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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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琦终于说话了:“想什么?”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弄个什么招儿把我给治喽!告诉你,死了这个心!想治我?你还小点儿,来!”季宗布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有本事的,用手把我这个手指头撅折喽!”
景琦一下子来了精神:“真的?”
“真的。”
“两只手?”
“来吧!”季宗布一笑。景琦两只手齐上夹住季的食指:“我真撅了?”
季家布点点头,景琦咬牙切齿拼尽全力开始撅,使劲儿使得全身乱颤。
两只手撅一根食指,季宗布的食指像根钢柱纹丝不动。
景琦站起身拼尽全力终于无用,他一下子泄了气,惊异地望着季宗布。季宗布笑了笑接着吃饭。
景琦:“你神了!”
“那当然!这叫功夫,吃饭!”
“你教我功夫!”
“不教!”
“怎么了?”
“你得先念书。”
“那你怎么练功夫?”
“你以为我光会功夫?来。”季完布从布包里拿出《庄子》给景琦,“你随便翻开一篇。”
景琦好奇地翻开一篇。
“念头两个字。”
“物无,”
季宗布十分流利地背起来:“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景琦真的听傻了。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季宗布滔滔不绝,抑扬顿挫:“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景琦忍不住大叫:“你真神了!”
季宗布笑了:“怎么样?读好了书,教你功夫,吃饭!”
景琦突然地:“我想起你是谁来了?”
“谁?”
“我那年是你送我回来的。”
“嘘——不许乱说、吃饭!”
景琦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自此之后,景琦像换了个人。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季完布这先生也特利,并不死死把学生拴在学馆里。有时带景琦串花房,向他讲述花卉知识;有时带景琦逛大街,指着牌匾讲书家掌故;甚至串到古玩店,也能给景琦讲一大堆奇闻轶事儿。
过没几天,景琦甚至天刚亮就起来绕着院子去踢腿去了……
这一切,都让秉宽感到怪异,他闹不明白这位季宗布算哪路先生。
白宅二房院。
白文氏、颖轩都在院里。秉宽对着两位主人,才张嘴,又吞吞吐吐起来。白文氏道:“甭管什么事儿,你说吧!”
秉宽提了提气:“念了没有几天书,可倒好,整天的逛大街、串药汤、钻花房,天刚亮就起来踢上腿了,这样下去……”。
白文氏:“他这些日子淘气了没有?”
“没有。”
“打架设有?”
“没有。”
“欺侮兄弟们没有?”
“没有。”
“你还想怎么着?”
“我是怕……”
“我已经知道了,他爱怎么教就怎么教,这是开头就说好了的,以后谁再瞎嘀咕就给我撵出去,也有你!”
秉宽委屈地:“我是……”
白文氏:“你是好心,难道季先生就不是好心么?”
颖轩:“他现在念什么书呢?”
秉宽:“我也不懂,好像是《庄子》。”
颖轩:“哼哼!这位季先生不俗!”
景琦的变化,很让白方氏上心。便对颖宇念叨多对自己的孩子上点儿心。
颖宇正琢磨贵武的事儿,不耐烦地:“我自个的事儿还没结没完呢。”说罢窜出门,奔了范记茶馆。
范记茶馆单间。
颖宇对詹王府的车夫索大车说道:“我说老索,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
索大车:“不是我不说,您也知道詹王府的规矩,这事儿叫王书知道了,轻者丢饭碗,重者,小命儿没了。”
颖宇:“我又不会跟别人说……你想想,这俩孩子是武贝勒的亲骨肉,生生的叫人家父子分离,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这事儿是够损的,可武贝勒也不对呀!”
“他固然不对,毕竟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人家要找自己的孩子,托到了我,能忍心看着不管?太没人性了吧?”
“唉!您这可真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
颖宇掏出一包银子送给索大车:“这点小意思,您收下,事情办成了,我必然还有一份厚意。这可是积德修好的事儿!”
“那这银子我更不敢要了,嫌人家这种钱还是人么?”
“是!是!索大哥这句话,一听就是个讲义气的人。”颖宇又收回了银子。
“这样吧,当初这俩孩子是我送走的,我再接回来,詹王府这碗饭我也不吃了,就算我修修来世吧。”索大车下了决心。
郊区。去黄各庄的土路上。
索大车赶车,颖宇坐车上,马车扬起一道灰尘,渐渐远去……
黄各庄黄老汉家。
黄老汉一脸委屈:“当初是送来俩孩子,可我养不起呀!”
