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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霜冷长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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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可,一九二○年十二月出生于苏州一个书香世家,受良好早期教育。十六岁时考进上海暨南大学,这是一所拥有郑振锋、孙大雨、李健吾、周予同、陈麟瑞等教授的大学,学风淳厚。一九三八年十八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全力投身革命,大学毕业后主要在上海戏剧界从事抗日活动,自己翻译剧本、组织小剧场演出,还多次亲自参加表演。结识比她较早参加共产党的年轻学者王元化。
  抗战初年在一次青年友人的聚会中,有人戏问王元化心中的恋人,王元化说:“我喜欢张可。”张可闻之不悦,质问王元化什么意思,王元化语塞。八年抗战,无心婚恋,抗战胜利前夕,有些追求她的人问她属意于谁,张可坦然地说:“王元化。”
  以基督教仪式结婚。其时王元化在北平的一所国立大学任教,婚后携张可到北平居住。但张可住不惯,说北平太荒凉,便又一起返回上海。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这两位年富力强而又颇有资历的共产党人势必都要参加比较重要的工作,但他们心中的文学寄托,在于契何夫、罗曼·罗兰、狄更斯、莎士比亚,生怕复杂的人事关系、繁重的行政事务和应时的通俗需要消解了心中的文学梦,再加上已有孩子,决定只让王元化一人外出工作,张可脱离组织关系。
  因胡风冤案牵涉,一九五五年六月王元化被隔离,还在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张着惊恐万状的眼睛看着父亲被拉走。关押地不断转换,张可为寻回丈夫,不断上访。王元化被关押到一九五七年二月才释放。释放后的王元化精神受到严重创伤,幻听幻觉,真假难辨,靠张可慢慢调养,求医问药,一年后基本恢复。当时王元化没有薪水,为补贴家用,替书店翻译书稿,后又与张可一起研究莎士比亚,翻译西方莎学评论。张可还用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写了王元化《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其它手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王元化曾患肝炎,张可尽力张罗,居然没有让王元化感到过家庭生活的艰难。“文革”灾难中,两人都成为打击对象,漫漫苦痛,不言而喻。
  “文革”结束之后,王元化冤案平反在即,一九七九年六月,张可突然中风,至今无法全然恢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王元化彻底平反,不久,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门主要领导职务。
  王元化对妻子的基本评价:“张可心里似乎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过她以疾颜厉色的态度对人,也没有一次听见过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总是那样温良、谦和、宽厚。从反胡风到她得病前的二十三年漫长岁月里,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无穷伤害,她都默默地忍受了。人遭到屈辱总是敏感的,对于任何一个不易察觉的埋怨眼神,一种悄悄表示不满的脸色,都会感应到。但她却始终没有这种情绪的流露,这不是任何因丈夫牵连而遭受磨难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为她无法依靠思想或意志的力量来强制自然迸发的感情,只有听凭仁慈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这种超凡绝尘之境。”
  王元化又说:“当时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是家庭。如果她想与我划出一点界限,我肯定早就完了。”
  七
  写完这段话我凝思良久。当年在长江边的小村庄里日夜与我谈话的张可老师,前前后后背负着多大的重担!粗略算来,那时走到我面前的她,二十六年前加入共产党,十五年前脱离,九年前丈夫被捕,六年前与丈夫一起进入莎士比亚研究并翻译了大量西方典籍……这,难道就是那位与我们同住在肮脏的泥屋里、经常在淤泥中摔跤、塞给我几粒巧克力又告诫我必须用功的可亲老师吗?十七岁男孩子眼中的一切都那么浅薄,不知道长者在关爱我们的同时是否心头一动,想吐露一点心中的苦涩?我相信,即使有过一闪念她也立即咽下去了,人生体验最深刻的地方是无法用言词来传递的,只有让你自己去体验。直到今天我才敢说,老师,我体验过了,因此,才会回过头去捕捉三十多年前的瞬间,用一篇万字长文把它虔诚地写出来。
  张可老师至今健在。见到客人来她还会开心地问候着,张罗出几碟点心。但在我看来,她在十八年前病倒时,在王元化先生的号陶大哭中,已举行了一个完成人生使命的隆重仪式。我请求我的同学们读了这篇文章之后不要再去打扰她,她已经太累,让她安静。想念她时可以读读王元化先生的大著宏论,在那里,字字行行都有她的影子在。
  有空,我会代你们去看望她老人家。
  (此文经王元化先生精细校订,谨此感谢。)
  关于友情
  严重的友情
  友情这件事,比我们平常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表面上,它是散落四处的点点温馨。平时想起一座城市,先会想起一些风景,到最后,必然只想这座城市里的朋友。是朋友,决定了我们与各个城市的亲疏。初到一个陌生地,寂寞到慌乱,就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朋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见到一个朋友,那么,时间和空间就会在刹那间产生神奇的蜕变。两个朋友见面时再夸张的动作声调,四周路人都能原谅。有时久违的朋友会在我们还没有发现时从背后狠狠地擂过来一拳,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轻,但奇怪的是我们还没有回头就能感觉到这种分量所包含的内容,因此总是满脸惊喜,然后再转身寻找。我们走在街上,肩膀和后背总在等待着这种拳头。等了半天没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无聊。
  我一再对学生们说,你们年轻,奋斗吧,追求吧,去创造什么事业吧,但请记住,一过中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朋友们活着了。各种宏大的目标也许会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标则越来越强硬。报答朋友,安慰朋友,让他们高兴,使他们不后悔与自己朋友一场。所谓成功,不是别的,是朋友们首肯的眼神和笑声。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在企盼着它们,而不是企盼那没有质感的经济数字和任命文本。我们或许关爱人类,心怀苍生,并不以朋友的圈子为精神终点,但朋友仍是我们远行万里的鼓励者和送别者。我们经由朋友的桥梁,向亿万众生走去。很难设想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济天下。
  如此说来,友情确实重要,但又怎么说得上“严重”呢?
