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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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圣诗一般的,他时时歌颂着的那句“咱们一伙儿”,他想,还不是等于狗屁!既然是一伙儿,怎么会分成两批,一批举着枪,架着炮,如临大敌,一批却挺着身躯,作他们同伙的枪靶?他忘不了横七竖八躺在街上、后来甚至于用大车装运的那些尸首,其中几个溢出脑浆,露出肚肠的,尤其离不开眼前,看到什么地方,总见那几个可怕又可怜的形相好似画幅里的主要题材,而什么地方就是用来衬托的背景。
自从那晚同归叙谈,捏住乐山的手掌作别以后,他再不曾会见过乐山。他无论如何料不到,那回分别乃是最后的诀别!消息传来,乐山是被装在盛米的麻布袋里,始而用乱刀周围刺戳,直到热血差不多流完了的时候,才被投在什么河里的。他听到这个消息,要勉强表现刚强也办不到了,竟然发声而号。他痛苦地回想乐山那预言似的关于头颅的话。又自为宽解地想,乐山对于这一死,大概不以为冤苦吧。乐山把个己的生命看得很轻,被乱刀刺死与被病菌害死,在他没有多大分别。自身不以为冤苦的死,后死者似乎也可以少解悲怀吧。但是,这个有石头一般精神的乐山,他早认为寻常交谊以上的唯一的朋友;这样的朋友的死别,到底不是随便找点儿勉强的理由,就可以消解悲怀的。他无时不想哭,心头沸腾着火样的恨,手心常常捏紧,仿佛还感到乐山的手掌的热!
密司殷是被拘起来了,他听到她很吃点儿苦,是刑罚以外的侮辱,是兽性的人对于女性的残酷的玩弄!但正因为她是女性,还没被装入麻布袋投到河里;有好几个人垂涎她的美艳的丰姿,她的生命就在他们的均势之下保留下来。他痛心地仇恨那班人,他们不为人类顾全面子,务欲表现彻底的恶,岂仅是密司殷一个人的罪人呢!
此外他又看到间隙与私仇正像燎原的火,这里那里都在蔓延开来,谁碰到它就是死亡。人生如露如电的渴语,到处可以找到证明的事实;朝游市厘夕登鬼录的记载,占满了日报的篇幅。恐怖像日暮的乌鸦,展开了乌黑的翅膀,横空而飞,越聚越多,几乎成为布满空际的云层。哪一天才会消散呢?其期遥遥,也许宇宙将永远属于它!
他自然是无所事事了;乡村师范计划的草稿纸藏在衣袋里,渐渐磨损,终于扔在抽斗角里。以无所事事之身,却给愤恨呀,仇怨呀,悲伤呀,恐怖呀,各色各样的燃料煎熬着,这种生活真是他有生以来未曾经历的新境界。种种心情轮替地涌上心头,只有失望还没轮到。他未尝不这样想,“完了,什么事情都完了!”但是他立刻就想到,在诀别唯一的朋友乐山的那个晚上,曾经坚定地立誓似地对他说“我没有失望!”乐山听了这句话离开了人世,自己忍心欺骗他么?于是竭力把“什么事情都完了”这个意念撇开。同时记起乐山前些时说的现在还正是开始的话,好像又是个不该失望的理由。然而今后的希望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他完全茫然。前途是一片浓重的云雾,谁知道往前走会碰到什么!
这惟有皈依酒了。酒,欢快的人喝了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喝了得到消遣,而烦闷的人喝了,也可以接近安慰和兴奋的道路。不等到天黑,就往这家小酒店跑,在壁角里的座头坐下,一声不响喝他的闷酒:他这样消遣,一连有四五天了。
邻座是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兴致却正勃勃,“五啊!”“对啊!”在那里猜拳。忘形的笑浮在每个人的红脸上,一挥手,一顾盼,姿势都像舞台上的角色。后来他们改换题目,矜夸地,肉麻地,谈到法租界的春妇。一个卷着舌头大声说:“好一身白肉,粉嫩,而且香!”其余三个便哄然接应:“我们去尝尝!去尝尝!”
焕之憎厌地瞪了他们一眼,对着酒杯咕噜说:“你们这班蠢然无知的东西!这样的局面,你们还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动动天君!难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火烧到皮肤上,才肯睁开你们的醉眼么?”