颖宇:“少废话,你弄哪儿去了吧?”
黄老汉:“卖了!”
颖宇:“卖了?卖给谁啦?”
黄老汉:“过路的人贩子。”
颖宇:“嘿——你可真行,这还没地儿找去啦,算了吧,我先把这丫头带走!”
黄老汉:“哎,怎么说带走就带走呢?”
颖宇:“我可告诉你,这孩子的妈,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詹天府的大格格,你惹得起么?”
黄老汉:“惹不起。可这十来年儿,我们养这孩子不易,花了不少钱……”
“你不……”刚说俩字,颖宇听到门响,忙回头,只见一个十来岁样儿的小姑娘吃力地挑着两桶水进来,边向缸里倒水边说:“爸,门口有辆马车。”
颖宇死盯着小姑娘。黄老汉忙吩咐孩子去喂猪,小姑娘看了一眼颖宇出了门。
颖宇接道。“我还告诉你,少提钱的事儿!我没叫你赔儿子,就算便宜了你,儿子是我的,你卖了多少银子应该还我!赶紧把儿子给我找回来,要不然我要你的老命儿!”
郊区回京城的土路上。
马车在土路上行进。颖宇看着孩子问:“你叫什么?”
孩子:“黄春儿!”
颖宇:“你不姓黄,你知道吗?”
黄春一愣。
颖宇:“姓黄的不是你亲爹,你亲爹犯了事儿了,离京以前托我找你,照应你。”
黄春:“我亲爹是干啥的?”
颖宇:“你亲爹,嗬——可是个大官儿呀!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呀,等着享福吧!”
第十二章
教堂。
颖宇带黄春走进教堂。
空旷的教堂里,黄春迟疑地穿过大厅缓缓走向耶稣像。
德国神父容华史看着孩子的背影,对颖宇道:“叫这孩子到育婴堂先干点杂活吧。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颖宇:“我得叫她爸爸出面来领她。我绕世界一放风,不怕他不出面。”
黄春站在耶稣像前,好奇而又庄严地望着。
教堂响起了钟声。黄春孤零零地站在教堂里……
白宅大门口。
颖宇走到门口刚上台阶,拐子突然从墙角跑出来,连声叫着:“三爷!”
颖宇:“哟响!拐子!你在这儿干吗呢?”
“等您呢!有日子没见了,给您请安来了。”拐子说着忙请了个安。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儿快说吧!”
“那什么,……那不是那谁,……您知道啊,武贝勒他……”
“噢,贵武那个王八蛋叫你来的吧?”
拐子笑了:“没您不圣明的。”
颖宇:“这小于躲了我快一年了吧?怎么今儿想起我来啦?”
“他说有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叫您千万别记仇!”
“甭跟这儿瞎绕搭我。你告诉他!闺女、儿子全在我手里呢,有本事他这辈子甭见我!”
颖宇转身就走,拐子忙上前拦:“三爷,三爷!”
颖宇:“我跟你说不着!叫他自己来!想躲着我,没门儿!”
白宅马号。
季宗布从圈中拉出一匹马,陈三儿也拉一匹马出来,交给站在院中的景琦。景琦接过马缰不知所措地望着季宗布。季宗布什么也不说,牵着马就向外走,景琦犹豫片刻,也牵马跟了出去。
陈三儿担心望着。秉宽早溜了出去,向白文氏禀报。
“您快去瞧瞧吧,季先生他,他跟景琦……”白文氏站着没动。
秉宽急得:“再去晚了,就走了……”
白文氏一动不动看着秉宽。
秉宽更急了:“他们拉了两匹马,您听明白了吗……”
白文氏依然冷冷地望着秉宽。
秉宽:“万一出了事,……找……”
白文氏还是冷冷地望着。
秉宽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少废话吧。”再找景琦和季宗布,已没了影儿了。
校场。
季宗布扶景琦上了马:“敢骑吗?”“敢!”季宗布又问:“不怕摔?”
景琦干脆地:“不怕!”“走。”季宗布先让他在前边骑行,转身上了自己的马,看有段距离了,季宗布突然两腿用力一夹,一抖缰绳,坐下马猛地窜出,越跑越快,飞快从景琦坐的马旁掠过。
景琦的马小跑着突然受惊,奋蹄往前一窜。景琦收不住,从马上摔下,坐在地上晕头转向。
“起来,起来!骑上去!”季宗布勒马掉头,大声吆喝。景琦狼狈爬起,抓住缰绳费力地爬上马背。
“跟我来!”季宗布扬鞭催马,再次从景琦身旁掠过。
景琦策马,追赶着前面的季宗布……
白宅二房院北屋。夜。
颖轩躺在被窝儿里。白文氏上炕正在钻被窝儿:“嗬!这被窝儿里真凉!都几月了,冷得邪乎!”
