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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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策扫了一眼,脸色便是一沉:“孙六子怎地没来?”
这几日董策的名头儿在十里铺中已然流传开来,俨然是比孙如虎更凶狠的一个角色,众人对他显然是很畏惧,他一开口,都是一个哆嗦,身子往后一缩,不敢说话,都把目光投向了王氏。王氏声音中带着哭腔儿,战战兢兢道:“董哥儿,哦不,东家,俺家男人折了胳膊,这会儿正在家里养着,实在是没法子干活儿啊!求您开恩,别追究了,他的活计俺都帮他干了!”
说着眼泪便是簌簌的下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董策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是沉着脸硬声道:“好,这是你说的。孙六子那些腌臜事儿,我便不与他追究了。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乱了,这些活计,却须得你一个人做完,若是误了收成,我可不饶!”
“是,是,谢东家开恩。”王氏感激不尽,又磕了几个头额头都青了方自起来。
董策扫了众人一眼,缓缓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东家,你们安心干活儿便是,收的租子还是五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这些,都不变,你们也不用担心。”
他说完这些话,明显几个佃户都是松了口气,纷纷称见过东家,乱七八糟的见了礼。
“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前几日,因为孙如虎那档子事儿,你们都没下地,耽误了两天农时,咱那地里已经是比别人家的晚许多了,可得加紧干,免得耽搁了农时。”
众人赶紧应了。
董策让大丫在家陪着卫红袖,自带着二丫和一干佃户出去。
门口停着两头牛一匹马,还放着一些农具,牛马都是有油光毛儿亮的,很是健壮,显然喂养的不错。
这牛马都是孙如虎的家产,却不愿意费自己的草料功夫,是以都放在佃户家中喂养,非但如此,一旦喂养的有些不好,立刻就是怒骂毒打,是以这些佃户也是不敢不尽心尽力。
一百三十亩田,一座宅子,一匹马,两头牛,一些农具,四家佃户,两个下人。这便是现在董策手里的全部财产了。
他本来以为孙如虎当了这么多年的总旗,总该攒下一些家业来,却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昨天一翻账本儿才知道,原来除了这些不能变卖的不动产之外,家里只剩下八两杂色银,两石小米,八斗白面,二十斤鸡蛋,厨房里还挂着五只熏鸡。
原来孙如虎生性好赌,十里铺没有赌场,或者说十里铺的人穷的根本没钱赌,他便跑去镇羌堡去赌,又一次还跑到了阳和卫城去。十赌九输,何况他在那儿还是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此次输的底朝天,再加上还要养着石进这五个没田没地不干活儿的打手,当真是四面透风,左支右绌,能攒下这点儿家底儿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些粮食钱财,再加上董策每月的军饷,若是紧巴紧巴的话,支撑到下一季收粮食也够用了,但是董策手头上可是急需用钱的,这点儿根本就不够看。
那名叫刘七的佃户小跑两步,在马边跪了下来,整个人跪爬在地上,看着董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东家,您上马!”
董策先是一怔,然后便是了然,这孙如虎一个芝麻小官儿而已,架子还真是不小。
他也无意更改,一踩刘七的脊梁,轻巧的便是上了马。
刘七站起身来,牵着马,趾高气扬的走在最前面,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看其它几个佃户的时候,下巴都是扬起来的。
别的佃户看他,则是一脸的艳羡,只恨自己反应慢了。
原来这个差事,过去一直都是孙六子的专利,他也是靠着这等小手段,讨得孙如虎欢心,因此比别人家多分了十亩田。可别小看这十亩田,相同产量的话,到了打粮食的季节,能多捞到不少,平素里日子就能阔绰很多了。
大伙儿心里暗暗懊恼,怕是刘七要得好处了,我怎地刚才就没反应过来?
一行人向着城外而去,见者无不侧目,看到昂坐在马上的董策,也只能从心里感叹一句——董二郎真是出息了。
很快便到了城外,穿过田间小路到了自家的田边。
原来那二百三十亩田,其中一百三十亩是租给了这些佃户,剩下一百亩,则是孙如虎自己种着,他自然是不下地的,不过有大丫二丫这俩丝毫不输壮汉的健妇,再加上一些强行逼来的免费劳力——比如之前的董策——却也是能忙得过来。
董策送给许如桀的就是那一百亩,不过田契还在蓑衣渡的家中,却是现在没办法拿过来的。把那些田送出去董策也不怎么心疼,反正自己留着也没办法种,何不拿来换一顶官位?
