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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家-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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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想起金威说过,他爱人常到这里来,但是不跟他一起来,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笑得有些苦:“本来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但是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种折腾,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就是一个问题:今天晚上在谁家吃饭?一起去还是各走各的?时间长了,我们之间必然会有间隙,这是没法避免的。我妈和我爸当年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总是隔着一个家庭,而这个家庭又是其中一方不认同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没有矛盾呢?”
  我想了半天,还是问了金威:“那么你们之间的矛盾有多严重呢?会不会有所发展?你准备怎么办?”
  他低下头:“还是那句话,一边是我妈,一边是我老婆,我能怎么办呢?等着吧。”
  我当然不能再问金威,等待的是什么。
  第十三章 其实只想做一个开心的好人
  采访时间:1998年11月23日4:00PM
  采访地点:建国饭店大堂
  姓  名:肖岩
  性  别:男
  年  龄:22岁
  北京某烹任职业高中毕业,现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做面包师,业余在某酒吧做面点师。
  肖岩的父母有一幅美妙的蓝图,他们希望肖岩按图索骥地茁壮成长,最终长成他们所设计的样子,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所有我们没有实现的就由你来实现。然而,命运超出了设计的常轨,肖岩成为了一个超出任何设计的人。
  当每一个生命开始孕育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上一代人的理想,成为他的父母的生命在时间上的延续,同时也被期待着,能够通过这样一个新的人,把生活的空间尽可能地无限扩展。但是,当我们对孩子寄予厚望的时候,恰恰忽略了这个幼小的生命来到世界上的目的,首先是成为他自己。
  知道肖岩的名字是从我的电话录音留言中,一个听起来挺孩子气的声音,踌躇了一下,说:“我是肖岩,我从报纸上发现你特别关心女孩子的成长经历,你关心男孩子吗?如果有兴趣,可以呼我。”
  我按照他留下的呼机号试着呼他。回电话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比在答录机中听起来显得成熟了许多,而且还很欢快:“我其实是想说说我这些年在学习方面的经历。我觉得我爸,我妈特别希望我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那个人,而我是特别想成为我自己的理想中的那个人,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是。我22岁,和他们的矛盾差不多有18年。”
  我问肖岩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他想了一下:“礼拜一下午怎么样?我4点到7点之前有时间。7点以后我得到一个酒吧上班。”我们反复商量的结果是,在建国饭店大堂见面,那里离他工作的地方不远,离他打工的地方更近。
  1998年11月23日下午,我提前大约10分钟来到约定的地方。我选了面对大门的座位,把我们的“暗号”——一张《北京青年报》——放在桌子上。酒店门前不断有车来车往,我想那都不会是肖岩。
  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奥拓”小车一头扎进正对大门的一个车位,后窗玻璃上贴着的几只“加菲猫”的头像生动无比。我猜想车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直到年轻的、穿印着芝加哥公牛队标志的黑色棉夹克的小伙子向玻璃门里面的我招手时,我才把这辆花里胡哨的小车和给我打电话约会的肖岩联系起来。照例,他的车是不能上长安街的,真不知道他怎样躲过警察,把车开到这里来。
  肖岩坐在我的对面,很“男人”地给我要了红茶,煞有介事他说:“天冷的时候要喝红茶,对胃有好处。”他尽量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绅士,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喜欢“加菲猫”的大孩子。
  肖岩是那种很容易跟人熟络起来的人,不说话的时候,好像也在笑,脸上是一派天真。他把车钥匙和一只灰色的手机放在桌子上。那种还带着稚气的踌躇满志让我感到,他对他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还是很有几分得意的。
  我觉得现在对男人是越来越不公平了。好像男人从一生下来就要负很多责任,谁都可以画一张蓝图,让男人照着去做,小时候有父母,长大了有女朋友、老婆,反正都是为别人活着,反正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您说对不对?我笑着说,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怎么能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肖岩把双手往头发里一插,身体后仰,也笑起来。您觉得我太偏激了吧?刚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