“钻我被窝儿,我焐了半天了,暖和着呐!”颖轩掀起被子,白文氏忙往过钻,腿刚一伸过去忙又缩了回来,瞪起了眼:“你又弄好些烂石头搁被窝儿里!”
颖轩耍赖地:“文房四宝!文房四宝!”
白文氏气得大叫:“什么宝?!我都给你扔出去,你信不信?!”
颖轩吓着了:“信!信!你别过来了,你还在你被窝儿里睡不结了吗?”
白文氏躺回自己被窝儿: “你猜怎么着? 今儿季先生带景琦出去,给他买了‘驴打滚儿’,他愣颠儿颠儿地跑回来给我送两块,叫我尝尝,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懂事儿了?”
颖轩:“这有什么新鲜的,前儿还给我送两块他奶奶给他的绿豆糕。”
白文氏:“祖上显灵了吧?可他整天和季先生这么瞎跑,也不正经念书,这也不是个事儿吧?”
“你呀,整天就知道瞎忙,你去那屋看看。”
“看什么?”
颖轩不语,白文氏疑疑惑惑爬出被窝儿,披上衣服撩帘子向屋外望去,见东里间还亮着灯。 她走了过去, 见景琦在油灯下正趴在炕上看书。白文氏很是吃惊:“景琦!你怎么还不睡?!都什么时辰啦,还看!”
景琦聚精会神管自看书,没有理睬白文氏。见她不走,景琦翻个身仰卧,两眼却始终没离开书,咕哝了一句:“哎呀,别捣乱!”
白文氏不再说什么,悄悄离去。
白文氏返回卧室,又钻进被窝儿:“看书呢。问他两句还挺不乐意,说我捣乱。我成了捣乱的了!”
颖轩:“他天天这样,看书的时候最讨厌别人瞎打岔儿!”
白文氏:“邪了门儿了,这季先生瞧着稀里嘟当的,他怎么就把这孩子给治了?!”
颖轩:“一物降一物,季先生不是凡人!”
范记茶馆单间。
桌上摆着酒菜,武贝勒焦急不安地来回走着,不时掀帘子往外看,又坐到椅子上冲着酒菜发愣。突然间,他听到外面范掌柜在热情地连声叫着“三爷”,知道是颖宇来了,忙走出单间,高高撩起门帘,亲热地:“三哥!”
颖宇连正眼都没看贵武,径自进了单间,歪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贯武。
贵武格外殷勤斟酒:“三哥,来来,不成敬意。”
“别来这套,别来这套!啊?!‘颚宇拿起酒杯将酒泼在桌上。
贵武委曲求全地:“三哥不赏脸?我……对不起三哥!”
颖宇不屑地:“完了?”
“我……不是人!”
“完了?”
“别这样呀!我卷跑了银子是想赌赢了咱哥儿俩分!”
“完了?”
贵武尴尬地无言以对。
颖字:“你找我来,就为了叫我听你这两句屁话?!”
贵武:“三哥,我要是有银子不拿出来,天打五雷轰,太阳落山我吐口血就死!”
“没银子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听说,那俩孩子……你找着了?”
颖宇大为光火:“谁说的——谁说的?啊?!谁说的?”
贵武:“这没人不知道啊!”
颖宇笑了:“要不是听到这个信儿,你大概能躲一辈子不见我!”
贵武装得十分真诚:“哪儿的话!我正满世界弄银子,想无论如何把银子凑齐了再见您!”
颖宇:“甭拿这屎话填和我,什么孩子?不知道!回见吧您呐!”
颖宇说着起身要走。
贵武忙堵在门口拦住:“三哥……我给您跪下了。”见贵武跪到了地上,颖宇得意地看了看,又走回位子上坐下了,跷起了二郎腿晃悠。
贵武:“三哥,这俩孩子……”
话未说完,范掌柜正好一撩帘探进身:“二位爷还要点儿……”他见贵武下跪,不觉愣住。
贵武忙站起:“去去去!不叫你别进来!瞎串什么?!”
范掌柜连连赔不是,忙撂下了帘子退出。颖宇看到这一幕,大为开心地笑起来。
贵武:“得——三哥!让人瞧见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算栽到您手上了。”
颖宇:“你自找!”