待到了地头儿,董策道:“一百三十亩地,孙六子家四十亩,冯三、赵泰、刘七三家各自三十亩,王家嫂子,你一人这四十亩地也忙活不过来,便匀出十亩地来给刘七家吧!”
刘七大喜,忙不迭的称谢,王氏也没什么话说,毕竟以孙六子干的那些腌臜事儿,董策把她撵出去都是轻的,更别说割出十亩地去了。
众人看着刘七,眼中都是十分的羡慕,心中琢磨着怎么也讨好讨好东家。
他们的表情董策尽入眼底,前世的时候董策年未弱冠就把十几家店百余个员工管的服服帖帖,更别说整治他们的。
刘七这般讨好,这般上道儿,董策自然就要做出奖励,这样别人才能效仿,最后得益的始终都是董策。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他从来是不吝啬的。
“耕牛刘七家和冯三家先用。赵泰,你和你婆娘还有王家嫂子先帮着挑水。”董策大手一挥:“好了,各自去干活儿吧!”
众人各自忙活起来。
晋北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种植最多的还是粟,也就是谷子,民间俗称小米的。尽管小麦在北方已经是占据了农作物中占据了绝对统治的地位,但是这片古老厚重的土地上,还是坚持着传统。
十六章 任命
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恪守传统,而是因为这片曾经密布着森林、草原、水土丰美的土地自五代以后以来便是变得越发的干旱,而谷子耐旱,产量也相对稳定,反而是更适合在这里生长。
在中原地区,一亩地能打下大约一百五六十斤的麦子,而在这里,能打下八十斤就算是不错。而若是好的光景,一亩地倒是能打下一百七十来斤的粟米。
谷有春夏之分,春谷农历三月末,夏谷农历五月中下旬种植,十里铺附近种植的都是夏谷,这会儿也正是农时。毕竟谷子喜高温,若是种的早了,反而是搭上种子,怕是连苗都发不出来。
许多庄人都在田地里忙着,翻地、浇水、运肥,播种,一派忙碌的景象。
董策下来走了走,干燥的田地中蒸发出一种古怪的气味。
男人们的赶着牛,牢牢的把着犁,手上用劲儿摁下去,对自家耕地进行深翻,女人们则是随在后面,用耙耢整地,将耕翻的土壤耙平耙细,还有的则是去挑水浇地。
家中有耕牛的人家很少,大部分都是男人把绳子套在自己肩膀上,弯着腰,努着劲儿,极为艰苦的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充当了耕牛的角色,没多大功夫就累的半死不活。
谷子虽然耐旱,却也不是不需要浇水的,董家的田离河边很近,只有半里地不到,是以挑水浇地也很是方便,别的人家就没那么走运了,有的隔得远的,肩膀上压着两个沉重的水桶,一趟下来就得喘半天,效率极低。
董策看着皱了皱眉头,却也知道,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别人家的事儿可不是好管的。
其实在十里铺的东南面原本有一些水池与水渠,引了河水灌溉,只是那是万历年间组织军户们修建的水利,距离现在已经是几十年了,年深日久之下,这些水池水渠大多淤塞,积水难存。如要清淤补漏,是非常费工耗资的事,除非是上面官府拨钱,动用上千个劳工才成。十里铺是真穷,确实没钱,便是有钱也给许如桀划拉到自己腰包里去了,他贪婪狠毒,尸位素餐,整日价就知道捞钱贪污,哪里会管这些事儿?
其实十里铺这还算是不错的,毕竟还有条河,河里还有水,天下大旱,已经有月余滴雨未下了,晋北许多地区,粮种撒下去,连苗都出不出来,产量极低,一亩地能打下五十斤粮食就算是不错。
这个时代的粮食产量,实在是太低了,跟他前世时候那动辄亩产上千斤,几千斤根本是没法儿比。
实际上在这片土地上,小麦、谷子、稻米的产量从秦汉一直到新中国建立,几千年来几乎就没变过,毕竟水土条件,粮种素质,耕种技术一直也就那样儿。一直到七八十年代之后,工业化肥广泛应用再加上各种新型粮种的出现,产量才上去。
各人都有伙计,董策便下了马在这田间地头瞎溜达,若有所思,大伙儿也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了都是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问好。
中午的时候二丫和各自佃户的家人们过来送饭送水,众人便在田间地头大柳树下头吃了,下午接着干活。
到了傍晚的时候,忽然从城中驶出来几匹快马,董策眼尖,看的分明,这几人正是许猛手底下的许家家丁。他们出了堡门便是分别往不同方向驶去,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各军丁百姓,都在衙门前集合,许大人有要事宣布!”