  我到现在不愿意交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我真怕再有人像我爸我妈似的来“关心”我。有他们老两口我就够受的了。
  我觉得我一生下来就是我爸,我妈的一个理想。前一段时间我表姐怀孕了,孩子还没出生,她和我表姐夫就开始设想,女孩子长大了该干什么,男孩子长大了该干什么,一会儿觉得当歌星挣钱多但是不安全,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学技术能名利双收。看着他们俩,我就想,22年前我爸。我妈没准儿也是这么琢磨我的。
  我真是被我爸、我妈一步一步设计着长大的。您记得我说过,我和他们的矛盾有18年吧?是这个意思,我两岁之前是属于混沌状态,就知道吃饭、睡觉,我20岁上班之后是属于经济上独立自主了,再想控制我也没那么容易,而且,像我这么大了,基本上也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再控制也没有什么意义。其实他们还是想继续控制我,只不过没法像原来那么迫不及待就是了。
  从小,我爸、我妈就想让我成长为一个艺术家。我3岁就认识钢琴。我们家的钢琴是我妈的,她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学,我姥姥、姥爷大概也希望她当个钢琴家吧,但是她没当成,一辈子都在当音乐老师。她当钢琴家的理想就落在我身上了。我学钢琴特别苦,一开始,先是把一个印着琴键的硬纸板铺在一条长凳子上,每天我就弹凳子,没有声音,手指放在上面也没有弹性敲击的那种感觉,我妈站在我身后或者就坐在我旁边,像电影里演的那种监工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可以上琴了,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你想想,我妈一个音乐老师,能有什么理想?她的理想就是我。我不上幼儿园,每天跟着她在学校,她有课,我就在办公室等,她没课,我就在学校的钢琴上练习。当时,我妈的工作环境特别好,她和一个教美术的阿姨在一个办公室,我不弹琴又正好赶上那个阿姨没有课,我就跟她学画画。我那时候比现在上班还忙呢,白天要学琴、画画,我妈下了班带着我回家,吃完饭,我爸教我认字、背唐诗、宋词。肖岩停下来喝茶,眼角上荡漾着颇有些无可奈何的笑意:“您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小时候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吗?”
  我告诉肖岩,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中独生子女还不是很多,父母对我们的要求也不像他的父母对他那样集中,而且,那时候的生活条件与现在是不能相比的埃肖岩迫切地打断了我。您不是要给我忆苦思甜吧?我说我们那时候谈不上有多苦,但是的确不如现在甜。肖岩使劲摇头。
  我希望我们家有五个孩子,金、银、铜、铁、锡,每个孩子都成为不一样的人,把我爸,我妈的理想分解成五份,这样的话,每个孩子都不会太累。一个当钢琴家。一个当画家、一个当科学家、一个当文学家……我也就不用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理想和责任了。
  我有时候下班挺晚的,回家的时候看见那种年轻的父母、骑自行车接孩子,孩子坐在车大梁上,车后架上就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冬天特别冷,刚下课的孩子又困又累,夸拉着脑袋。我觉得他们特别惨,其实他们自己可能根本就对成为音乐家没有任何兴趣,只不过就是父母要求他们这样,而且,就算是这样,学了小提琴的孩子也不一定就个个都能成音乐家。比如我吧,我学钢琴学到上初中二年级,可是现在这也就是我的一个业余手艺,连爱好都算不上。画画也是这样。我们单位搞什么活动,需要画一些什么装饰性的图画,就叫我去,别人看着,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两下子!”得意一下就完了。
  我们酒店大堂每天都有人弹钢琴,有的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或者学生,有的是专业团体混不出来的,看着他们我就想,假如我当初像我妈希望的那样考上音乐学院,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下场?谁知道!
  我小时候为了学习经常挨打。我觉得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学习的材料。在班里,我的功课属于中等偏上。初二的时候,我妈、我爸终于不能不面对现实了,就是说我学钢琴和学画画都出不了头,而且,因为业余时间占用得大多,也影响了我主课的学习。他们终于可以让我把这两件事情放下了,但是,他们又有了新的理想,就是希望我考大学,考外语学院,因为那样毕业以后就有机会进外交部,那也是可以出人头地的。所以,他们就开始到处给我找外语老师,买各种各样的补充教材。您知道那种电视外语节目吗?……我差不多把能跟着学的都学过了,但是,我的成绩还是不好。我可能真的就不是学习的材料,越学就越记不祝我爸,我妈因为我的成绩特别着急,因为眼看着理想在破灭,而且,我毕竟有一天要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他们担心我过得不好。
  怎么说呢?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但是我不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我的理想在我爸、我妈看来特别平庸,我的理想是当警察。到现在,我仍然是希望有一天能当警察,哪怕就一天。
  肖岩的表情变得非常热烈,甚至还带着一丝神往。他非常执拗似的看着我:“您觉得我的理想平庸吗?”我反问他:“你为什么会把这个职业当成最理想的职业?”
