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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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想了想,说:“噢,那就差不多是你表姐那样。”
母亲说阿晴是一个“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女人,从人到文。
那个晚上,天舒随母亲口外婆家,天舒去找表姐,阿晴躺在破旧的竹榻上,倚窗,听着港台流行歌曲,手里捧着张爱玲的《白玫瑰红玫瑰》。
“姐姐。”天舒叫。
阿晴婉约回首,淡然一笑:“来了?”
这一刻,天舒似乎看见一个富裕优雅、旗袍盘发、麻将香烟、宴会舞厅的小女人向她走来,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人。母亲真是绝顶的聪明,她通过阿晴让女儿理解了一个难以界定的概念,又通过这个概念让女儿了解难以形容的阿晴。
后来,天舒读了一些阿晴发表的散文,更是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阿晴的文字是纯粹的小女人文字,还是那种有钱有闲的粉领一族,那种卧在家里写独白的女性。阿晴说,我哪里是什么娇生惯养之辈,我十岁就做全家人的饭了。那么惟一的解释只剩下受“小资产阶级情调”影响太深了。
阿晴直言不讳地说,现在的女人都不够女人,以前的上海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如今的阿晴已经生活得相当有面子,住在寸土寸金的海湾边,这里的房屋没有低于百万元的。阿晴开的是BMW车,还有游艇。如果说美国汽车的普及程度相当于国内的自行车,那么有游艇相当于中国有汽车的人,算是有那么些钱吧。只是阿晴年轻的外貌与殷实的家当之间的反差,给不少人实在留下了无穷的想象。因此,她不太交中国朋友,不是有意避开中国人,只是想躲过那些闲言碎语。
阿晴至今未婚,男朋友却不知谈了几个,天舒谁也没拿着当真。偶尔表姐冒出个人名,她才知道,改弦易辙又换人了。现在表姐与男友老金合开一家电脑公司。
许多年后,“小资产阶级情调”已经由带有政治色彩的话语转变成调侃的一句戏言。而天舒在北加州见到阿晴,仍认为这是对阿晴最好的描绘,天舒这么觉得。那么母亲不是聪明绝顶,是什么?
阿晴家里到处都挂着自己的玉照,连天舒住的客房也满是阿晴的照片。天舒觉得,她表姐虽然满不在乎,随心所欲,但骨子里自恋得很。
阿晴与男友同住,这一点在国内是无一人知道的。天舒刚到北加州,就知道了这事,还以为抓住了表姐的什么小辫子,关键时刻可以拎出来甩甩:“哦,你呀……我知道的……”不料得到的只是阿晴式的微笑——嘴角微微上吊,吊着讥讽与调教,似笑非笑:“小孩子家的,玩这种花样,还自以为是。”
阿晴家宽敞的房子寂静得很,连他们家的猫都是寂苦型的,这是天舒说的。阿晴家里养了一只黑色的猫,走路、吃饭都异常的安静,典雅得像个淑女,从来不叫,惟一的嗜好就是蹲在窗边,数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一副言情小说中“怨妇”的神态。天舒观察了几次后,说:“你们家的猫用几号电池?”
阿晴大笑。这也是为什么阿晴喜欢天舒来住的原因,家里有了生机。阿晴说:“它就是这样的,买来就是这样。我发现美国的猫好像都不如中国的猫好动。”
“它要是遇见老鼠,也不知道谁怕谁了,可能当场被老鼠吓得五脏碎裂。”
“我没有打算培养它捉老鼠的技能。”猫狗是宠物,已经从根本上变性了。猫不捉老鼠,狗不吃屎。美国的宠物享有和它们主人同等的福利,像私人医生、心理辅导、美容美发等等。
“多少钱买的?”
“六千块。”
天舒愤愤地说:“那你还不如养我呢。”
接着,天舒不失时宜地对小资产阶级表姐进行教育,你要知道中国有多少失学儿童呀,你这只猎足以改变十个以上失学儿童一生的命运。阿晴后来也说,是呀,别说那些失学儿童了,就是我小时候也穷得很。天舒说,忏悔吧!