其中一骑径直向着董策方向过来,到了董策面前,翻身下马,脸上还带着笑意,客气的拱拱手:“董哥儿,大人着你过去一趟,可是大喜事。”
看到他的表情,董策心里便是一定,知道那事儿成了。
这才过了一天半,没想到许如桀的效率还是挺高的。
董策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从兜里摸出几个铜钱来塞到那家丁手里,笑道:“家中也无余财,一点儿小意思,拿去喝口茶。”
那家丁接过,笑逐颜开,向着董策一翘大拇指:“董哥儿仁义。”
在许如桀的命令下,许多军户百姓汇聚成人流,都是纷纷向着堡中衙门前面广场方向行去。
毕竟乃是军户,这堡中的百姓,男丁都是军兵的身份,跟民户不一样,许如桀传下来的命令。这算是军令,自然是都要去积极集合,总体来说,虽然大明后期卫所兵孱弱,作为大明精锐的边军战力也不怎么样,但是比起那些从未见过血的百姓来,还是强的太多了,至少组织性这些方面要好很多。
当董策等一行人到了地头儿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是站满了人,大伙儿都是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向那所谓消息灵通的人氏打听着,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许大人召集大伙儿都过来。
一般来说,这么大动干戈,都是些宣读上差命令,向众人宣布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
见到董策一行人过来,大伙儿都是纷纷的让开一条道路,有的那关系不错的,还都向董策打招呼,唤一声董哥儿或董二郎。显然现在他董二的名号已经是在这十里铺打响了,不过也有那不假辞色的,都是有个总旗或者是小旗的衔儿,在堡中有些职差身份的。不过他们也是不敢招惹董策,毕竟董策给抓进了衙门,结果却是毫发无伤的出来,而石进那几个人,可是都给打的半死扔出来的,大伙儿都分明看在眼里。
这就让他们对董策看不清了,这董二郎是不是攀上许大人的关系了?怪不得行事如此的肆无忌惮!
这样一来大伙儿就心里有了心思,这董二郎,暂时是不能招惹的。
董策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队伍的最前头,面色沉凝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紧闭的大门才打开,许如桀当先走了出来,他今天穿的很正式,一身青色的武官常服,上面绣着径一寸的小杂花,腰间悬挂着素玉腰带,戴着黑色的帕头,百户是正经的六品武官,他胸口的补子上绣着彪的图案。
在许如桀的身后,还跟着许猛等一干家丁,都是人人披甲,手摁在腰刀上,面色沉凝,气势肃然。
当他们从门内走出来的时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便是消失了,变得针落可闻,众人都是满脸敬畏的看着他。
许如桀这一身官袍加身,当真是威风赫赫,目光一扫,众人纷纷低头敛目。
许猛上前一步,喝道:“众军士叩拜。”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磕头道:“叩见大人。”
董策也是随着众人跪拜,口中翕动着,他眼光扫过许如桀,心中充满了艳羡。
这一刻,董策也是深深的理解了在这个时代,‘官’这个字,代表的那深刻的含义。
这象征着权威、尊敬、畏惧、金银、美人儿、享受不尽的奢侈生活,在这个时代,官,就代表着一切!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还不是因为读了书能做官么?
许如桀不过是一个区区百户而已,大明朝武官序列中仅在小旗、总旗之上,倒数第三低的级别,就足以令千人俯首,决定这方圆数十里中所有人的命运,予取予求,肆意鱼肉。
“一定要做官,做大官!方自不枉活了这一次。”
董策此刻更是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意志。
许如桀微微点点头,许猛又喝道:“起身。”
众人这才敢起来。
许如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沉声道:“在此晓谕众军兵百姓,镇羌堡夏千户传来命令,闻十里铺军丁董策,勇武能战,刚毅果敢,特擢升为小旗衔儿,调用为十里铺下属安乡墩甲长。原安乡墩甲长调回十里铺,另有任命。”
读完之后,他把文书放回袖子里面,淡淡笑道:“董策,恭喜啊!”