  说起来话就长了。好多男孩子小时候都崇拜英雄,看警匪片,就觉得那里面的警察特别牛,有情有义而且生活特别刺激。
  我的理想跟警匪片没什么关系,我是因为特别喜欢我家邻居的一个叔叔,他是个刑警。其实我不太了解他的工作,而且,我也几乎没见过他穿警服。我经常看见的就是他开着一辆大摩托车,而且他也很少回家。但是只要他一回来,他们家就特别热闹,他和他的小女儿一起打游戏机。我亲眼见过他负伤回来,他家的阿姨说是因为追坏人。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那个叔叔,就觉得长大了像他那样特别好。因为他,只要有警察题材的电影。
  电视剧我一定要看,特别是香港和台湾拍的那些。我特别喜欢周润发,还有李修贤,那种悲壮、哥们儿义气还有那种对女人的感情都特别惊心动魄。我上班以后,自己有钱了,碰见这些电影的VCD我一定要买,我收集了很多这类的电影,您要想看,我借给您。肖岩的面容空前的生动,他好像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过于眉飞色舞,但是,原本就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大孩子,越掩盖那种兴奋就越明显。在肖岩的陶醉之中,我想着我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
  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做记者。我一遍遍看意大利记者法拉奇的书,看那些曾经获得过新闻大奖的图片,把能收集到的世界上那些名记者的传奇故事收集起来作为自己有朝一日成为记者之后的行动楷模。我甚至曾经设想,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了一次艰苦的采访而牺牲生命,喜欢我的作品的人会纪念我,直到现在,我经历了种种曲折之后真的在做着我的理想职业,我仍然喜欢收集那些有关记者生涯的书和影碟。然而,在实现了理想的同时我也面对着另一个事实,就是我可能终生都不会有机会像我的那些偶像们那样辉煌,我注定只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做一个平凡、敬业的普通记者。
  肖岩沉浸在他的理想之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即使他实现了理想,那种现实可能也会跟他所设计的现实有所区别。我说,警察不都是像周润发们表现的那样,比如,你最后做了一个户籍警,比如就像那些学雷峰的片儿警一样每天做着最琐碎的工作,没有任何想象中的刺激。一丝遗憾搀杂着抱怨掠过肖岩的眼睛。
  我的理想是上警官大学。其实,我一心一意想考大学也就是为了这个理想。我不是没想过这些,比如一开始可能是做很基层的工作,但是我不怕这个,我相信通过我的努力是可以改变的。我一直觉得,人无论做什么工作,前提是必须要自己喜欢,有兴趣才会有动力。我说那些警匪片,您可能觉得我太幼稚,但是如果您看过,您就会明白,那些好警察都是把自己的职业当成生命的,而且,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愿意为了一种事业去不惜一切。我特别羡慕那些职业就是事业的人,他们一定特别幸福。我现在就不是这样。我的职业就是个面点师傅,每天做出各种又好看又好吃的点心就行了。这个职业让我能养活自己,能买车,能过得比一般跟我一样年龄的人好一些。但是,它不是我的事业,我没有成为高级面包师的理想。我每天晚上在一个酒吧打工,也是干这个,他们给我一个月3000块钱,加上我的工资和乱七八糟的钱,我每个月的收入有时候能有6000多,但是我心情不愉快。因为我干的事情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事情我干不成。
  我现在的工作我爸、我妈也不满意,但是也没办法。其实,他们的不满意从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开始了。初三的时候,我的成绩已经很不好了。我爸、我妈特着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师找到家长,说:“不要再难为这个孩子,让他上一个职业学校吧,孩子不受罪,将来工作也有保证,”我妈当时难过极了,但是现实毕竟是残酷的,也只能这么办了。
  我上了一个学烹饪的职业高中。可能因为我有画画的基础,我特别会做那种小雕刻,用个萝卜雕个小动物呀什么的,真正的“雕虫小技”,做面点也是,同样的一个形状。一个模子,我做出来就比别人做的有艺术感觉。
  肖岩把洁白的茶杯在手中把玩着,我发现他的手指有一种女孩子般的清秀。我问他,毕业能分到那么好的酒店,之后又能有机会找到待遇那么优厚的兼职工作,是不是因为即使做面点师傅,他也是很出色的。他微笑着点头。也算不上什么出色。只不过这是我谋生的手段,我没有别的出路。