的确,阿晴与美国校园里四处可见的中国女留学生不太一样。
阿晴的动作非常“外国”,耸肩摊手不在话下,更多的是在一些语言中夹带着小手势。不过她做得非常得体,在举手投足之间自然、顺畅地施展出来,没有别人身上由于模仿而留下的婢作夫人之嫌。加上她身上的衣服常是丝绸这类非常有特色的东西,直让人觉得她有味道。
阿晴喜欢去酒吧。中国学生由于长时间一贯性的学习生涯,对这类酒吧没有大大兴趣,去也是带着“侦察员”的身份去了解、看看的,只有阿晴是定期去,喝酒、聊天和跳舞。她可以妩媚地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挑逗说:“一起喝一杯吧。”
这种事在中国女学生中没有普遍性。
阿晴带天舒去酒吧,天舒想见识一下,就跟着去了。
一个有酒、有笑、有叫、有人跳舞、有人聊天的地方,与国内的酒吧没有多大的区别。天舒和阿晴坐在一张桌边,看着大家闹。阿晴问天舒要不要跳舞,天舒说没兴趣,阿晴也说今天没心清,于是两人就坐在一边喝着、看着。
这时,一个美国青年男子过来,“HI,我叫……”
阿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就接着说:“我在后面的桌子观看了你们很久……”
“那你就回去接着观看。”阿暗淡淡地道,满是一个交际女子的老练与自卫。
那个男子讨了没趣,也知道遇到了对手,识相地走了。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有一次,阿晴带天舒参加一个商务派对,听见几个美国人用歧视的语调谈论中国,阿晴对天舒说:“他们美国人懂什么中国?凭什么对中国指手画脚?
真是‘知少少扮代表’。“这是一句广东话,指只知道些皮毛,却充当内行人士。
第二章
到S大学的第一个星期,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在美国的生活情况:我的学校,我的宿舍,写得更多的是我的实验室。我知道,我将在那里度过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在美国的前半年我一直处于认识的状态中,对环境的认识,对事物的认识。我在北加州的感觉就是“居长安大不易”。这让我想起上托福班时老师讲的一个故事。太阳落山之前,一头狮子自言:明天日出之时,我要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一只羚羊自语:明天日出之时,我要逃脱跑得最快的狮子。所以,无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日出之时,要做的都是奔跑。
个个都是人才,努力加努力。
——陈天舒
1 全是我们的人
S大学位于北加州的海湾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天舒刚入校时参加过一次中国学生迎新会,大约有五十来人到场。由此推算,在S大学就读的中国大陆学生约有一两百人。
1981年,父亲留美感触最深的是:“我特别想听相声,可惜听不到;特别想说中国话,可惜没人可以说。”在校园里见不到什么中国人。后来,遇见一个台湾学生,这是父亲见到的第一个来自海峡那边的中国人,而父亲也是对方认识的第一个来自大陆的中国人。
那时候,两岸关系比较保守,他们没有多讲话。时间久了,也因为同处一个开放发达的国家,他们才开始有交往。
发现对方与自己有一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竟然有一些吃惊,稍后才意识到一句话“PEOPLEISALWAYSTHEPEOPLE(人民总是人民)”。父亲说你们吃香蕉皮吃得很健康嘛!那个台湾学生发现大陆人并没有像台湾宣传的那样在吃树皮。两人哈哈大笑说,那些政治啊。
父亲尚好,去的是大城市,又懂英文。父亲的同事老何去的是美国中部的一座小镇,加上英文不过关,在天高皇帝远、人少动物多的偏僻小镇找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次偶然遇见一个刚来的访问学者,他抱住人家哭了起来。人家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不幸,半晌后他才解释——太寂寞了。
二十年后这种情景已经转变了——也许美国对中国还很陌生,但中国对美国已经不再陌生了。具有戏剧性的是他们的下一代——天舒和老何的孩子现在都在美国读书。
天舒读的是生物化学专业,系里中国人不少,东方面孔更不少。天舒在美国上第一节课的教授就是一个东方人,四十来岁,从他的气质和口音可以判断出是大陆人,再认真看了看教授发下来的SYLLABUS(课程表)上的名字——ProfHONGWEICHEN(陈宏伟),便确定无疑了。多么典型的一个时代的大陆人的名字。