听完这道命令,广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董策身上,目光中有惊异,有敬畏,有嫉妒,更多的则是艳羡。
官衔官衔,官和衔,是分开的。像是大明朝的军制中,一开始官和衔是一体的,也就是说,你身上有了百户的衔儿,那么你就管着一个百户,手底下有一百一十二号儿人。到了后期,尤其是卫所制崩坏,开始大量募兵之后,这种情况便改变了。就以边镇为例,镇羌堡属于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镇下属分巡冀北道所辖北东路之辖下,在大同镇以降,大致是六级的军事单位,大同镇——冀北道——北东路——镇羌堡——十里铺——安乡墩,这就是一条线儿。
安乡墩有甲长,十里铺有管队官,镇羌堡有守备有操守,冀北道下辖北东路有参将,大同镇有总兵,这些都是官,而不是衔儿。
在这种情况下,像是小旗、总旗、百户,就跟后世的军衔差不多了,有衔儿未必有官,衔儿很高,手里没权也是白瞎。
十七章 老成之策
像是十里铺及下属四个火路墩,一共只有六个官的名额——十里铺管队官、贴队官,四个火路墩的甲长。其实在十里铺中,有不少祖传的军户,由于祖上的荫庇,身上有小旗总旗的衔儿,但是却无一官半职,照样屁都不是一个,过得也不一定比寻常军户更好。
而董策,却是一下子从一个普通军户,不但有了小旗的衔儿,更是当上了火路墩的甲长。三天时间,从一个任人欺负的傻子变成一墩之长,这种转变让他们有点儿心里无法接受。
更别说,火路墩甲长,这可是个好差事。
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兵丁,有实权就不消说了,而且每月都能侵吞一些军饷,这也是人之常情,每年都会往下面这些火路墩调拨一些物资,这其中不也有抽头儿?
这还不是最肥的。
火路墩主要的职责是瞭望警戒,因此一般建在高处,四面平坦,周围耕地颇多,这些耕地有的被侵占了,有的则是由于鞑子的屡次入寇而荒废了,役使墩军耕地干活儿,来年也能打下不少粮食,这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总之是好处多多。
有些心思灵透的,更是已经可以断定,这董二郎当真是不知道使出什么手段,竟是攀上了许大人这条线儿,若不然的话,许大人怎地给他这般好处?虽说这任命是镇羌堡操守千户官下的,但是大伙儿谁不知道,十里铺下头这四个火路墩甲长任免,还不就是许大人的一句话?
他们这种猜测,对董策并无什么坏处,反而是避免了不少麻烦,也省了他浪费口舌去解释什么。
董策上前两步,规规矩矩的给许如桀磕头,道:“小的多谢大人抬举,感激不尽。”
许如桀微微一笑,勉励道:“好生做事,切莫辜负了夏大人和本官的期许。”
董策自是恭敬的应是,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
许如桀虚虚扶了一下,董策便自起身。
许如桀扫了众人一眼,摆摆手道:“今儿个事儿就到这儿,天时也不早了,都散了吧!”
待众人散去,他对董策道:“你与我来一趟。”
董策心里对他打的是什么算盘自然是心知肚明,果然,随着许如桀进了府中,来到后院花厅,许如桀喝了口茶,撩了撩眼皮,开口便问道:“田契呢?”
这一句话,便是把他之前靠着官服权威,靠着身后兵丁衬出来的威严气度给扒拉下去大半,董策微微弯腰,恭敬道:“大人请恕罪,那田契就在小的家中,只不过路途颇遥远,是以一时间无法拿来,不过请大人放心,小的定然是不敢欺瞒大人的。”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许如桀轻哼了一声,又道:“只是现在,却已经是农时了,你……”
董策也是一点就透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道:“那些地产已经是大人的了,如何处置,自然是大人说了算,小的却是不方便说话了。”
许如桀满意的看了董策一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本官便也不与你客气了。”
他从桌子上拿了一封文书递给董策,道:“这是任命你为安乡墩甲长的文书,拿着去上任便是。”
说罢摆摆手:“去吧!”
“是!”董策老老实实谢过,接过文书告辞离开了。
整个过程许如桀别说是着人给他奉茶了,便是连坐都没让坐,可说是很失礼了,不过以两人的真实关系,许如桀能给他好脸才是奇怪。
待董策离开之后,花厅的屏风后面转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