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森-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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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感激地接过衣物,然后各自到一旁的厕所更换。
茱敏见贴身衣物犹未湿透,就没脱下,直接将神父拿来的淡黄色连身洋装套上,虽大了点,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也没什么好讲究了。
换下黏身的湿衣,感觉干爽多了。她掬水洗了把脸,然后再将头发擦干。她低头检视脚伤,虽然穿着长裤,多了一层防护,可跌下的力道不轻,膝盖还是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她扯下几张卫生纸,打湿后,开始清理伤口。脚踝的部分则有些肿起来,幸好她穿的是便鞋,还不致太难受,但走起路来,仍会隐隐作疼。
当她一切都弄好走出来时,就见到云丞风已经在和神父闲聊了。
他已脱下酉装,换上大号T恤和及膝的短裤,模样看起来有点可笑,但在这样的状况下,谁也没有想笑的心请。
“这里有烘衣机,我先把这些衣服拿去烘干,你们在这里等一下。”热心的神父接过她的湿衣服后,又朝内室走去。
“我来帮你擦药。”丞风拿着神父交给他的医药箱走向她。
“不用”这两字差点就直接脱口而出,可她发现目前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拒绝他了,所以只有由他扶着她到长椅坐下。
“伤到哪儿了?”
“膝盖……”她凝视着他,他就半跪在她面前,将医药箱打开。不知怎地,面对他这样接近的姿势,她突然感到羞窘和不安,得竭力克制想跳开的冲动。
丞风找到他要的药品后,抬起头准备检查她的伤口,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换了一件连身洋装,如果要看她的伤口,势必得先掀开她的裙子才成。
他抬眼看她。“可以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然后自己动手拉高裙子,露山受伤的膝盖。
看到那白皙匀称的小腿,他突然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茱敏穿裙子的模样,她总是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中。他注视此刻露出的小腿和膝盖,皮肤白皙、线条优美……
他真不懂,她为什么不愿意将自己美好的部分展现出来呢?
正如她的心,总不轻易让人懂得。
他过久的注视,令她不安地动了动。“你到底——”
“你的伤口清洗过了?”他拿出棉花棒沾上碘酒。
“刚才用水擦了一下,嘶——”碘酒的刺激令她反射性缩了一下。
他靠近伤口轻吹,将那刺的感吹掉。“忍耐一下。”
他的吹气,令她的肌肤起了疙瘩,他察觉到她的异状,不禁抬起头问:“冷吗?”
她别过脸,不敢和他的视线相交。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让她浑身不自在。“……有点。”但愿声音没有泄漏出她的不安。
“你是教徒吗?”他一边撕开OK绷,一边问道,试着想缓和气氛。
“不是,你呢?”
“我也不是,这是我第一次讲来教堂。”他将她的伤口处理好后,站了起来。
是吗?她也是,但,很讽刺的,他们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闯进来,像是闯进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间中型的教堂,大约可容纳五十个人。在基督神像背后是一大片彩色玻璃,光线从那透进时,会营造出绚烂美丽的效果。
而置身在其中,似也能被这神圣的气氛所感染。
随着与丞风拉开距离,原先喘不过气的感觉消弭了不少,但在松口气之余,另一波疲累和记忆也于此时袭上。
方才所经历的情感起伏太剧烈了,令人难以负荷,但——
死亡可以解决一切吗?我们还要受苦多久?
这几句话却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
为什么他们都会有受苦的感觉?明明生活都已经步上了轨道,他们也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了,不是吗?
她转向他,他亦有所感的抬眼看向她,两人的视线远远交会着。
为什么?——她想问。
为什么?——他想问。
但谁也没先开口,似乎怕一出声,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如方才的失控,几欲将人逼至绝境。
当神父端了一壶热茶走进这冷凝的空间时,她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来!喝些热茶暖暖身子,你们的衣服大概再十分钟就会烘干了。”
“谢谢!”两人同时致意。
喝下一口热红茶,渐渐感觉到身心都开始暖和起来,茱敏紧紧捧着杯子,一口接着一口啜饮,慢慢从中获得气力。
“神父,你中文怎么讲得这么好?”丞风开口问道。
“我以前在北京学中文。”神父笑道。
“来台湾多久了?”