天舒有点高兴。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就是比自己早几年来美的留学生。天舒的父亲当年留学S大学,作过助教,有一次在教授的办公室里看见注有“SECRET(保密)”的信封,教授不回避地说,这是学校发的调查表格——征求他们对中国助手的意见。显然,美国对隔阂了三十多年的中国大陆非常陌生。而现在这些年来,从常春藤名校到普通的社区大学,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教授。他们教授生物、物理。
数学……甚至教授英文。
第一节课通常没什么可做的。教授点点名,介绍一下自己,讲一些有的没的。
陈教授点到“TIAN SHU CHEN”时,笑道,我们同一个姓。他显然猜到天舒是“又一个”中国留学生。每学期初收到学生名单,看见学生的姓氏以“CHEN”(陈)
“LIU”(刘)开头,“李”的拼法,不管是“LEE”还是“LI,他都有一种骨肉至亲的感觉,常想这里面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个人物,只是时间问题。
下了课,天舒去实验室,在走廊上看见陈教授,天舒用英文向他问好,他笑着说了句“你好”,是中文。
校园里,一些华人教授不敢和华裔学生多说话,尤其不敢说中文。陈教授不管,说这是我的母语。
陈教授八十年代中期来美留学。有人说,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留学生是真正优秀的一批。太太一年后带着一岁半的儿子来美陪读。他们这一代人,插完土队,再插洋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勤劳刻苦,天舒觉得他们太热爱生活了。
到了实验室,见到了更多的中国人,唐敏、小马和访问学者邝老师。老板JOHNSON教授这些年用了不少中国人。
JOHNSON教授曾经说过,哪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中国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而在精神文明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的收获。
天舒说:“这么多中国人啊,从先生到学生。再这样发展下去,这里早晚要被我们占领了。”
小马笑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中国学生总是这么多的。好拿奖学金,中国学生自然也就多了。电子系的不仅中国人多,印度人也多。”
唐敏说:“我看有些课都可以改用中文上了。有一次上课,两个中国人在讲话,PROFESSOR急了叫NOCHINESE(不要讲中文),他们也知道中国学生多。”
甚至连做卫生的老伯都是中国人。那天在走廊上,老伯见天舒与唐敏讲中文,笑眯眯地用英语问:“中国学生?”
天舒点点头,用中文回答:“对,我们是从大陆来的。”
老伯很抱歉地笑笑,还是用英语说:“我也是中国人,可我不会说国语。我是从香港来的,只会说广东话。”
天舒更是点头了:“我会讲广东话。我是广州人。”
老伯眉开眼笑。用白话讲起他自己。他姓黄,广东中山人,十岁随家人去了香港,三十岁移民来了美国,在美国三十年了。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麻省理工读电脑博士,一个在哈佛读法学博士,他们都很厉害。”讲起两个儿子,老伯神采飞扬,言下之意很清楚:别看我是个清洁工,可我有两个博士儿子。一派中国父母以子为荣的喜悦。
天舒太理解这种情结了,连忙点头附和,让老人高兴:“哇,了不起,了不起。”
“他们这个学期毕业,等他们毕业了,我也就轻松了。
我就要回家了。“黄老伯看了天舒一眼,补充道,”我要回去看看。“
天舒问:“是回香港还是回广东?”
“现在不是回归了吗?”
老伯随口的一句话让天舒好生惭愧:“是啊,是啊。”
“香港一定也是要看看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但主要是回家,回老家,回广东中山,我十岁离家,五十年了,都没回去过。我这一生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一直想回去,可一直没有机会,在美国这些年不容易,现在总算是捱出来了。我快要回去了。”老伯越说越动情,两眼发红。天舒对这一辈的海外华侨在经历上很难想象,但在情感上是完全可以沟通的。
“我哥哥已经回去了,他来信说早上与一帮老人家喝早茶,中午睡个党,醒来下下棋,过得像神仙似的。唉,中国人就是这样,我早已经是美国公民了,还是想回家,就是烧成灰,还是中国人。”天舒在美国时间久了,发现许多中国人即使人了美国籍,在情感上也从未有“美国人”的心态。
越老越想家。
临别,天舒一直想着老伯“我快要回去了”的那句话,回头看看他携带着清洁工具的矮小身影,顿时感慨良多:乡音无改鬓毛衰,少小离家,只可惜老大了还未回……
天舒想家了。她打了个电话回家:“爸,我们开学了。”
父亲问:“情况怎么样了?”