贵武:“我自找!我是贱骨头!三哥,您知道我,一妻一妾全不生育。跟大格格瞎弄了这么一档子,倒他妈生了俩!这俩孩子我得要!”
“不跟你说了么,我不知道!”颖宇自斟自饮起来。
贵武忙坐下:“您想怎么着吧?”
“什么我想怎么着!你想怎么着?”
“您说个数,可我现在没有,您给个限,一两也少不了您的!”
“打进门儿,你就说了这么一句人话!跟你说实话,这俩孩子不在我手上,可我知道在哪儿,人家开了价儿,一万银子……我可说明白了,这里头没我什么事儿!”
贵武听傻了,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一万银子?您把我卖了得了。”
“你?半吊钱都不值!二百五吧你!”
“这不成了绑票儿了么?”
“你把我们家景暗弄走,那才叫绑票儿呢!你呀!现世报!”
“现世报!可您让我上哪儿弄这么多银子去!”
“你呀!猪脑子!我给你指条明路?……先倒酒!”颖宇越说越得意,贵武忙给他斟酒。
颖宇接着:“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儿的,詹王府能不管吗?再怎么说,詹王爷是这俩孩子的外公。孩子丢了,他不急?!”
贵武:“我找他不是找挨骂吗?压根儿就不叫我进他的门儿!”
颖宇:“您自己瞧着办,这事与我无关,我也瞎操不着这份儿心!只要为了孩子的事儿,他就不能不叫你进门儿,银子也得出!”
詹王府。
贵武在大门口对詹瑜述说着孩子的事。詹瑜十分惊讶:“你说这些是真的么?”
贵武:“我要瞎说,我是你小舅子!嗨!你是我小舅子!”
詹瑜:“我去回王爷,你等会儿吧!”
贵武:“你叫我进去自个儿跟王爷说。”
“甭介。你在这儿等着。”詹瑜毫不客气,转身就进去了。
贵武无奈:“得得!我成什么人了?我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詹瑜在花厅里向詹王府禀报贵武的事后,詹王爷很奇怪:“不是逢年过节都送银子去吗?”
詹瑜:“有些日子没送了,我说赶车的老索头儿怎么跑了,这事儿只有他知道。”
詹王爷:“这么说是真的了?”
詹瑜:“是真的,是白家三爷送的信儿。”
詹王爷叹了口气:“唉!叫他进来吧。”
贵武正在詹王府大门外“转磨”,忽见安福出来道:“请武贝勒进去呢。”贵武心头一喜,暗想这一万两银子有人出了。
一进花厅,贵式便忙给詹王爷施礼打千儿:“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詹王爷厌恶地:“起来起来吧……这事儿你想怎么办?”
刚站起来的贵武:“白家三爷说要一万银子,才能办妥。”
詹王爷火了:“这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之下拐卖人口,白家这又是……”
贵武解释道:“不不,白家三爷也是受人之托,这事儿跟白家没关系。”
詹瑜:“你先把孩子弄回来再说。”
贵武:“我要是有银子就不来求王爷了。请王爷开恩,这孩子毕竟也是王爷的亲骨肉啊!”
“哼!这事儿你不用管了。”说毕,詹王爷生气地转身进了后厅。
贵武愣愣地看着,又向詹瑜投去求助的目光。詹瑜挥手道:“走吧,走吧!”
贵武:“这算怎么码子事儿?总得给我个准话儿吧?”
詹瑜:“叫你别管了,这还不是准话儿吗!”
“就这准话儿?……”贵武急得要嚷嚷,被詹瑜推着出了花厅。
两人走到垂花门,贵武停住了,怯怯地望着詹瑜恳求道:“我求你件事儿,我想见见大格格。”
詹瑜鄙夷地:“大格格?亏你还想得起她来。”
贵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怎么了?”
“大格格也是出去找这俩孩子,连她也下落不明了。”
贵武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记得那天夜里,你拦住我的车么?那车里坐的就是大格格。”
贵武呆住了:“啊?!”
“打那天起,就再也没回来!”
贵武没有再问,痴呆呆地转身向外走去。
街道。教堂门外。
贵武茫然地在街上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向哪里走,梦游一般只是迈着两腿。
当他迟缓地走过教堂门口时,里面祈祷的钟声响了。他根本不会想到,就在此刻,在仅一墙之隔的教堂大厅里,在耶稣受难像下,虔诚的唱诗班孩子中,站立着他的女儿黄春……
范记茶馆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