“有两年喽!”提到这个话题,神父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台湾与北京的所见所闻,比较两岸中国人的不同之处。
仔细看这神父,发现他挺年轻的,年纪应该只有长他们几岁,但眼神却充满了平和与睿智,想到他俩方才的窘境被他尽收眼中,就不免觉得尴尬,但神父并没有询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也没提要如何帮助他们,反而东拉西扯,让他们放松下来。
“……其实这是很有趣的现象,长达数十年,生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体制下,人的心理、文化、思想都有不同的呈现,跟两边的人谈话很有意思,不过我得承认,在传道上,台湾这边还是比较容易沟通——”内室的电话铃声响起,神父投给他们歉然的一眼。“不好意思,我先去接个电话。”
随着神父袍子的窸窣声淡去,教堂内再度恢复了静寂。
他与她,各坐在一张长椅上,中间只隔了个走道,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止这么短?
茱敏抬头看着耶稣基督神像,即使被钉在十字架上,她的表情依然慈悲。
为什么会受苦?为什么神要为世人背上十字架呢?
她有开口问神的冲动,想知道他们的命运为什么会被这样安排?
他们又该怎么走,才能停止那一夜所造成的痛苦呢?
她双手握紧,片刻后,鼓起勇气望向丞风,此刻他也是一脸迷惘地看着神像。
他的困惑和无奈,并不亚于她呀!
看着他俊逸的侧面,心突有所感,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彼此,他们不再搜寻记忆中的面容,因为那些记忆已成为负担……
此刻他与她就像是陌生人,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飞扬,宣告要有个不凡人生的年轻小伙子,如今的他,虽未满三十,却已比同龄的男子更多了一份成熟与落寞,大学时代那有如阳光般明朗的气息已不复见,思及此,她的心不觉一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恨他?!
她不恨他?!
这两种情绪她都有,矛盾得不能再矛盾了……
丞风终于意识到她的凝视,转过头迎向她。
她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关于他们的未来,她是否已经有了答案?是否就要宣判了呢?
他不禁双拳紧握,屏息以待。如果从她的口中,依然吐出要他永永远远离开她与孩子,他也不得不依从……
“我……”她深吸口气才开口。“一直以为让你自由,由我一个人承担这份选择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当我对你说‘离婚’、‘不要管我们’时,我是真心的,即使那意味着,我依旧会恨你,会把所有的过错理所当然的归咎到你身上……”
把话说出口后,她不禁若有所悟,也许就是因为带着这种“仇恨”的想法,所以她才会始终放不开而作茧自缚了。
丞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不懂你所定义的‘自由’,三年来,我依了你所希望的方式过日子,但从没感觉到自由过……茱敏,即使今天我们正式离婚、分开,我都不会得到自由,你可以笑我是自找罪受,但我的良心让我永远无法轻易放开,更无法完全不管我的儿子,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那你想怎样呢?”她的方法既然不好,那他可有自己的办法?“该怎么做对我们才是好的?正确的?”
她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你要我订下刑期,你要我说,我已经原谅你,这样你才能解脱吗?”
丞风颓然不语。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想怎样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所以才会如此沮丧、无力、痛恨……
只是她说对了一点,那的确是他要的。
他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仰头看着他,然后——
她睁大眼睛。“你……”
云丞风在她面前慢慢跪下来与她平视,她手掩着唇,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垂着头,低声说:“……你愿意原谅我吗?因为那一夜——”他的嗓音变得沙哑。
一声呜咽抑不住的从她喉头窜出,热泪迅速盈眶,心好酸、好疼呀!
他曾向她道歉许多次,但从没像这一次如此深刻地打进她的心中。
那一夜……
她眼泪掉得更凶,咬住手背,想阻止哭声逸出,但没用,悲凄的哭声从她灵魂深处窜出,她无法自主地哭泣,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云丞风也哭了,他低垂着头跪在她的面前。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只想在此时尽泄而出。
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能吗?她能原谅他吗?打从心底,真正、彻底的放掉那怨恨吗?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望着跪在她面前请求原谅的他,她究竟还要恨他什么?还要恨他多久?