父亲这么一问,天舒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影片,记不得什么片名了,说的是游击队的故事。一个目光炯炯的人跑进门,拿起桌上的大碗水就饮,另一个浓眉大眼的人问:“情况怎么样?”那个目光炯炯的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放心吧!全是我们的人。”
天舒身临其境,对父亲说:“全是我们的人。”
这也就是她初初进校的感觉,听得父亲一头雾水。
父亲问:“图书馆前的那几棵大树还是那么茂盛吗?我以前常在那树下看书,舒服极了。”
树还是那么茂盛,却换了一批坐在下面的读书人。
2 小小联合国
有一次,天舒半夜醒来,睁开眼四周一望,我妈什么时候把我房间里的家具给换了?再一想,噢,这不是我家,我在美国了。
最早找房子的时候,管理人员带她看样板房。天舒对宿舍颇为满意,只是卫生间里没有镜子,一面落地镜却是装在衣橱的门上,便不无遗憾地问管理人员怎么回事。人家极认真地回答:“不是不装,是不能装,特别不能在女生宿舍的卫生间里装镜子。你知道,女孩子一上带镜子的卫生间,使用时间就要延长。宿舍,我们注重的是SHARE(共用)。所以我们不在卫生间里装镜子。”
天舒笑了,看来天下的女生都一样。
宿舍分各种等级:有钱的可以自己住一套,没钱的可以与人合租。天舒既囊中羞涩,又不舍得花钱,只能选择最便宜的一种。一套TWOBEDROOMS(两室一厅)住了三个女孩。天舒和一个十九岁黑人少女LAKETA一间,每人每月四百二十元,十八岁的白人少女MEG自己住一间,每个月付五百元。
天舒一住进来就乐,这下好玩了,白、黑、黄人种全齐了,猛然一看,小小联合国。相处也算融洽。天舒刚搬进来,MEG就送她一盘CD《BUTTERFLOVERS》以示友好。看这个盘上的标题,天舒以为是《蝴蝶夫人》、《庄园夫人》之类的歌剧。一听,她热泪盈眶,竟然是中国著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两个比天舒小的女孩子都是自力更生,靠打工解决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费用。
MEG十八岁就从家里搬了出来,那一年她父母把自己的卧室装修了一下,而她的房间还是老样子。父亲对她说,要想过上好日子,自己努力去。后来她就搬了出来。虽然十九岁了,房间布置得像儿童乐园,哪儿都是公仔娃娃。
MEG是一个又贪吃又爱美的姑娘,喜欢吃“31”店卖的那种很油腻的冰淇淋,吃完了又怕胖,就去跑步,吃了跑,跑完又吃,吃完再跑,折腾得很。
她常常在校园附近的小咖啡厅里唱歌,也没有什么人捧场。那些歌手上台就说要把这首歌献给最漂亮的女朋友、最好的男朋友,而不像国内歌手说“献给大家”。MEG的专业还未定,现在只在学一些公共课程。她想学音乐。
天舒说:“哪是找不到工作的呀。”
MEG说:“我知道。但去学别的专业,我会恨自己的。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爬人人在爬的阶梯,我讨厌纯物质的生活。”
天舒佩服她的勇气,也许这就是美国人的可爱。
与天舒同房间的室友LAKETA讲话有黑人口音,名字也起得怪。她头上满是小辫子,她说因为黑人发质蓬松,扎成小辫子好料理。
LAKETA学的是文学,每天制造诗歌,且批量生产。
她制造诗歌用的电脑,爸爸付了一半的钱。她常常说,我爸爸真好,替我付了一半。天舒想,你要是有个中国爸爸,他就全付了。
美国孩子好像从大学才开始读书学习,以前是玩大的,个个是“PARTYANIMAL(派对动物)”,周末一定穿梭于各种派对。LAKETA也是,但她平时学习非常勤奋,她说她的三个姐姐都是在二十岁之前做了妈妈,没有上大学,她是他们家最后也是惟一的希望。她一定要大学毕业,要上研究所。
LAKETA喜欢说话,常常与天舒聊天。LAKETA打喷嚏,说了句“对不起”,天舒就说“上帝保佑你”。有一次,天舒忘了说,LAKETA就很大声地说:“上帝保佑我。”天舒听了,连忙说:“上帝保佑你。”LAKETA咧着嘴笑:“谢谢。”
她常常教天舒一些俚语,讲一些她的故事。在国内时,常听说美国人不说“私事、收人和年龄”,可天舒发现许多时候,没有问,她们就自己说出来。天舒对她们有过几个男朋友、发展到什么地步都知道,因为她们没事就说这些。
三个室友相处还算不错,彼此包容。MEG和LAKETA周末常在宿舍开PARTY,天舒就自己躲到实验室去。天舒平日常在家里开灶,两个室友也表现得相当宽容。
照理,公共场所像客厅、卫生间、厨房每人各占三分之一。可就这个厨房,天舒已经占了百分之六七十。美国学生一般多在外面吃,不怎么做菜,做也是简单地热一下半成品。他们才懒得去买、洗、切、煮,一个经济实惠的蔬菜罐头就解决了。冰箱里,室友们只放些冰淇淋、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