  严重的是,我们无法辨别这一切的真伪。
  如果,我们长期所信赖的友情竟是虚假的,而这种虚假又并不出于恶和罪,而是出于友情本身的悖论,我们将如何面对?
  友情的崩坍,重于功业的成败,险过敌人的逼近。
  我曾在澳洲墨尔本西南面三百公里处的海岸徘徊,产生过对这一问题的恐惧联想。在那里,早年异域的船只极难登岸,高耸的峭壁不知傲视过多少轰然而毁的残骸,但终于,峭壁自己崩坍了,崩坍得千奇百怪,悲凉苍茫。人世间友情的崩坍也是这样,你明明还在远眺外来的危险迹象,突然脚下震动,你已葬身大海。
  也有拼死不愿崩坍的,当周围的一切高度都被海水卷走后,它们还以孤峭的残柱挺立在汪洋之间,成为墨尔本海岸的一大景观。这些残柱宛若悲剧英雄的形态,旅游者们称它们为“十二门徒”,远远看去确实很像,长风残照下一个个独立在大海中,宣告着门徒们对师道的忠诚,对友情的挚守,宣告着一切崩坍总有例外,实在让人感动。但这些门徒互相不能靠近,不知哪个夜晚在激浪的冲击下终于站不住,冲走一个,再冲走一个。在它们近旁,已有很多逐一被冲走的先例。我看着这些残柱,心想人世间最具有造型意义的友情佳话,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苍茫大海间临时的孤傲?
  我们的日常生活过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机遇,因此完全无法验证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坚实。不知道它有岩脉连着地壳,还是仅仅泥垒沙积?有时也想,既然没有海浪,那么不坚实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险,何苦对它过于挑剔?但立即否定了这种宽容,因为这块自己多年选择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托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种潜在的危险,这不成了一种自我欺骗?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警惕了。友情的话题虽然处处可以听到,但它的实质性含义却让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视,不敢细谈。相识的人们聚会,最轻松的说法是“叙叙友情”,其实到时候谁也不会真的叙什么友情,大多也就是回忆一下过去,胡聊一些家常罢了,友情如此艰深,哪能随便叙得了的?
  友情的某些真相,即便随口谈起,也会把善良人吓一跳。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曾这样记述柔石:“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这位柔石,是一位不怕死的人,他对自己随时可能被敌人杀害并无惊疑,却惊疑于世间居然有人“卖友”、“吮血”。这也就是说,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叛卖友情比牺牲生命更不可想象。我想,只要他们固守的友情不侵害人类的基本原则,这样的人基本上都可进入“君子”的范畴。倒过来,另有一些人,把友情看作小事一桩,甚至公然表明自己如何为了某个目的而不得不糟践朋友,我真为他们可惜,因为他们不知道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举动,他们在世俗人心中的形象就永远难于修复了。
  一切真正成功了的政治人物一定会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则他们不可能吸引那么多人手提生命跟着他们奋斗。但是,他们果真在友情上如此丰盈吗?远远未必。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势,在友情上往往特别荒凉。但他们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深知仅仅这一点就足以把他们一生的功绩大部分抵消。有的政治人物在处置友情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主动权,但越是这样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质,他们握在手上时松时紧、时热时冷的友情缆绳,其实已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友情。为此,我在前两年读到一位华裔美国历史学家的论述时眼睛一亮,他论及中国现代一位重要政治家,说再过多少年,这位政治家至今无法被人们原谅的严重错误也许会被历史学家们原谅,将来的历史学家们永远无法原谅他的,可能只有一点:作为男人,他对不起很多朋友。
  不必到今后,这话今天来说也已经有广泛感应。这位气吞山河的政治家居然没有想过,再惊人的功业也不足以成为当众背弃一位老友的理由,除非这位老友实在不堪到了非被背弃不可的地步。他伟大到已经不在乎友情,但显而易见,他错了。
  他身边,一位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他的政治家却受到人们更多的怀念,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位政治家有时比较把友情当一回事。怀念他的人并不认识他,但友情是人世间最敏感的部位,再远的事情一旦与友情相连,即能触及万众痛痒。千年前的一次小小的卖友举动,如果留下了文字记录,也会引起千年后的痛苦和愤怒,更不要说当代人了。