他亦在此时抬起头,泪水在他脸上漫流,他们泪眼朦胧地相互注视着。
或许是他先伸出手,也或许是她先伸出的,他们的手在空中交会,然后紧紧握着,两人的头靠着紧握的双手,许多记忆。情感和矛盾,只有他俩能懂,而这重重的锁链,也得由他俩才能打得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哭声渐渐止住,尽管哭到头痛、眼痛、喉咙干痛,可脑中却是一片清明,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和选择。
在心底深处,她或许是清楚的,只是理智上无法承认自己所带给别人的是伤害,尤其是对他,她可以对别人宽容,为何对他却无法……
“好!我愿意原谅你,真心真意的。”她声音嗄哑,轻轻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丞风缓缓抬起头,红着眼睛望着依旧低垂着头的她,费力地吞了口口水。“你……愿意?”脸上交织着不敢置信和期待的神情。
“对!”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也希望你能原谅我。”
“原谅你?”
她点点头。“为了过去那样对你——”他伸出手指堵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了解,我不会怪你的……”他更加紧握住她的手,然后,他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手上。“谢谢你、谢谢你……”
见到他这个模样,原本止住的泪水,又再度滴了下来。
就像是算计好时间似的,去接电话许久未出来的神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颜对着他们说:“你们的衣服都干了,可以拿回去穿了。”
第六章
神父送他们走出教堂时,大雨已停,阳光从重重云层中微微透出光芒。
“谢谢你,神父!”
两人真心真意的向他道谢。
“不客气,有空可以多来我这边走走,中国人不是有句话说‘相逢自是有缘’,真的要常来玩呀!”
“好!”
在他们挥手道别,欲转身离开时,神父又叫住了他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耶稣基督为了救世人,所以背上了十字架,但人不是神,有更多的自由去做选择,可以选择把十字架背上或者不背,人生的路还很长,你们可要把握机会好好地走呀!”这年轻神父终是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了。
回到车上,两人都安静不语,各自咀嚼着离别前神父所说的那番话。
“绿灯了……”
茱敏喃喃自语地说道。
“什么绿灯?”
丞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因为此刻眼前的灯号是红的,而他们卡在车阵中静待着灯号的转变。
茱敏仰靠在椅座上,目光望向前方。
“我刚刚突然有种过绿灯的感觉,然后很快地跑过一条路……”
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隐隐有所感觉,她说的绿灯跟眼前的绿灯是不同的。
静了一会儿,茱敏再度开口了。
“下一次,如果我又带崇祺来台北,我一定会知会你一声。这次,真的是我疏忽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能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已经很高兴了。
“茱敏……”
“嗯?”
他望着前方。
“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们边走边修正,找到我们都想要的,好吗?”
停顿片刻,她才肯定地回道:
“好!”
回到云家后,一进门,两人皆因眼前的景象而吓了一大跳,客厅一团混乱,椅垫全被甩到地上,食物、玩具散乱各处,好似历经了一场大战似的。
两人互看一眼,连忙拔腿冲进室内。
这个房子位在有警卫驻守的社区中,照理说,一般宵小没什么机会可以闯空门,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崇祺!”茱敏忍不住张口喊道,期待有个小小的声音回应她。
“别慌!”
丞风伸手抓住她,不让她冲动行事,他太清楚,一旦碰到和崇祺有关的事,她的理智神经十条中有九条会当机。
“门窗没有被破坏的迹象,所以外人入侵的可能性不大。”
茱敏紧皱着眉头,心提得老高,她开始飞快地搜寻每个房间。
战场从一楼延伸到楼上,二楼是一般睡房,但房间没人,这令她心头的慌乱感再度加深。他们紧接着来到三楼的健身房,甫踏进门,便看见祖孙三人横躺在铺着软垫的地上,正呼呼熟睡。
两个老人家手上都还拿着玩具,而崇祺的头偎在奶奶的胳肢窝下,两条胖胖的小腿则毫不客气的搁在爷爷的肚子上。
显然两老一小都玩累了,累到连电铃声响了都叫不起来!