“嗤!”他失笑了。酒力在身体里起作用,还没到完全麻醉的程度,这时候的神经特别敏感,他忽然批判到自己,依旧对着酒杯咕噜说:“我同他们两样的地方在哪里?他们来这里喝酒,我也来这里喝酒;他们不动天君,我虽动也动不出个所以然;所不同者,他们嘻嘻哈哈,我却默默不响罢了。如果他们回过来责问我,我没有话可以回答。”
他喝了一口酒之后,又觉得这样的想头类乎庄子那套浮滑的话,怎么会钻进自己的脑子里来的。这几天来差不多读熟了的日本文评家片上伸氏的几句话,这时候就像电流一般通过他的意识界:
现在世界人类都站在大的经验面前。面前或许就横着破坏和失败。而且那破坏和失败的痛苦之大,也许竟是我们的祖先也不曾经受过的那样大。但是我们所担心的却不在这痛苦,而在受了这大痛苦还是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们的内心里怎样地燃烧着。
这是片上伸氏来到中国时在北京的演讲辞,当时登在报上,焕之把它节录在笔记簿里。最近检出来看,这一小节勖励的话仿佛就是对他说的,因此他念着它,把它消化在肚里。
痛苦不是我们所担心的,惟具有大勇的人才彀得上这一句。我要刚强,我要实做这一句!愤恨,仇怨,悲伤,恐怖,你们都是鬼,你们再不要用你们的魔法来围困我,缠扰我,我对你们将全不担心,你们虽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残酒用力泼在地上,好像这残酒就是他所不屑担心的魔鬼。随着又斟满了一杯,高高一举,好像与别人同饮祝杯似的,然后咽嘟咽嘟一口气喝干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内心里,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烧着!你是江河一样浩荡的水也好,你是漫没全世界的洪水也好,总之灭不了我内心里燃烧着的东西!”他笑了,近乎浮肿的红脸上现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神采,好像一点儿不曾尝过变幻的世味似的。
但当放下空杯的时候,他脸上纯真的神采立刻消隐了;他感到一阵突然的袭击,空杯里有个人脸,阴郁地含着冷笑,那是乐山!于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处乱钻,想到乐山少年时代的情形,想到乐山近几年来的思想,想到乐山的每一句话,想到乐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体,谁都以为是结核菌的俘虏了,哪知竟断送于乱刀!刀从这边刺进去,那边刺进去,红血像橡树胶一样流出来,那麻布袋该染得通红了吧?他的身体又成个什么样子?当他透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转的是什么念头?”仿佛胸膈间有一件东西尽往上涌,要把胸膛喉咙涨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尘满封的墙上。啊!墙上有图画,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白的脑浆胶粘着殷红的血汁,断了的肠子拌和着街上的灰沙,各个尸体的口腔都大张着,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号。他恐怖地闭上眼睛,想“他们在呼号些什么?”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哭开了头反而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现在这境界就是最合适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尽头,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墙上,眼泪陆续地淌,倒垂下来的蓬乱的头发完全掩没了眉额,哭声是质直的长号。
“怎么,哭起来了?”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预备去尝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听到哭声,一齐住了脚回头看。
“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装到肚子里就作怪了。本来,不会吃酒装什么腔,吃什么酒!”就是那个标榜“好一身白肉”的这么说,现在他的声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为说得极有风趣,接着便哈哈地笑。
“想来是他的姘头丢了他了。”一个瘦脸的看焕之三十多的年纪,面目也还端正,衣着又并不褴褛,以为除了被姘头抛弃,决不至于伤心到酒醉号哭;他也非常满意自己的猜测,说罢,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卷烟。
“姘头丢了你,再去姘一个就是。伏在壁角里哭,岂不成个没出息的小弟弟?”第三个这样劝慰,但并不走近焕之,只望着他带玩笑地说。
这些话,焕之丝毫没有听见;他忘却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声里。
伙计走过来,并不惊异地自语:“唔,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个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顾客说:“他今天多吃了两三碗,醉了。前几天没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说,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为什么不把多吃的两三碗留在坛子里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铁门快要关了。”
四个人便摇晃着由酒精主宰的身体下楼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伙计推动焕之的身躯。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会见到光明?”这完全出于下意识,说了还是哭。
“现在快九点了,”伙计以为他问的是时刻,“应该回去了。这几天夜里,早点儿回去睡觉为妙。”
“你说是不是有命运这个东西?”
“算命么?”伙计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经验,使用大人哄小孩的声调说,“有的,有的,城隍庙里多得很,都挂起招牌,你要请教哪一个由你挑。要现在就去么?那末,醒醒吧!”