  从历史看,除了少数例外,友情好像不太适宜与过大的权势、过高的智慧连在一起。有时,高贵的灵魂在关爱天下时也常常忽略了身边的友情等级和友情秩序,结果总是吃足苦头。它是一个最容易被处于得意状态的各个方位误认为早已圆满解决而实际上远非如此的真正的大问题。
  记得八九年前我写过一篇《上海人》的文章,分析了上海人的生态和心态特征,一时产生不小的影响,但也有不少外地读者来信,说我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即上海人对友情的奇怪态度。其中有一位说,据他观察,上海人是最喜欢哄聚在一起又最不讲友情的一群;还有一位读者说,上海人所谓的“朋友”,其实就是熟人,上海人不懂朋友的深义,因此没有真正的朋友。对这些读者来信我没有理会,因为我的朋友虽然各地都有,但较多的还是上海人,我一时还没有产生这样的体验。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事件才恍然大悟。在友情上发生的事件,是很难说得清又很不愿意说的,因此我直到今天没有对此事发表片言只语的声辩,不过从那时起,我对上海人某一阶层的群体心理素质产生了另一种评价。
  所不同的只是,我突然理解了许多在友情问题上欲哭无泪的诉苦者,而在以前,我总是劝他们别误会,别过激,别把人心看得那么坏。
  “您简直无法相信,当我专程到北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追查谣言的根源,结果是,全部谣言出自每星期与我见面吃饭的三个朋友!”
  我凄然一笑,深深点头。
  另一位诉说者又来了:“他到处说,长期以来,他每星期要与我通两个小时的电话,这次只是为了真理,不能不揭露我的所谓历史问题……”
  我又凄然一笑,深深点头。
  又有一位在说:“他被撤职后,景况凄凉,我出于朋友之谊,用自己的钱,还掉了他在单位的欠款,当时他几次要向我下跪,都被我拉住。才几天,知道是他在伤害我,我几乎不信……”
  我还是凄然一笑,深深点头。
  “我最不理解的不是那些诬陷我的人,而是我遭诬陷后那些老朋友们的态度,他们明知全是诬陷,只要出来说一句话,对我是巨大的帮助,对他们又毫无损害,但一连好几个月,他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当事情过去之后,他们又都冒出来了,对吗?”我问。
  “正是,冒出得既及时又整齐。”他说。
  我只能又一次,凄然一笑,轻轻点头。……
  有一批优秀的律师是我这方面的老师。他们经常向我讲述手上正在承办的各种案子,这些案子,在法律上都能明白裁决,但在友情上留下的谜团却显得越来越怪异,连这些智慧的律师也只能徒叹奈何。
  律师们告诉我,很多被告和原告都是朋友,而且一度还称得上是生死莫逆、荣辱与共的朋友,当原告不得不要对老友起诉的时候,图的往往不是法律上的输赢而是友情上的是非,但友情上的是非怎能靠法庭来裁决?
  律师们还告诉我,也有一些原告,在法律上是胜者,在友情上却是豺狼。例如已有不止一位原告利用友情,先在几位合作的朋友间骗得单独的名义,然后再利用法律,置合作者于非法地位。
  律师们说,这些案子使我们痛苦,因为法律常常无法保护君子而惩罚小人,尤其在君子重情而轻法、小人玩情而懂法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但我们律师也是人,常常在官司过后,成了我们的失败了的对手的朋友。
  律师们的这些话,我有能力感应,这都应感谢几年前的那次友情事件。现在回想,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仍然一味不分青红皂白地朋友来朋友去,人生中会加添着多少虚假和脆弱。经过几度洗刷,我结实了。
  乍一看,我似乎更多地注意到了友情的阴暗面,其实并不。我曾在阴暗面中困惑过,痛苦过,但后来终于明白,友情的来去是一个探测仪,告知你与原先进入的那个层面的真实关系。如果在一个领域,一群朋友突然没有理由地冷眼相对,栽赃构陷,那就意味着你可以离开了。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临时给你的笑脸只是索取和探询,等探询明白,彼此无法调和,你的存在只能给这个村寨带来不安宁,而你住在这个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应该上路。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黄昏的牛粪火中,繁星在天,眼前隐约有一条出山的路。不必告别,不要留话,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快步离开要紧。
  高山流水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它词汇来表述它的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缥缈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注视了整整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好像死者与挽联撰写者是当代知音,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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