看到这一幕,他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并相视一笑,在轻手轻脚地为他们盖上薄被后,便下楼了。
“今晚留下来吧!”
丞风注视正忙着把客厅物品归位的茱敏,然后开口说道。“现在暂时也走不了,赶回去就太晚了,倒不如留下来过夜。”
茱敏看看时间,现在快四点了,如果此时叫醒崇祺,的确不适宜,而且……
脑中浮现两老一小躺在一起的模样,有股暖流热呼呼地流过她心头,老人家毕竟是寂寞的,难得看到宝贝孙子回来,可以好好疼借一番,对此,她除了心存感激外,亦带着歉疚,是她剥夺了老人家含饴弄孙的机会。
她抬头看着丞风,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奇怪呀!过去和他共处时会有的烦躁和不耐,似已随风而去……
“好吧,还有空房间吗?”
“里面全都是崇祺的东西。”
丞风打开包包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以后,如果要出远门,请‘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嗯。”
茱敏随着他来到一个房间,他打开门,说道:“今晚你就睡这。”
才一进去,她便知道这是他的房间。
丞风越过她,匆匆捡拾散落在床上的衣物。“早上出门太赶,没来得及收……”
看他手忙脚乱的,她忍不住出声制止。“别忙了,我睡客房就可以。”
“客房的床是单人床,这边的床比较大,你跟崇祺睡刚刚好。”
既是这样,她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他的房间,也是头一回进入男子的房间,感觉挺怪异的。
“你如果累了,可以先在这边躺一下。”他拉开床头柜拿出一套全新的枕头和棉被。看到那枕面,丞风不由得苦苦一笑,希望茱敏看了不会糊思糊想,因为这个新枕头上绣的是一只戏水的鸯,而他的则是鸳。
这组枕头是他母亲很久以前为他准备的“结婚礼物”,现在看来却是十分讽刺——他与她结婚至今,从未同床共枕过……
他将绣面翻转到底下,然后才铺上枕巾。“有点樟脑丸的味道,会介意吗?”
“不会……”
茱敏注视他利落地铺着床,想到自己将要睡在他睡过的床上,她突然感觉到一股燥热爬上脸颊,为了移转注意力,她移开视线。
“你公司怎么办?现在还不到下班时间。”
他把被子摊平,然后抱起自己的枕头。“不碍事,我下午就已经跟客户把事情谈好,可以休息了。”
“你的客户都那么漂亮美丽吗?”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开始四处浏览整个房间,视线扫过桌上的电脑、两大排书柜,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大玻璃柜,柜子里面放了许多有着其他国家国徽的各式纪念物,她不禁好奇地走过去看。
“没有,不是每个都这样。”他的目光随着她移动,除了他母亲和月华以外,她是第三个进人这个房间的女子。“……那里面的东西是我在考上大学那一年,出国自助旅行时收集得来的纪念品。”
这话勾起了她的回忆,云丞风当年就是因为“环游世界”,才比别人晚两个星期入学,也因此造成轰动。
“你到底去过哪几个国家?”
他收藏的纪念品很多,光从旗徽推断,至少也有三十几个国家了。
“很多喔!有澳洲、纽西兰、印尼……”
在他念了二十来个让她头昏眼花的国家后,她忍不住叫停。指着放在架上的中型地球仪,她摇头笑叹道:“你干脆直接说你想去而还没去的国家有哪些好了。”
“也是很多,有印度、土耳其、沙乌地阿拉伯、加拿大、美国——”
说到这,丞风突地闭上嘴。
茱敏则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为何会突然住口不语,因为——
丁月华人现在就在美国。
月华——
从他们结婚后就再也没提到的人。
“你不用这样避讳。”
背对着他,她用食指轻轻旋转着地球仪。“月华,她还好吗?”当那名字说出口时,并没有想像中的难过,这样和他坦然说起月华,她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
只是,她发现在这个房间中并没有月华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丞风没想到她会问起月华,沉默片刻后,才回道:“不知道,我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还是不知道她在哪里吗?”
“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他淡淡地说道。
茱敏凝视着地球仪,美洲大陆是那样明显,手指轻轻一点就可以找到,可想在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