“有的么?你说有的么?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兴时,突然向你袭击,就叫你从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层地狱!”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伙计不免感到烦恼,更重地推动他。
“我要脱离它的掌握,我要依旧超升起来,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伙计见他醉到这样,知道非用点儿力气不能叫他醒过来了;便抱起他的身躯,让他离开座椅,四无依傍地站着。
他的双脚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同时感觉身躯一挺,他才回复了意识,虽然头脑里是昏腾得厉害。他的眼睛开始有着落地看四周围,从泪光中辨清楚这是酒店,于是记起号哭以前的一切来了。长号便转成间歇的呜咽,这是余势了,犹如从大雨到不雨,中间总得经过残点滴搭的一个阶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懒得走,我给你去雇辆车,”伙计亲切地说。
“不,哪里!我能走回去,不用车。”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银元付酒钱。
在街上是脚不点地地飞跑,身躯摇晃异常,可是没有跌倒。也没有走错路,径进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铺倒头便睡。女子中学是消灭了,像被大浪潮冲去的海边的小草一样;因而他与一个同事祖住人家的一间楼面,作为暂时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来,闻到触鼻欲呕的一阵酒气。
半夜里他醒来,口舌非常干燥,像长了一层硬壳;头里剧痛,说不来怎么个痛法;身体彻骨地冷,盖着一条棉被好像没有盖什么;四肢都发竣,这样屈,那样伸,总是不舒服。同事听见他转侧,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颤声回答:“我病了!”
第30章
早上,那同事起来摸焕之的前额,是烫手的高度的热。他连声叫唤“给我喝水”,喝了两满杯还是喊嘴里干。腹部鼓鼓的,时时作响;起来了好几回,希望大便,却闭结着排泄不出来。神色见得很困顿;咻咻地,张着嘴尽是喘气。这分明是大病的排场,那同事就替他去请医生。
下午医生来了。做了应有的一切手续,医生冷峻地宣告说:“大概是肠窒扶斯,明天热度还要高呢。”写好药方便匆匆去了。
肠窒扶斯!焕之在半昏沉中听到这个名词,犹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他仿佛看见墨黑的死神已经站在前面了。对于自己的死亡,近十年来他没有想到过,即使恐怖占领了大地的最近时期,他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有如生活在大陆上的人,不去想那大陆的边缘是怎么样的。此刻,却已经临到沿海的危崖,掉下去就是神秘莫测的大海。他梦呓似地说:“肠窒扶斯!我就要结果在肠窒扶斯吧?三十五不到的年纪,一点儿事业没成功,这就可以死么?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动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个个希望抓到手里,一个个失掉了,再活三十年,还不是那样?同我一样的人,当然也没有一个中用!成功,是不配我们受领的奖品;将来自有与我们全然两样的人,让他们去受领吧!啊,你肠窒扶斯!”
他牵肠挂肚地怀念着佩璋;又好像她就在这里,但是只见个背影,绝不回过头来。
“啊,佩璋!我了解你,原谅你!回过头来呀,我要看看你当年乌亮亮的一对眼瞳!为什么还不回过来呢?我离开了你,你寂寞得苦;现在,我在你身边了!盘儿功课好,我喜欢他。但是尤其要紧的是精神好,能力好。要刚强!要深至!莫像我,我不行,完全不行!母亲呀,你老了,笑笑吧,莫皱紧了眉头。为了你的可怜的儿子,你就笑笑吧!啊,你肠窒扶斯!”
那同事在旁边听他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话,实在有点儿窘,而且怕,只好推动他说,想写封快信到他家里去,请他夫人出来担任看护,比较周妥得多。他仿佛要坐起来的样子,急急驳正说:“快信太慢,在这个时期,尤其慢。你替我打个电报吧,叫她今天就来!”
那同事暗地摇摇头,他那镇上哪里通电报,足见他昏迷得厉害了。且不管他,便写了封信出去投寄快邮。又知道他的妻兄住在英租界的某旅馆里,顺便也去通知了一声。
下一天上午十点光景,树伯来了。他走近病人床前呼唤:“焕之,焕之,你病了么?我来了。”
“你?你是谁?”焕之抬起上眼皮,似乎很沉重,瞪着眼睛说。“喔,你是乐山。你来得好极了,我们一同去开会。”
那同事悄然向树伯说:“你看,病到这样地步了!昨夜吃下的药不见效,热度像医生所说,比昨天更高了。”他又想唤醒焕之,说,“喂,是你令亲金树伯金先生来了!”
