衣服洗了洗拧干,晾在屋子前面的绳上,进屋擦干了头发,换了一身儿干净衣服。
再出来的时候墩内已经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做饭,一股烟熏味将围墙内的空间笼罩住。
董策正蹲在地上用一支杨木和硬猪鬃做成的牙刷蘸着盐刷牙,这是红袖为他准备的,像是这种日常使用的小东西,红袖给他备了很多。包括一床干净的被单和薄单被,若不然的话,让董策睡在夏东润曾经用过的肮脏被褥上,他还真是受不了。
王通走过来,一看那些晾着的衣服,道:“董头儿,您衣服还自个儿洗,交给咱便是了。”
董策漱了口,看着他定定道:“听清楚了,王通,我之所以准你跟着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一个能够给我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的奴才,而是看重了你的机灵,你的本事。别妄自菲薄,你不比任何人差!记住,王通,我们是军汉,是要杀东奴的军汉!不是奴才!”
听了董策的话,王通不由得愣住了。
董策已经转身走了,他却还呆立原地,若有所思。
等到了太阳初升,李贵也把一簸箩饼子送过来了。黄橙橙的粟米饼子分量十足,又香又软,此外还有一些小咸菜儿,大伙儿吃的都是香甜。
在这个时代,能吃到这些东西,当真算是很幸福的了。
吃完饭,各自去下地忙活,而董策也是准备今天的正事儿了——清理家当!
这是董策最看重的一件事,现在手里有多少牌,直接决定了他以后的大计划会完成的怎么样。
墩内几乎所有的家当全都存放在大门旁边那间库房里头,董策当先走进那库房,石进等人跟在后面,手里都拿着火把。
兴许是因为存放的东西比较重要,因此这库房都是由大青砖砌成的,地上也是铺着砖,门是上了锁的,连个窗子都没有,里头黑漆漆的。
这门不知道多久没开了,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恶心味道。
几人都是不由得掩鼻,董策却是心下一喜,只要不是发霉的味道就成。
里头大约有七八米方圆,空间很是不小,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怕是得有个好几年没清理了。
一个边墩的库房,军事重地,竟然几年没有清理,对此董策都不想说什么了,心中只是一阵无力。这些时日以来的,董策看到的积弊,当真是不知道多少,而他看到的这些东西,放眼于整个大明,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这大明朝,当真是烂到了根子上,朽到了骨子里。
他扫了一眼,当即是分派了任务:“王浑,你清理北边儿,周伯周仲,你们两个清理东边儿,石进王通,你们清理南边儿,我清理西边儿。把所有完好的武器包括折损的不太厉害的,全都挑出来拿到院子里面晾晒,不认识的东西不要乱动乱碰,拿来给我过目。明白了么?”
“是,头儿!”众人轰然应诺。
王浑嘀嘀咕咕道:“凭啥俺一个人干一面墙?”
董策眼一瞪:“王浑,你在那儿放的什么怂屁?”
王浑脖子一缩:“没啥,没啥!”
这夯货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是服气董策,跟猫见了老鼠也似。
董策下了命令,大伙儿便是纷纷行动起来。
一时间,库房内烟尘弥漫,碰冷哐啷的声音不断响起,几个人翻箱倒柜就跟抄家的悍匪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东西。
这里灰尘实在太多,董策有心想先撒点儿水把这些灰镇住,但是考虑着这里面不少东西是怕水的,尤其是火药火器,也只好作罢。
董策掩着口鼻在西边儿上下捯饬着,越是翻弄,他的脸色便越是阴沉。
看得出来,西墙底下,本来是放置着一个很大的架子,足有一丈高,一直通到了房顶上。这架子分好几层,上面放满了弓和箭支。但是这会儿,架子已经坍塌了,木头架子,烂木板,到处都是,其中还有许多弓和箭,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堆。
董策身后在地上搓起一般木屑来,是那种极细的,因为虫子咬噬而形成的,可见应该是虫子咬坏了根基,然后架子承受不住上头的重量,因此倒塌。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倒塌打的时候动静儿也不会小,却没人发现,或者是发现了却没人在意。
董策沉下心,不再理会这些,伸手在这一堆破烂里面扒拉着。
有的弓中间折断了,有的弓弦裂开了。还有的看似完好,但是一拉就开,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烂木头做的。
弄了一大顿,董策得出了结论,这些军械之中,损坏的达到五成,不合格的占了两成,剩下三成才是可以用的。
石进他们几个那边也差不多,都是好的少,坏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