  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出色的话,在我上了职业高中之后,我妈又对我有了新的理想。她给我讲皮尔。卡丹的故事。卡丹除了是一个高级服装设计师之外,还在餐饮业很有成就。他经营的高级餐厅叫马克西姆,就是英语里面的“最大”,快餐厅都叫美尼姆斯,意思是“最斜,都很成功。我妈希望我把他当成榜样,有一天也能成为那种餐饮大王。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的父母都和我爸、我妈似的,总要把自己的孩子设计成那种一个行业里的顶尖人物,而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适合这种设计。我妈给我买了好多酒店管理方面的书,她说一个好的酒店总经理就相当于一个好的总统,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怪话。我特别烦。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实现理想了,学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妈知道我一心就想当警察,但是她和我爸从来就看不起我这种想法。他们觉得我是一种盲目的英雄崇拜,甚至,还说过那样的话,警察能出人头地吗?
  我也知道就算我真的当了警察,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光宗耀祖,但是我自己愿意,我会比现在活得高兴。要是所有的人都想着要出人头地,那就没有真正的出人头地了,是不是?不管是当警察还是当面点师傅,我的愿望都特别简单,就是做一个开心的好人,现在,我还是一个好人,但是我并不开心。
  肖岩有些激烈起来,眉头也锁紧了。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抬起手来招呼服务员给我们加一些热水。我问他有没有尝试对他的父母讲出这些。他把灰色的手机的天线拉出来又推回去。
  怎么没说过啊?天天说,年年说,根本不管用。我跟他们说过,本来,我可以长成一棵大树,但是就因为他们胡乱修剪,一会儿想让我长成这样,一会儿想让我长成那样,结果,我什么都没学好,又什么都会一点儿,现在的我,长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灌木丛了。
  我跟我妈说过我刚一开始工作时候的样子。我恨那些面团儿,但是,如果天上不掉馅儿饼的话,我大概一辈子就跟面团儿混在一起了。我一边揣面团儿一边想着我当警察的理想,我像打坏人一样打我眼前的大面团儿,打个稀烂。我妈不搭理我,跟没听见似的。肖岩双手再次抱头,这一次他的头很低很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们一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仍然不开口说话,也不抬头,我甚至担心他是不是在哭。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肖岩还是同佯的沉默,我们谈话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重。这是一种真正的各执心事,他想着他的理想和遗憾,我想着我曾经经历过的他的现在。我问肖岩:“你想知道我怎么成为记者的吗?”
  他很困惑一般地抬头看我,没有哭过的痕迹,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有些泛红。他略带茫然地点头。
  我说,我从14岁就开始在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做学生记者,但是我19岁时考上的大学专业是审计学,毕业以后我有将近两年靠这个专业谋生。那时候我非常痛苦,尽管我的专业也一度使我过着相对宽裕的生活。此后,我又经历过大约一年不工作只读书的日子,之后从应付考试到做见习编辑,实习记者又到成为这家报社的正式记者直到今天。
  肖岩轻轻地插话:“但是,你毕竟等来了现在……”我忽然就有了一种类似于感伤似的心情:“但是,到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我的这个当记者的理想持续了14年。
  肖岩静静地面对我,从我认识他开始大约两个小时,他的表情第一次有些庄严肃穆起来。其实,我心里明白,能面对现实的人才是勇敢的人,而且现实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对我来说,这非常困难。
  前些日子,我妈和我爸一直在给我联系出国学习,他们准备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用在这件事上,他们打算让我到新加坡去学酒店管理。说实话,我真不想去。我也跟他们说了,我不喜欢干这一行,只要有可能,我肯定会改行的,而且,假如有条件,我想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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