“啊?你说有命运这个东西么?”又是全不接榫的呓语。
“唉。”树伯焦心地叹着气,两个手指头在架着金丝边眼镜的鼻梁部分尽是摩擦,像要摩平那些皱纹似的。“今天还是请昨天那个医生吧。”他说着,环视室内。真是很可怜的一间屋子:两个床铺,一横一竖摆着,便占去了全面积的三分之一。沿窗一张方桌子,两个粗制的圆凳子。桌面乱堆著书籍、报纸、笔、砚、板刷、热水瓶之类,几乎没有空处,各样东西上都布着一层煤灰和尘沙。沿窗左角,孤零零地摆个便桶。右角呢,一个白皮箱,上面驮着一个柳条箱,红皮带歪斜地解开着。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树伯看着,颇感觉凄凉;在这样的环境中生病,就不是重病也得迟几天痊愈。他又想焕之本不该离开了家庭和乡间的学校来到上海,如果境况能好点儿,自然向好的方面迁调,现在却弄成失业飘零,那远不如安分地守在乡间好了。而况这个病是著名的恶症,看它来势又并不轻,说不定会发生变故;那更不堪设想了,老母,弱妻,幼子,家里空无所有,怎么得了!他不禁起了亲情以外的难以排遣的忧虑。
医生重行诊察过后,炫能地说:“不是我昨天说的么?今天热度又升高半度了。明天还要升高呢。”
“不至于发生变故吧?”树伯轻声问,神色惶急,失掉了他平时闲适的风度。
“现在还说不定,要一礼拜才有数。先生,是肠窒扶斯呢!最好能与旁人隔绝,否则或者要传染开来。”医生说了职务上照例的话,又开了药方自去。
树伯迁延到夜间八点钟,向那同事表示歉意,说:“租界的铁门关得早,现在只好回去,明天再来。留先生独个儿陪着病人,真是说不尽地抱歉,也说不尽地感激!好在舍妹那边既然有快信去,后天总可以到来。那就有她照顾一切了。”
“有我在这里,先生放心回去。传染的话,虽然有这个道理,但我是不怕的。”那同事想到两年来的友谊以及最近时期的相依飘零,涌起一种侠义的心情,故而负责地这样说。
“难得,难得!”树伯好像做了坏事似的,头也不回,便跑下黑暗的扶梯。
焕之是完全昏迷了,呓语渐稀,只作闷得透不过气来似的呻吟。脸异样地红;眼睛闭起;嘴唇干到发黑,时时翕张着。身体常想牵动,然而力气衰弱,有牵动之势而牵动不来,盖在身上的一条棉被竟少有皱痕。
但是他看见了许多景象,这些景象好像出现在空空的舞台上,又好像出现在深秋时候布满了灰色云层的天空中,没有装饰意味的背景,也没有像戏剧那样的把故事贯穿起来的线索。
他看见许多小脸相,奸诈,浮滑,粗暴,完全是小流氓的模型。倏地转动了,转得非常快。被围在中心的是个可怜的苍蝇。看那苍蝇的面目,原来是他自己。再看那些急急转动马上要把苍蝇擒住的,原来是一群蜘蛛。
他看见一群小仙人,穿着彩色的舞衣,正像学校游艺会中时常见到的。他们爱娇,活泼,敏慧,没有一处不可爱。他们飞升了,升到月亮旁边,随手摘取晶莹的葡萄来吃。那葡萄就是星星。再看小仙人们的面目,是蒋华、蒋自华、蒋宜华等等,个个可以叫出他们的姓名。
他看见一个穿着青布衫露着胸的人物,非常面善,但记不清他是谁。他举起铁椎,打一块烧红的铁,火花四飞,红光照亮他的脸,美妙庄严。一会儿他放下铁椎仰天大笑,嘴里唱着歌,仿佛是“我们的……我们的……”忽然射来一道电光,就见电影的字幕似地现出几个字:“有屈你,这时候没有你的份!”天坍山崩似的大灾祸跟着降临,尘沙迷目,巨石击撞,毒火乱飞。经过很久很久的时候,眼前才觉清楚些儿。那露胸的人物被压在乱石底下,像一堆烧残的枯炭;白烟袅袅处,是还没烧完的他那件青布衫的一角。
他看见头颅的跳舞。从每个头颅的颈际流下红血,成为通红的舞衣。还有饰物呢,环绕着颈际的,纠缠在眉间耳边的,是肚肠。跳舞的似乎越聚越多了,再没有回旋进退的余地;舞衣联成汹涌的红海,无数头颅就在红波上面浮动。不知道怎么一来,红海没有了,头颅没有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见母亲,佩璋,蒋冰如,王乐山,徐佑甫,陆三复,金树伯,刘慰亭,他们在开个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